辛芷蕾：我为自己的欲望，感到骄傲

成为李李，辛芷蕾用了两年的时间。

《繁花》原著作者金宇澄在书中如此写李李：“其秀在骨，有心噤丽质之概。”

美貌与风骨，可窥见一二。

王家卫最初选择辛芷蕾来演自己的作品，是看好她之前在《绣春刀2》中女侠丁白缨的表演，那双眼睛里满是锐利与倔强。

情绪浓烈、不甘示弱的侠气，是辛芷蕾的本色。

《繁花》中，李李这个北方派系来到上海，闯入繁华的黄河路，她的故事背景幽深，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去。在王家卫的指点下，辛芷蕾的侠气中，开始被赋予风韵。

辛芷蕾用一种“去个人”的方式，完成了李李的个性化。

好戏已经开始，在王家卫这位“高定设计师”为辛芷蕾量体裁衣后，观众有幸见识她极少显露的破碎感。

蜂拥而至的赞美过后，会留下什么。

此时此刻的辛芷蕾，正在繁花深处。

辛芷蕾第一次与王家卫见面，是在香港。

两个人没有聊很久，基本上是辛芷蕾在讲述自己的过往经历，对自己演过角色的理解，以及自己的性格，还追溯了童年往事。

坐在对面的王家卫微笑不语，讲完后，辛芷蕾主动向导演告别、离开。

也许正是这种干脆利落、不卑不亢的做事方式，让王家卫对辛芷蕾非常认可，这种气性与《繁花》的李李很像。

离开时，辛芷蕾穿过王家卫工作室的走廊，抬头看见洁白墙上挂的王家卫电影作品的海报，《阿飞正传》《春光乍泄》《花样年华》……

她心里想，如果有一天自己能与王家卫合作拍一部戏，将海报挂在这个走廊该有多骄傲，毕竟“王家卫”三个字意味着质感。

可是，她心里没底。

在见面之前，辛芷蕾已经将《繁花》原著读完，她觉得李李是一个忧郁、美丽、为爱而生的人，和自己非常不像。

半年后，她却如愿以偿。

辛芷蕾收到王家卫的消息，让她到上海试妆，出演“李李”一角，她感到非常意外。

《繁花》中的李李，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她孤身一人从深圳来到上海，在最繁华的黄河路接手豪华酒楼金凤凰，将它改名为至真园。她眼光准、手腕硬。

王家卫镜头下的辛芷蕾，风姿绰约，身穿露背长裙站在光影下，赋予她不一样的氛围，她的气质与演技将角色的种种情感变化诠释到位。

她话不多，大多数时候沉默，用眼神表达内心所想。李李的眼神是有故事的，如同一池深深的湖水，让人想要往里探寻。

李李与宝总第一次相遇，不是面对面，而是她一抬头，与站在对面二楼的他，眼神交汇，无需多言。

辛芷蕾认为，“李李是一个很有目标和手段的女人，很会做生意，但也有自己的原则，我也很欣赏她这一点。她和阿宝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两人是在灵魂上能共通的人，但又像天空和大海，看似连接在一起，实际上是分开的”。

拍戏第一天，辛芷蕾与胡歌在黄河路走了整整一晚上。

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要走，也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这场戏后来只用了一点点，但那个过程很重要，导演是要看两个人走在一起的感觉。”

王家卫喜欢拍走路，喜欢拍走路的背影，《花样年华》里穿旗袍在深夜走路的张曼玉，《重庆森林》里穿风衣走路的林青霞……

为了学习走路，辛芷蕾花了两年的时间，她走到双脚磨出血，还是达不到王家卫心里的预期效果，总差一点儿。

王家卫安排她去学习各种舞蹈，让她变得柔软。

拍摄过程中，辛芷蕾吃热气羊肉火锅、靠窗站立、走路的仪态，王家卫有严格的要求，他会亲自上前示范，必须完全拍到自己满意为止。

她说：“导演比我都妖娆。”

走路、站姿、眼神、吃饭的方式……内外合一，辛芷蕾在王家卫的指导下，逐渐接近、成为李李。

她一头乌黑的卷发配上红唇，华服傍身，不声不响，举手投足间便是九十年代港风美人的韵味。

这一切，需要漫长的时间。

对此，辛芷蕾表示进组的演员们，与王家卫导演合作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完全同意无偿超期拍摄，毕竟大家早已有所耳闻王导的慢工出细活。

