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两起命案:男孩遭杀害、女医生刎颈,让我想起20年前的“真假”女同学
我上初中的时候,班里有个女孩子特别不讨班主任喜欢,而且几乎是从新生入学的第一天起,班主任就把对她的无端针对给表露无遗了。
这里不得不提一下我初中母校。当年它是市里唯一一所省重点高中的初中部,全市小升初家长都想把孩子往里送。它的招生政策是这样的:
第一轮全市大摇号。本轮不看成绩,只看运气,只要是本市学籍的小升初孩子,谁都可以报名。摇号中签名额大约占校方招生指标的25%,全市几千个娃报名我母校拼手气,但最终也就摇了200多娃进去。这批娃可以说是欧皇附体,天选锦鲤。
第二轮自主招生,即依据孩子们在小学期间的成绩和奖项,校方从报名生中择优录取。自主招生名额和摇号差不多,也占当届招生指标的25%左右。小学我凭着对写作和“小乌龟编程”的热爱,摸了个作文竞赛的省级三等奖和logo语言竞赛的市级二等奖,被母校相中,走自主招生入了学。
等摇号和自主招生都录完之后,才是第三轮的扩招。学校会办一场扩招报名考试,按成绩排名。扩招生占当届招生指标的50%,也就是排名前500左右的娃有入学资格。走扩招入学,要多交一万三千元的扩招费。
其实在12、13岁小屁孩朴素幼稚的世界观里,甭管你是什么渠道进来的,能上我校就是厉害。
你是摇号摇中的?那你是天选之子啊,一般人羡慕不来,多厉害!
你是自主招生的?那看来你成绩很好,奖状都糊满墙了吧,多厉害!
你是扩招入学的?那要考前五百诶,家里还要掏一万三,多厉害!
但一些老师们显然不这样想。在他们看来,每届最差最乱的就是摇号生,其生源鱼龙混杂,成绩残次不齐,调皮捣蛋无心上学的一大堆,摇进来就是拖后腿。而一旦摇上校方就必须录取,不得拒收,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带,搞得苦不堪言。
我初中班主任就是这般苦大仇深。
开学第一天,他让我们全班新同学上台做自我介绍,并且要讲明自己是通过何种渠道入的学。
我开头提到的那位特别不讨班主任喜欢的女孩子,如今回想起来,她没有任何出格之处——扎个国民马尾,脸蛋白白净净,没有打扮得不伦不类,举止也没有特立独行,普通到混进学生堆里马上就找不着。这样的一个小姑娘怯生生上台之后,说自己叫贾晓慧,是摇号进来的。
晓慧是化名,她原名是表达类似美好含义的另两个字。但她真的姓贾。
由于她是第一个自我介绍的摇号生,说完之后,底下就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哇哦”。大家没有恶意,纯粹是作为摇号失败者,对摇号幸运儿齐齐发出惊叹。小姑娘老老实实待在讲台上,等待班主任例行问询几句,再叫下一个同学上来。
前面那些新同学介绍完自己,班主任总会引导着问几句,比如“平时有什么爱好?”“最喜欢上哪门课?”但轮到贾晓慧,班主任却不似之前那般亲切关怀,他语气带着严厉,说:
你叫贾晓慧,看来你父母希望你通晓道理,头脑聪慧。摇号进来凭的是运气,还是“假”晓慧,希望你未来三年脚踏实地,靠成绩变成“真”晓慧。
放现在来看,这说的一通什么话,也太不尊重人了。岂止打压了自己的学生,竟是连学生的家族亲人也一并骂了进去。
而且作为班主任,手里又怎么可能没有学生花名册?必定早就知道每位同学的档案背景。结果偏偏搞这一出,简直做作。
但当时的少年人缺这根筋,只会稀里糊涂地跟随老师的态度走。老师讲的怪话很有趣,大家就人云亦云,对着局促不安的新同学哄笑。恶意就这样凭空产生了。
那是一次毫无意识的集体霸凌。
自那之后,贾晓慧在班级里有了两个名字。在她上课抄歌词、书包上挂明星吊坠、一下课就往小卖部跑、答错问题等等时候,就还是贾晓慧。
但如果她考试进步了、作业完成得好、上课认真听讲、在班级里帮助同学了,就会一跃而成为班主任口中的真晓慧。
自己的本名成了公认的绰号,代表着批评;被篡改的名字却被当做褒义词,被奖励给自己。还有什么比这更伤人自尊的呢?
其实贾晓慧的成绩没有很差,班里五十几个同学,她一般排在三四十名,我初中母校的升学率非常高,她再怎么说也有普高上。她也没有很叛逆,违规的事从没干过,顶多是“心思没全放在学习上”。如果非要揪一个刺头当典型,那也不该是这个小姑娘。
我不否认班主任的教学水平和责任心,他是语文老师,带出了我们中考语文平均分最高的一个班。但他确实对贾晓慧比较混账,一波波节奏起的,让这个无辜女生自入学第一天就被全班隐隐的孤立,直至毕业都没有交到知心的闺蜜。
那时我也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贾晓慧同学才不伤人,起初只好用“哎,你”含糊地喊。后来某天灵光一闪,油腻地叫了一声“晓慧慧~”,反倒拉近了些距离。
贾晓慧和班主任的冲突爆发在我们初三上学期。那段时间突然流行起日式锅盖刘海,我们暑假回来第一天就发现贾晓慧发型变了,她把头发剪到下颌,做了个等离子拉直,刘海压在眉毛下边,让人想到《杀死比尔》里的栗山千明。
*栗山千明,电影《杀死比尔》
课上,班主任对全班来了一番“开学要收心”的敲打。末了他说,我从你们每个人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哪些人假期努力了,哪些人假期白混了。努力的人眼睛敢跟我对视,混日子的人现在头都不敢抬。还有的人,眼睛挡在头帘子下面,这是书都不要看了,是不是,贾晓慧?已经初三了,还是贾晓慧,假模假式,做不成真晓慧!
