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跳槽的中年夫妻,下狠心把自己重新逼进考场
对于考试,我永远爱不起来。
那年从学校毕业,别人伤感我高兴:再不用考试了,谁拿枪指我,我也不去。
过了几年好日子,也不做关于高考的噩梦了,没想到四十出头,我又进了考场,这次是亲手把自己送进去的。
起初是阿光(我先生)决定去考N2。
N2也叫日语能力考试,从N5到N1,一共五个级别。N1水平高,却叫人望尘莫及;N2正好,有点难,但勉强够得着,为此报名的最多,广大外国人都指望着靠它日子能好过一点。
《逃避虽可耻但有用》剧照
我们搬来东京有一阵子了,日语没什么进步,仍处在比手画脚的初级阶段。
比如说,对门老太太喜欢在见面的时候聊几句。“最近你们去哪里玩了嘛?”老太太问。“今天天气可真热啊。”阿光回答。要不就是去超市买菜,收银员问:“要袋子吗?”他正儿八经地说:“好的。不用了。”
诸如此类牛头不对马嘴的谈话,天天发生。
我日语比阿光还差点,优势在于会看脸色,连蒙带猜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但有些情况并不适合看脸色。
有回刚下公交车,前面女士掉了东西,我赶紧捡起来追过去。对方似乎赶时间,走着走着竟然跑了起来。“哎,你东西掉了!等等,别跑了!”我憋得满肚子都是话,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想问问SIRI怎么翻译,可哪来得及掏手机,足足奔出快一里地才把人截住。
阿光目标很明确,考试,换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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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一家公司当小职员,每周有一天在家办公。居家自由,条件未必比在公司强。我们租的房子小,也没有家具,一直打地铺睡觉。早上起来,阿光把睡了一夜的被褥卷进壁橱,再把餐桌收拾一下当作办公桌用;为省钱他不开空调,从书架找出电脑,从衣柜搬出显示器,再从不知哪里拿出鼠标,凑合凑合上班了。
倘如只有阿光一人,这班上得也不难受,关键下午小孩早早放学,加之我也在,三人走几步就撞上,这个家着实憋得慌。有次跟小孩吵完架,他气得直瞪眼,不管躲哪儿,眼前还是那个大魔王。
阿光说,等我考上了,换家公司,工资涨了,咱就换个房子租。
中年人想跳槽,哪里那么容易,只要连续加上三天班,第一反应不是像年轻时那样气呼呼甩话说不干了,就得夹着尾巴担忧这份工作还能不能保得住。
但中年人下得了狠心。
阿光交完报名费,我说我也考,不下点血本,哪有动力学习?阿光大惊,说:“你一个N5没学完的人也考?!!你可想清楚了,要是都没考过,咱家得亏两份钱。”
《请回答1988》剧照
这一步最致命,往后的日子,但凡我偷懒不想学习,一想到泼出去的报名费,不得不又把自己赶到桌子前。
阿光的策略是这样的,他白天上班,利用早起和下班后的时间见缝插针学习。
早晨六点闹钟响,阿光起床,楼道外边有个露天阳台,他每天在那里戴着耳机做影子跟读。夏天简单,戴个帽子就行;冬天稍微麻烦些,他窸窸窣窣穿衣服,穿完毛衣套羽绒马甲,滑雪裤穿上,围巾裹上,帽子手套戴上;他也不急出门,先在厨房打一通蟑螂。
这时天蒙蒙亮,对面树林里一群鸟叫得正欢,楼下老人们开始出来做早操了,谁要往高处瞟一眼,就能看到有个奇怪的人立在风中一动不动。
晚上七点半到家,阿光约了老师上网课,时间十五分钟到半小时,上完课再吃饭,做完家务倒完垃圾,如果赶得及,睡觉前他再学一会儿。
我跟阿光不一样,我的血管里流淌着小镇做题家的血,走的是传统经典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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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着二十几年没学好英语的经验,以前,我认为学语言需要换一种学习方式,那就是搬到外国,“沉浸式学习”,沉浸啊沉浸,然后就会了。可事实证明,泡了这么久,大萝卜还是大萝卜,只不过更酸了一点。
而且年纪大了,一学习,毛病多。蒙特梭利说,当学习逐渐变成有意识的时候,获得每一点知识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首先是困。打开课本,两眼开始模糊,做听力竟然听着睡着了。解困的方法不多,先上网逛逛,买点打折商品,心理上感觉赚到了,再刷五分钟朋友圈,立马清醒。
其次是饿。一学习就想吃东西。到处翻箱倒柜,一边吃,还一边担心血糖血脂。
白天翻两页书,吃点东西,困了打个盹,孩子放学回来了,做饭,晚上又要赶小孩睡觉,一天天比上班还忙。而最大的问题是,学完就忘。