拍摄过程中，反复被王家卫NG是件很痛苦的事情，辛芷蕾感到难熬时，就会去看「王家卫受害者联盟」的采访片段，寻求安慰。

当她看到天赋型影帝梁朝伟，都会被王家卫骂哭，她感觉心里好受多了。

当然也有一遍过的时刻。

辛芷蕾那场被封神的“破碎感”生死离别戏，有种命运轮回的宿命感。

她眼角含泪，眼看着自己的爱人投海自尽，哭得声嘶力竭，也拥有了自己的人生镜头。

那不是一场暴风雨，是此生漫长的潮湿。

这场戏辛芷蕾拍了一遍就过了，她感到意外又惊喜：“怎么回事导演？为什么过了？”

王家卫说：“你看，我也可以拍得很快的。”

当然，“拍得快”这种事对王家卫和他的演员们而言，可遇不可求。

辛芷蕾杀青，杀了四次。

她第一次杀青时，剧组的工作人员贴心地准备了鲜花与蛋糕为辛芷蕾庆贺。谁知几天后，她就接到导演的电话：“你再回来一趟，有几个地方重拍一下。”

后来，包括辛芷蕾在内的演员们，都不相信自己杀青了，总觉得自己要和这剧耗上一辈子。

真正杀青那天，辛芷蕾感到一股巨大的失落。

她不想结束这场如梦般的拍摄，“我看到自己越来越好了，我觉得自己还可以更好”。

与王家卫、《繁花》、李李的这次碰撞，给辛芷蕾带来巨大的能量。

在这之前，她诠释的角色无外乎都是些从不示弱，让人感觉难以接近的女性，甚至有些凶。

有些气质是角色赋予她的，大多数是骨子里本来的心性，东北鹤岗这座城市，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她气质的起源。

黑龙江鹤岗，是辛芷蕾的来处。

她出生在那里，常年见到的景象是褪色黄秸秆下露出黑色的泥土，飞驰而过的黑色房子被厚重的历史所包裹，粗粝的北方城市质感让人感到冷冽。

童年时期，她与姥姥、姥爷住在一个极为偏僻的山村，家里没有电，需要点蜡烛照明。

父母需要外出打工，赚取微薄的薪资撑起这个家。

辛芷蕾记得，小时候东北的雪下得很大，几乎没法出门，雪厚得可以没过自己的膝盖。

童年的冬天，是被外界遗忘的季节。村子偏远，几乎没人来，村子里的人也不往外走，只有大雪、姥姥、姥爷和她，日子过得缓慢，不富裕却快乐。

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外出打工的父亲突然中风，回到鹤岗，不幸瘫痪在床。

母亲白天去镇上打零工，晚上回家照料丈夫，非常辛苦，还要养育家里的三个孩子。

随着父亲的病情越来越重，身边离不了人，母亲没法再出去工作，家庭的负担落在了辛芷蕾的身上。

父亲的病打针吃药需要花很多钱，弟弟妹妹年龄尚小，辛芷蕾的负担很重，她开始了一边上学一边打工的生涯，很早便参透生活的苦涩滋味。

父亲瘫痪在床时，哪里都去不了，非常孤独郁闷，他问女儿能不能给自己买一台电脑，这样可以用QQ与自己的朋友们聊天。

那时的辛芷蕾没有钱，便拒绝了父亲，看着父亲笑着说没事，她倍感心酸。

在辛芷蕾的记忆中，自己的成长岁月，一直在为钱而纠结，她很想赚钱养家。

很快，机会来了。

2011年，辛芷蕾还在哈尔滨读服装设计专业，没课时她便在哈尔滨电视台勤工俭学，外形条件不错的她，吸引到了在场一个人的注意，那个人正是甄子丹。

甄子丹对站在身边的经纪人说：“你不是想签约新演员吗？我觉得这个女孩很有潜质。”