我是特别容易替人尴尬的共情型选手,当时简直无处安放眼神,仿佛老师训的是我。就在如坐针毡的时候,贾晓慧一下子暴起,把我们都给镇住了。
她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吼道:
我剪刘海我妈同意的!
我假什么了?
我是贾宝玉的贾!
你凭什么说我假!
偌大的教室瞬间寂静,一时间只能听见她一个人在啜泣。
要不怎么说重点中学校风好呢,好就好在这里——顶撞老师,是我们这些乖学生想都不敢想的大逆不道。
中间班主任又训了什么话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他说:你还能不能好好上课,不能上就去我办公室待着去。
贾晓慧挂着眼泪,梗着脖子,怼上加怼:我不认识你办公室。
我们又瞳孔地震,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班主任就我点起来,说:你带她去,给她妈妈打个电话,通知她到学校来。
我默默领了这个差事,把贾晓慧带出去了。
外头我问她:老师要找你妈,你怎么办啊?
在15岁的我看来,贾晓慧这事闹大了,居然闹到叫家长的地步,完蛋了完蛋了。
但贾晓慧却说:找就找呗,怕他啊?
说罢噼里啪啦给我报了一串号码,说你打吧,真号码。
我心想没事啊不用你报我有全班电话本,同时又猛然意识到,虽然这个女孩还在哭,但她好像是真的不怕。
距离我上初中已经过去好多年了。我们那个集体没什么凝聚力,毕业后各奔东西连同学聚会都没办过,所以不少老同学的名字和长相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除了贾晓慧,我总是时不时想起她:
看到江苏五年级女生因作文被老师批“负能量”跳楼身亡,我想到了她:如果是贾晓慧,她肯定不会……
看到江西高一学生胡鑫宇因课业压力大滋生厌世情绪自缢身亡,我又想到了她:如果是贾晓慧,她肯定不会……
看到河南驻马店初二学生因被老师批评心怀不满,扎伤老师后跳楼,我再一次忍不住想到了她:如果是贾晓慧,她会不会扎老师我不知道,但她肯定不会跳楼……
为什么不会?
因为她不怕。
为什么不怕?
因为那天在电话里,贾晓慧妈妈是这样说的:
噢哟,不就是和老师吵嘴吗,要我说你们老师做得也不对……
3月份,有两则闹出人命的新闻震碎了社会舆论。
#河北邯郸一初中男孩遭3名同学杀害并掩埋#
#25岁规培女医生刎颈自杀#
我看到受害者的父亲王先生说,小光平常是一名非常听话、脾气好、性格好的孩子,在家会自己洗衣做饭收拾家务,非常让人省心,此前孩子就曾表示不愿上学,“我们以为孩子贪玩,并没有当回事,后来才知道孩子在学校受到了霸凌。”
我看到25岁的规培女医生提前在QQ空间写好了遗书,说“我真的好累,想回去休息了” “世上本就没有公平,怪我自己是不合格的牛马,熬不下去了……”
我就又又又想到贾晓慧了。
此处我无意于搞受害者有罪论:三个凶手是畜生、恶魔、杀人犯,即便是未成年人也死不足惜,我迫切希望看到他们伏法偿命;个体无法对抗庞大的体系,如果一个行业总是爆出血泪悲剧,那么它里面一定存在严重的结构性问题。这都是不言而明的共识,不需要再特别强调。
但正因为我曾是类似受害者的旁观者——如果当年不是贾晓慧,而是另外一个孩子,一个不敢在课堂上回怼老师、被老师叫家长会非常惶恐不安的孩子,那么会不会在某一天,她就因为上位者的PUA和同龄人的孤立而走向生命的终点了呢?
谁能说这就一定不会发生呢?
我的初中班主任真该庆幸贾晓慧是贾晓慧。
规培女医生的遗书里用了一个词,牛马,虽然讽刺痛心,但很准确。
很多孩子就是作为牛马被教养大的。
他们绝对听话,省心,好管理。有的孩子可能连死都想过,却从来没想过学校待不下去了还可以退学。
别说退学了,在很多孩子眼里,被老师罚了,考试考砸了,成绩提不上去升学无望了,捅了个篓子可能要被大人发现了,都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死局”。
这样的孩子也会很能忍,即便被欺负了,遭到不公正对待了,也觉得是正常的,没关系,还可以坚持,还应该坚持。
等哪天压力大到实在不堪重负了,他们也只会自我消化,从没想过要把事情捅破,挑起争端,向压力的来源回击。
重申一万遍这不是受害者的错,温顺善良本没有错,只是有东西将他们的温顺善良当做了弱点。
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永远会有大畜生和小畜生,这和行业、国家什么的没有关系。不做规培医生去大厂,可能也会被PDD签下赔钱打工的竞业黑协议;不在国内读书去海外,阿美莉卡也有种族歧视和经典的美式校园霸凌。
只要人类社会还存在,畜生就会一茬接一茬的出现,横贯各个年龄段。
与之相对的,性子软、好欺负的人也是哪都有。
我们如果不希望孩子们的温顺善良被别人当做攻击的弱点,就要在他们的身后造一块坚实的后盾。
让他们相信:
考不上好学校,不是天大的事。
工作干不下去了,不是天大的事。
被欺负了就要说,把受到的委屈明明白白全说出来,就算咱不上这学了,也真不是天大的事。
就像贾晓慧的妈妈在电话里讲的那样:
和老师吵嘴,多大点事,没关系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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