我把备考时间定为三个月,计划这期间停止一切娱乐活动,不逛街,也不看电视剧,也不做家务活了,怎么简单怎么来,吃饭么,随便糊弄下,美观和美味就不追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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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没有娱乐,日子过得是有点儿苦,孩子一到周末就问去哪里玩,——我们带她去商场上自习,我们看书,她丧着脸在一旁写作业。
家务活并没有因此减少,眼看着书架堆满杂物,时时处于崩溃状态,我就安慰自己少看几眼,“等考完试再收拾。”
自从开始学习,晚上又开始做梦考数学,最频繁出现的一个版本,是交完卷了才发现背面有一页忘了写。
楼上邻居老李也要考,跟我们一个考场,他的老师平时还布置作业。老李也忙,常常加班,不加班的日子,到家也快9点,吃完饭开始埋头写作业,写到12点,老李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周末外面有人敲门,一看是老李家俩孩子。孩子们说,爸爸要学习,嫌吵,把他们赶了出来。
屋里一下多了几个人,自家小孩倒是高兴了。
大人见不得小孩玩,安排作业,又对他们说:我考考你,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小孩说,我也考考你,这句话怎么翻译。大人恼羞成怒,说:走走,一边玩去,别捣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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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去夜校。
夜校以中年学生为主。我们被分到的小组,有越南人、英国人、印度人和中国人。大家都是下完班才来上课。英国同学在高中当英语老师,改作业一天只睡四小时,有时被提问答不出,说对不起老师,我刚才又睡着了。印度同学尤为辛苦,在郊外的航空公司当工程师,到教室要两个小时。问他为什么来学习,他羞涩说以后想转行当教授,个个都怀有远大理想。
夜校办活动,学生们都被安排到台上朗读,别看都是中年人了,一个个读得面红耳赤,手跟抖筛子似的一直抖个不停。
秋天我们去爬山,山上有座庙。看见别人拜,我们也拜,心想只要是神仙,考试应该都会管的吧。小孩问你们往箱子里丢了多少钱,我讪讪地说10块钱。
考前一个月,一天比一天更受打击。
网上开始出现“1小时冲刺解密”和“必考单词”之类的视频,我挑了几个看,越看心越慌,也开始疑神疑鬼。我把真题做不好的原因归结为吃不好,营养不良,于是特地炖了一只鸡,吃完想起来喝了很多“鸡汤”,——“鸡汤”喝多了是不是不好啊?于是开始拉肚子。查地图时发现考场附近有家永旺,阿光说,“永忘”啊,千万别进去,会把单词都忘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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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前一天,网上开始流传一些据说经过历年验证的答案序号,ABBCB,CDBACA。中年人很为难,记忆力变差了,连押题答案都背不下来。
考试那天,阿光照旧六点半起床读书,我躺着起不来,太冷了,好不容易背的几个短语,噗噗地刚长出来就冻掉了,掉的哪个不敢想,一想就更不认识。
去考场的路上看谁都像去考试的,车厢里的老外尤其多,感觉都在埋头抓紧时间背题。阿光恍恍惚惚,问我们要参加的考试,名字叫什么。下车去商场吃饭,来精神了,进书店给小孩买了本考级书,我们指望不上了,下一代还是得抓抓紧。
考试一共三个多钟头,漫长到再不结束我就要揪光自己的头发。中途休息,排长队上厕所,后面一位来自东南亚的中年女士,跟我同时做起了压腿扶腰的动作,“好累。”她说。
合格需要90分。我都算好了,我的实力是60分,求神10分,运气10分,指望别人考差,10分。如此算来,合格机率为1%。
《红手指》剧照
但当我听到考场楼下开过一辆唱歌的车,左上角那位考生已经做完了开始检查,而我还有三篇阅读没做的时候,这个机率跌出了1%。
走出考场,关于考试的记忆又席卷而来:讨厌一出场就对答案的人,讨厌下楼哼歌的人。
我、阿光还有老李,三个中年人,在黄昏的寒风中缩着肩膀往前走。阿光说,假如这次没过,下次要不要报N1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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