做演员？

辛芷蕾想都没想就去了，每个月能拿到2000元工资，而且做演员可以赚很多钱，可以给父亲治病。

彼时的鹤岗，几乎没听说有谁家孩子去当演员，这在他们看来，无疑是天方夜谭。

辛芷蕾告诉父母后，就回宿舍收拾行李，她只带了几件简单的衣服放在背包里，其他所有东西都扔在了哈尔滨，如同告别自己的过去。

她背着简单行囊，跟随甄子丹的团队去到广州，开始自己崭新的人生。

初来乍到，辛芷蕾是幸运的。

2011年，辛芷蕾出演由薛凯琪、凌潇肃主演的古装剧《画皮》，正式出道。

随后就与梁朝伟合作拍广告，扮演一对情侣，漫步在雨中，尽是青春浪漫气氛。

为了接受系统性的表演学习，辛芷蕾进入中央戏剧学院进修，她期待着之后的自己发光发热。

让辛芷蕾没有想到的是，开局是高光，也是尽头。

之后的漫长时间里，她走的都是下坡路。

没有人找辛芷蕾拍戏，就算去拍了，她也是没有名字的路人，不会出现在首页的职员表上。

她相继出出演了《女人帮》《拥抱星星的月亮》《幸福巧克力》等作品，没有掀起任何水花。

当时，辛芷蕾特别害怕一个戏杀青，因为那意味着她好不容易进了一个组，马上又要面临没有工作的窘境，她不知道下一个戏在哪里，很焦虑。

从拍戏赚不到钱到无戏可拍，她有次实在饿得不行了，都记不清上一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

这种惨淡的境况，持续了五六年的时间。

饥饿与痛苦交错盘旋于辛芷蕾的年轻生命中，无人问津。

2013年，姥爷确诊癌症，来北京的医院治病，那是从小照顾辛芷蕾的人。

她带着从没出过远门的姥爷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溜达，去了长城和天安门，还去吃了烤鸭。

那顿饭，让她毕生难忘。

辛芷蕾点了半只烤鸭，又加了几个菜，姥爷看着菜单上的价格，对她说自己不饿，老人家知道孩子一个人在北京打拼不容易。

菜上来后，谁都不舍得吃，推推搡搡，最后弄得菜都撒在桌子上。

那一刻，辛芷蕾内心倍感心酸，也下定决心要出名赚钱。

“我希望我自己有钱，我承认对金钱有欲望，因为我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因为一顿饭，因为一个电脑去后悔，去自责。”

人生有高有低，属于辛芷蕾的机会终于到来。

那是2015年，29岁的辛芷蕾被邀请出演文艺电影《长江图》的女主角，与她搭档的是秦昊。

在这部影片中，辛芷蕾出演一位女修行者安陆，她一直行走在长江岸上追溯自己的过往，与在途中相遇的高淳发生了一段魔幻与现实交织的爱情故事。

《长江图》使用胶片拍摄，曾为侯孝贤掌镜的摄影大师李屏宾操持了这“可能是中国最后一部胶片电影”的画面。

最初聊角色确定演员时，导演杨超问辛芷蕾是否会游泳，她撒谎说自己是游泳高手。

实则她不会游泳，接下这个角色后，辛芷蕾开始疯狂学习游泳。

真正开拍时，她才知道原来是要在长江游泳，说跳江就跳江，每次辛芷蕾都视死如归地走向长江水底。

深冬零下的极寒天气，辛芷蕾经常因为江水太冷导致发烧，第二天起床后继续拍。

辛芷蕾从小吃过苦，不是温室精心培育的花朵，这从某种程度上，滋养了她坚强的性格。

有一场戏，辛芷蕾要从船尾跳入水中，船在前行，船尾的螺旋桨在高速旋转，她跳下去之后，十几分钟后才会有人来救她。

她管不了那么多，只能硬着头皮，在冰冷刺骨的江水中撕心裂肺地表演。

后来，辛芷蕾回想起来，才体会到那是一件特别危险的事情，不过当时她突然也懂了，生死不是任何人能掌控的，时刻保持危机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

“好像从小就没有人把东西送到我手里，我想要什么，就必须去主动争取。”

《长江图》最终获得第66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杰出艺术贡献银熊奖，辛芷蕾与剧组去了柏林电影节走红毯，她拥抱了自己的偶像梅丽尔·斯特里。

不幸的是，辛芷蕾在拍摄《长江图》时，她的父亲与姥爷相继去世。

她悲痛万分，接连失去两位至亲，没能买给父亲的那台电脑，没有让姥爷吃好的一顿北京烤鸭，成为辛芷蕾的遗憾。

离开《长江图》近一年的日子，辛芷蕾没有再掀起巨浪，混前程是无解的剧本。

直到2017年，辛芷蕾拍了电影《绣春刀2》，与她搭档的是张震、杨幂、张译与雷佳音。

辛芷蕾饰演的丁白缨，是一个武艺超群的年轻女子，门下弟子无数，眼神冷冽。她闭眼抚刀，睁眼刀出鞘，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孤傲。

