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师,黄谣缠身
震惊!一代大儒纳尼为妾,为老不尊!
假如你穿越回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这恐怕就是当年最轰动、最震撼的花边新闻了。而新闻的主角,正是其时号称有三千弟子的南宋理学大师朱熹。
一代大儒如此“道貌岸然”,不仅现代人听起来瞠目结舌,当时人得知消息后也是一片哗然。
考虑到朱熹曾是自己的授业恩师,此时又因病离朝返乡,宋宁宗不忍过分苛责于他,遂决定暂时罢免他的本兼各职,等风波过后再行安置。而新任宰相韩侂胄却认为,宋宁宗有点过分开恩了。因为朱熹所提倡的理学思想已广泛融入科举考试,朱子本人的著作亦陆续列为士子们的参考书目,这就意味着,如不及时彻底地清理朱熹的影响,南宋官场上的歪风邪气将无法遏制。
于是,朝廷下令将理学定义为“伪学”,禁止天下臣民讨论、学习和传播。由于朱熹出事这一年,恰逢科举之年,为防止有人在卷面上替朱熹喊冤,朝廷干脆实行“一刀切”——严禁朱熹门生参加科举,严禁考生利用卷面解释义理,严禁考生研读四书五经。
不久,朝廷再次下令,订立“伪学”逆党籍,以朱熹为首的五十九名官员名列其中。史称“庆元党禁”。
“庆元党禁”兴起后三、四年,一生致力于研究儒家经典义理的朱熹便郁郁而终,只留下世人对其无限的追念与猜疑。
那么,有关朱熹纳尼为妾的传闻到底是不是真的?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庆元二年十二月,监察御史沈继祖突然向宋宁宗递上一道劄子,里边罗列了朱熹的六大罪状。这道劄子其实是前任监察御史胡紘留下的,因为工作调动,他决定把这次弹劾任务交给沈继祖来完成。
沈继祖称,经过多方调查走访,他发现朱熹并非像人们所看到的那样大义凛然。比如,朱熹整日吹嘘要求大家“穷天理,明人伦”做谦谦君子,他自己背地里却经常藐视朝廷、自以为是。前首相赵汝愚不利社稷,为宋宁宗贬死,朱熹居然不顾影响,带着门徒百余人为赵汝愚哭丧,引发朝堂震荡。而在此之前,宋孝宗驾崩,按照宋朝皇陵选址的“五音姓利”法则,其帝陵应在宋高宗永思陵的西边兴建,以承昭穆之序,但朱熹竟然倚仗自己帝师的身份,倚老卖老,硬是要朝廷听从他启奏的《山陵议状》,为宋孝宗重新选陵,破坏了原有的国家法度,致使国运受损。而在朝堂之外,一向主张“廉以修身,俭以养德”的朱熹则更加自鸣得意了。朱熹常年讲学的浙东建阳县,那里的护国寺是块风水宝地,他嫌县学基础设施简陋,就撺掇他的徒弟、时任建阳知县的储用利用职权,使县学与护国寺对迁。在搬迁过程中,朱熹又指使门徒用“大木巨缆”捆绑孔子的圣像,致孔圣人的雕像损手断脚。
▲被收录入教材的宋诗《游园不值》即叶绍翁作品。图源:网络
不过,与现代人过度关注朱熹的性丑闻不同,当年沈继祖对朱熹最致命的指控,应是“私故人之财”及“吃菜事魔”两项。
据《宋史》记载,朱熹曾为赵汝愚之子赵崇宪做媒,迎娶已故资政殿大学士刘珙的女儿。沈继祖认为,朱熹之所以给赵崇宪保媒,正是为了报答赵汝愚从前对他的提携之恩。因为刘珙是文武百官中出了名的有钱人,刘、朱两家又是几十年的世交,刘珙的父亲刘子羽还曾受朱熹之父朱松所托,照顾过朱熹成长。所以,朱熹将赵崇宪介绍给刘珙当女婿,就是为了日后能更好地与赵崇宪合作,侵吞刘珙的万贯家财,从中牟取暴利。
依照沈继祖的思路,朱熹为自己的异姓小侄女招婿,完全是出于私利。这就是所谓的“私故人之财”。
然而,这根本就不是事实。
刘珙膝下有二子二女,嫁到赵汝愚家的是其小女儿。在此之前,刘珙的两个儿子和大女儿皆已成家立室、分家单过,就剩下小女儿待字闺中。按照宋朝的社会制度,即使刘珙因故去世,其尚在闺阁的女儿,也可以从已婚的兄弟当中获得由他们保管的父亲遗产的相应部分;又或者是依据刘珙生前所立的遗嘱,将家中田产、庄园、银子等提前进行分割,待女儿出嫁时,一并作为其嫁妆抬进赵家。总之,每个婚嫁的孩子,无论男女,依照当时的法律都可以拥有自己独一份的家产,作为嫁入夫家的“底气”。
显然,若仔细推敲,沈继祖着重指控朱熹伙同赵崇宪私吞其岳父刘珙的万贯家财,万难成立。
再来看沈继祖给朱熹扣上的另一顶大帽子——“剽张载、程颐之余论,寓以吃菜事魔之妖术,以簧鼓后进。”
回顾朱熹被指控的过程,不难看出整个事件与胡紘及赵汝愚二人关系紧密。
先说胡紘。若不是此人事先为沈继祖整理好了材料,朱熹被污名化也不至于如此牵连甚广。莫不是胡紘与朱熹有仇?
还真是。
胡紘是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的进士,入仕后经朝廷大臣京镗举荐,曾长期在进奏院上班。北宋诗人苏舜钦也曾在进奏院供过职,并且因为得罪御史中丞王拱辰,被对方利用进奏院赛神会的公款吃喝事件弹劾过,引发“进奏院案”。南宋与北宋的政府机构一脉相承,南宋的进奏院也如北宋的进奏院一般,是当时管理各地“驻京办”的机构。进奏院的官员平日里除了请客吃饭这种职能外,基本上就只能靠收发邸报、卖卖文人书画,来刷存在感了。
胡紘与苏舜钦一样,也是进奏院的“一把手”。可苏舜钦是宰相苏易简之孙,不愁吃喝,在进奏院搞公款消费时,他还自掏腰包,冲抵了部分酒钱。而胡紘本身“家贫无以置书钱”,根本搞不起一场像样的饭局,遂决定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开辟一条骗吃骗喝的路径——视察地方学堂。
▲苏舜钦的诗及其画像。图源:网络
好巧不巧,就在胡紘考察各地教育事业期间,奉母住在建宁的朱熹在当地开办了一家小型学堂,还打出广告,欢迎各地学子前来与之论“理”,免费提供食宿。朱熹任职的浙东提举,全称“两浙东路提举常平茶盐公事”,主要职责是负责收取除都城外江南其他地区的一切赋税,是个“肥差”。因此,胡紘本能地以为,朱熹开办的学堂,伙食一定不差。
于是,对美食怀抱无限热忱的胡紘,来到了朱熹的学堂,打算占一下这位高官的便宜。
没想到,朱熹待人一视同仁,胡紘赶到学堂时,朱熹正与学生们边吃糙米饭,边讨论学问。见胡紘远道而来,朱熹也没太当一回事,只招呼他坐下与自己共进午餐,全然没有顾及胡紘作为天子近臣的身份。
胡紘本来就是带着薅羊毛的心态去的,朱熹却没给他开特例,这让他的自尊心大大受挫,回去之后就对朱熹充满了怨怼之情。
不过,若说胡紘因为一顿饭而诋毁朱熹的人格,他似乎又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不入流”行径的卑鄙小人。那问题究竟出在哪呢?
朱熹一生三起三落,最终位居帝师,引领宋朝理学进入高潮,这离不开一位朝廷大员的扶持。他就是南宋宰相赵汝愚,也是“庆元党禁”案的关键人物。
赵汝愚是宋太宗子汉王赵元佐的七世孙,标准的赵宋宗室子弟。不过,鉴于汉唐以来宗室子弟或拥封地自立、或拥兵政变的先例,宋朝对宗室子弟并无列土封疆的惯例。因此,赵元佐一脉传到赵汝愚时,其家庭背景已与普通百姓无异。
但,进入新角色的朱熹很快发现,自己被骗了。
身为帝师,他不仅要给新君讲学,还要为其提供最适宜的政务咨询意见。决定前往临安辅弼宋宁宗之前,他做了大量准备工作。他先给宋宁宗上了五道书札,大意是希望皇帝能摈弃其父宋光宗赵惇的恶习,先“正心诚意”,再“读经穷理”。这也是朱熹以理学入教育的基本理念。
对此,一直以恭谨面目示人的宋宁宗竟从未细看过老师的奏章,只是一味地做着礼贤下士的表面文章。
朱熹一到,宋宁宗就给他加官进爵,赐紫金鱼袋。眼见宋宁宗似乎与传闻所描述的有所偏差,朱熹也没有气馁,学习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皇帝流于近习很久,思想转变无法一蹴而就也很正常。
于是,朱熹给宋宁宗制定了更加详细的学习计划,先让宋宁宗学会“内省”。他告诉宋宁宗,做人要先“存养省察之功,无少间断”,才不会利令智昏。当然,如果皇帝一开始做不到也没关系,只要能像古之圣贤那般,做到“以义制事,以礼制心”,从谏如流,知错就改,对别人不求全责备,对自己多加检视约束,那么,做个圣明天子其实也不难。
朱熹的话说得很诚恳,但是,对着当朝皇帝如此直言、揭短,显然已经犯了政治忌讳。
正像一切恶毒的捧杀都具有相当的隐蔽性,宋宁宗并没有当场对朱熹发飙,反倒是褒奖起朱熹的正直与忠诚。这样,朱熹误认为自己再一次迎来了理学教育的复兴之光。
与此同时,以赵汝愚为首的朝廷正被一股政斗阴云笼罩着。
自从赵汝愚联手韩侂胄等人成功实施了“绍熙内禅”后,权力的分配便成了同盟之间最棘手的问题。韩侂胄一直希望自己能在权力的金字塔尖获得立锥之地,为此,他曾求见赵汝愚协商。可赵汝愚表现得异常小气,不仅断然拒绝了韩侂胄的请求,还对其邀功请赏的行为进行羞辱,认为韩侂胄的行为与那些地位低贱的爪牙无异。
这可把韩侂胄彻底激怒了。
韩侂胄与赵宋皇室有着数代姻亲关系。他的曾祖父是北宋名臣韩琦,祖父韩嘉彦是宋神宗的驸马爷,父亲韩诚又与宋高宗互为连襟,他本人的曾侄孙女则是宋宁宗的中宫韩皇后(韩皇后的曾祖父韩肖胄乃韩侂胄的堂兄)。仅凭这耀眼的裙带关系,即使登基的不是宋宁宗,韩侂胄也依旧无损于他的显贵非凡。