她本身就有一张看上去很不好惹的脸，锐利的眼睛，饱满的嘴唇伴随着嘴角向下，棱角分明。

“竹林断刀”那一名场面，刀光剑影间，一袭素衣的她动作利落，瞬间将对手的刀砍断，脸上尽显平静。

这一刀，无比震撼，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

这年，辛芷蕾已经31岁。

凭借丁白缨女侠一角，她从文艺片女主走到大众面前。

同年，辛芷蕾上了《演员的诞生》，与舒畅一起同台飙戏，还原TVB经典作品《金枝欲孽》。

舒畅与辛芷蕾上演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对手戏，言辞举止间尽是勾心斗角，她们将宫斗的缩影呈现在舞台上，舒畅赢了一局。

在后台，辛芷蕾毫不掩饰地说：“说实话，我没有预设过自己会输，我不觉得舒畅有特别好。”

终局结果出来后，她再次输给舒畅。

辛芷蕾依然是一脸不服气：“为啥要服气？别瞎扯了，没人愿意输。”

这番发言，直接将她送上热搜第一。

前辈宋丹丹当时是导师，那晚在微博给辛芷蕾道歉：“现场距离太远，细节看不太清楚，很容易被剧情带跑，回家电视上看，辛芷蕾演得真好。对不起！”

这件事在网络上掀起轩然舆论，有网友称辛芷蕾“输了比赛又输了风度，你不配”，还有很多不堪的言论攻击，对此，辛芷蕾直接回怼：“都没完了是吗？你再骂一句试试。”

身边人劝她息事宁人，保持沉默，她不愿意。

紧接着，辛芷蕾遇到古装宫斗剧《如懿传》。

她在里面饰演长相妖娆、内心城府极深的金玉妍，她目中无人，在宫中飞扬跋扈。

辛芷蕾一直想要演“够坏”的角色，这让她觉得过瘾。

她的野心与欲望一直明晃晃地写在脸上：“我挺想红的。我认为欲望不丢人……我为自己拥有一张充满欲望的脸，而感到骄傲。”

想红就必须演技够硬，好演员是创作者，这是演技的核心，也是故事的核心，辛芷蕾深知这点，于是她开始涉足更具挑战的新领域舞台剧。

话剧《初步举证》是一部关于女性勇敢的戏，讲述曾经为无数性侵受害者辩护的女律师泰莎，有天自己遭遇了性侵，她变为了受害者，又该如何发出自己的声音，为自己辩护……

“不仅是一个律师，我也是一名受害者，也是一名女性。”

这是一部独角戏，130分钟、20个角色、18场戏，在舞台中央，辛芷蕾不停换掉一套又一套服装，心境与表演方式也要迅速做出改变，她一人完成了所有表演。

表演的难度显而易见，这是辛芷蕾的首秀，在此之前，她完全没有任何舞台经验。更为重要的是这是一出独角戏，极为考验演员的表演功底。

她有创作的欲望，也肯为角色付出所有，舞台上只有泰莎一人，但她的身后是千军万马。

最打动辛芷蕾的是那段台词：

“在我心中一直有这样一个人，一个为成功而苦苦奋斗的女孩。这个女孩勇敢无畏，而如果我畏畏缩缩，毫无作为，我想我会失去她的。”

那个女孩，就是辛芷蕾饰演的泰莎自己。

导演周可看见辛芷蕾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她身上的勇气，让我觉得我们可以一起完成这出戏，把它搬上中国的舞台”。

北京站的演出，辛芷蕾的妈妈来了，剧中的妈妈给了泰莎很多爱与温暖。

当辛芷蕾站在舞台上，看见自己现实生活中的母亲坐在台下，内心也倍感温暖与笃定。

拍《繁花》时，王家卫听说辛芷蕾要去拍舞台剧《初步举证》，他说：“听说你要去演那个独角戏？”

辛芷蕾点了点头，王家卫沉默了很久，之后送给她两个字：“你狠。”

那一刻，辛芷蕾觉得自己被真正认可，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如今的辛芷蕾，因拍了王家卫的《繁花》声名鹊起，成为热搜常客。她发现了自己独特的魅力，被大众记住成为合理的事情。

同年，辛芷蕾还参加了综艺《花儿与少年》，人们称她是从“上海富贵花”变“东北大呲花”。

她的真性情，感染了同行的人，也让观众感受到她冷艳外表下的可爱之处。

走红之后，辛芷蕾时常想到自己那已经去世的父亲与姥爷，她每年会给父亲烧纸做的电脑，之后吃的每一顿北京烤鸭都会感到心酸。

那种心底的遗憾，也许永远无法释怀。

可是人总要往前走，不能频频回头回忆往昔。

年轻时的辛芷蕾，总觉得我命由我不由天。

如今的她觉得命运使然，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自己只需要演好命运给她的剧本。

这剧本，与演戏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