糟糕的是,在两大从龙功臣为分权大打出手之际,韩侂胄还身兼枢密都承旨一职,负责传达诏书,并附有“内批”之权,可以代替皇帝下达命令,并绕过一切封驳程序。而在处理权力分配的问题上,赵汝愚对于同为宗室朝臣的赵彦逾的态度同样消极。最终,赵汝愚打算利用宰相职权,将韩侂胄、赵彦逾二人贬斥出朝。
权斗一触即发。
庆元二年(1196),韩侂胄正式向赵汝愚宣战。
他先让党羽刘德秀诬告左丞相留正与赵汝愚结党营私,随后又通过宋宁宗授权的“内批”,将包括京镗、胡紘在内的一批以“韩党”自居的官员升迁上来。最后,他利用赵汝愚宗室子弟的身份大做文章,声称“同姓居相位,不利于社稷”,试图引起宋宁宗对赵汝愚图谋不轨的猜疑。
果不其然,在韩侂胄的运作下,宋宁宗不分青红皂白,将赵汝愚罢相,贬赴永州(今湖南永州)。
赵汝愚的落败,直接掐断了朱熹在后宫讲课的美好时光。在好友启程前往永州前,朱熹就被宋宁宗降旨罢归,结束了为期仅46天的短暂帝师生涯。
不过,对着朱熹这名帝师,宋宁宗还是保持着一贯的“伪善”。在给朱熹的圣旨中,他写道:“朕悯卿耆艾,方此隆冬,恐难立讲,已除卿宫观,可知悉。”寥寥数语,宋宁宗给朱熹的感觉,无疑还是饱含温情的。
朱熹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也没有为好友赵汝愚说什么好话。他只是站在“帝师”的角度,决定再给宋宁宗上一道劝谏的奏疏,告诉他,皇权不宜让他人染指。
虽然朱熹没有指名道姓,但宋宁宗直接将这道奏疏在朝堂上公布了出来,刻意引发两派的猜忌。“温情”的背后,是无情的一刀。
当韩侂胄看到朱熹奏章上所言的“况中外传闻,无不疑惑,皆谓左右或窃其柄”时,一张罗网已经张开了。朱熹和他所提倡的理学,即将要与赵汝愚一起,共埋黄土。
作为“韩党”中人,胡紘不会为了当年一顿饭而对朱熹下狠手,但为了眼下的政治需要,他会。于是,在胡纮、沈继祖等人的报复性检举揭发下,朱熹及他的支持者们一并被列入“伪党”。他主张的理学也被认定为“伪学”,禁止天下臣民传抄学习。
关于朱熹纳尼为妾等轰动天下的绯闻,便是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被人为制造出来。朱熹的政敌知道,道德是对道德主义者最重的苛求,欲望是对禁欲主义者最大的反讽,所以,他们的构陷不仅是要打倒政治上的敌人,更是要永永远远搞臭一代大儒。
一代理学大家终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朱熹显然难以接受这样的结局。
庆元六年(1200),距离“党禁”案爆发仅四年,时年71岁的朱熹病故于建阳考亭书院。临终前,他已近乎双目失明。弥留之际,他两眼昏黑,依旧背负着天下骂名。只是,他已经分不清那究竟是来自于环境,还是来自于生命的油尽灯枯。
朱熹病逝七年后,开禧三年(1207)十一月,韩侂胄在上朝时突遭暗杀,被人割了脑袋,传首金国。就在韩侂胄被杀后,朱熹重现光明。自那以后,朱熹成为了唯一非孔子亲传弟子而享祀孔庙的人,位列大成殿十二哲,与古之圣贤同享香火。
然而,即使历史已证明朱熹是正人君子,他被污名化的那些事依然在传播。或许,在理学的格物致知面前,人们看到的都是自己的“心魔”。
参考文献: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
[元]脱脱:《宋史》,中华书局,2000年
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
束景南:《朱子大传》,商务印书馆,2003年
刘子健著,赵冬梅译:《中国转向内在:两宋之际的文化转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年
朱瑞熙:《评<南宋反道学的斗争>》,《朱子学新论——纪念朱熹诞辰860周年国际学术会议论文集》,1990年
杨文新:《宋朝宗室宰相赵汝愚与福建》,《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与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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