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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拐卖后,她们成了没有血缘的结拜姐妹

被拐卖后,她们成了没有血缘的结拜姐妹

9月前

本文来源公众号极昼工作室(media-fox)

作者:周航

编辑:王一然


在当下凉山彝族社会,大部分中年女人都有自己的结拜姐妹: 她们可能是地理上的邻居又或者是一起在外打工的人们;也可能是照顾孩子上学的“县城妈妈”,乃至公务员妻子群体。


面对生活的巨大变化和种种困难,她们以这种方式“抱团取暖”,逐渐站上了各种仪式的舞台中心。


中央民族大学人类学博士生罗木散在田野调查里专门关注了这一群体,作为其博士论文的一部分。以下根据罗木散的讲述整理,部分内容来自其博士论文。



奇女子


我关注到彝族结拜姐妹,是因为一场葬礼,更准确说,因为一个叫伍甲莫的女人。


在我长大的凉山彝族村庄,伍甲莫是一个奇女子。在村里,她总是浓妆艳抹地出现,又不时溜到城里玩,显得无拘无束,村里人称她为“腊人”,意思是不受礼俗约束的混子。


伍甲莫出生于1978年,18岁那年,她失踪了。一同失踪的还有3个女孩,都是村民口中的“腊人”。当年,她们的失踪显得理所当然,在村里早早被判定为离世,成为教训后辈洁身自好的案例。


谁也没想到2003年,25岁的伍甲莫回来了,带着丈夫和5岁儿子,人们才知道她当年被拐到了河南。伍甲莫是被拐者里第一个返乡的,她没有再跟着丈夫回河南,而是留在了家乡凉山。


因为被拐、生育经历背负的污名,她后来嫁给邻村一名贫穷的汉族男人。尽管伍甲莫为人豪爽,在家支各类集体活动中,总是大方招待兄弟姐妹,但始终难以被人们承认。直到2019年,伍甲莫二叔的葬礼上,这个奇女子又一次让所有人震惊。


老人只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几个侄女的奔丧队伍成了当天焦点。(注:葬礼是争夺荣誉的竞技场。按照当地习俗,女子参加娘家葬礼,展演队伍来自夫家家支成员。)中午12点前,其他侄女儿奔丧队伍陆续出场,无论奔丧人数还是抛洒礼物,围观者都十分满意。午后,当众人认为仪式高潮已经过去时,有人传来消息,说伍甲莫的队伍正在集结。


原本退回院子里的人们重新躁动起来,纷纷往门外走去——十几名身着彝族服饰的女性缓缓走来,领头者正是伍甲莫。女人们后面跟着几名男性,队伍最后是一辆大车,拉着一百箱啤酒,走进人群后,队伍大量抛洒礼物。


      葬礼上结拜姐妹的舞蹈比拼。讲述者供图       


原本人们对伍甲莫没抱任何期待,觉得汉族夫家肯定不会为她组织队伍,但眼前的宏大场面,在场围观者都感到震惊。


这天,伍甲莫的结拜姐妹们卯足了劲,尽情舞蹈,赢下了主人家准备的最高奖金,也赢得了众人赞赏。有人说:“还是这些闯过社会的阵仗大,懂得人情世故”。


这次经历让我关注到“彝族结拜姐妹”的现象。后来我知道,伍甲莫的姐妹中半数以上都有被拐、丧偶这样的经历。当地人总是以“腊人”贬低她们,“天天在一起喝酒、厮混、逗男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在当下的彝族社会,女性结拜也不仅止于边缘群体。差不多每个成年女性都有结拜姐妹,包括我的母亲,五十岁多了也有结拜姐妹们。除非外出上学的,又或者到了60岁以上才可能没有。


博士阶段在凉山做田野调查,作为论文一部分,我专门关注了结拜姐妹群体,参加她们的结拜活动,观察她们在各类仪式上的展演。我想要搞清楚,她们为什么结拜?结拜姐妹彼此负有怎样的义务和责任?结拜对女性来说改变了什么?



结拜姐妹


外界对彝族的一个看法是,男人一天到晚在喝酒,女人不停在田间劳作。这实际上是一种污名化的评价,来自于对彝族历史的不了解。


彝族两性“分工”确实更为明显,男人们总是将社交之事作为大事,而家庭事务往往被认为只需要女人出马即可,它有历史上的原因——彝族长期面临生存危机,处于半军事化集体状态,男性被视作一个武士,肩负着战斗职责;女性则负责后勤,照顾家庭。


直到上世纪90年代“打工潮”来临,男性劳动力大量外出务工,留守的妻子开始需要独自生活,结拜姐妹由此而生。


结拜仪式就像彝族平常办酒席,人们一起凑钱杀只小猪,邀请近亲、邻居参加和见证。主桌当然是女人们,通常会有一个带头大姐,举起酒杯说今天大家成了结拜姐妹……之后,她们也会在整个村落里宣扬结拜关系。


传统彝族女性情感非常克制,参加葬礼都不能大声哭,而是以低声吟唱的形式。但结拜姐妹的聚会上,她们纵情饮酒舞蹈。每年,结拜姐妹群体都会组织一到两次的集体聚会,条件好的去西昌,白天游玩夜间烧烤KTV,条件差的就在村子里买些简单的零食、啤酒,展现出支配自我生活意识和能力,完全不同于传统彝族女性形象。


      彝族女性引领的奔丧队伍。讲述者供图       


对结拜姐妹而言,一项重要义务是婚丧仪式上彼此站台。就像伍甲莫和她的姐妹们,大家会定制专属的彝族服饰,现场展开舞蹈比赛。最近几年凉山彝族服装生意因此十分火爆。


每次仪式,结拜姐妹要集体凑礼金。彝族人重视人情,比如我母亲,如果参加结拜姐妹父母或者岳父母葬礼,按照约定,每个人要出3000块,相比收入而言非常高。也有人因为礼金负担太重,托借口不参加,几次下来就会被驱逐出结拜姐妹群体。类似地,如果出现今天(帮忙)种了你们家的地,后天我们家种你出去打工了,也可能被驱逐出结拜姐妹团体。


结拜姐妹刚兴起时,大家觉得人越多越好,我见过最多有二十多人一起结拜,后来大家发现人多了不好管理,会有人赖账,认为七八人是最合适的。


据罗木散论文整理:中国历史上,女性结拜多发生在底层或“被污名化” 的群体,比如宋代市井娼妓组成了“香火姊妹”,清末至民初闽、粤一带的“金兰会”(被认为有女性同性恋现象)。她们被排斥在主流道德话语之外,有许多相互倾诉的情感共鸣,作为边缘群体“抱团取暖”,成为一种必要的策略。



县城妈妈


如今,随着人口流动,彝族夫妻分工依旧存在,只不过形式发生了变化:男性出去打工,女性留守照顾家庭成为新的主流。


人们还是要通过集体来应对生活危机。2021年在我调研的西昌市G村,留守乡村的妇女形成了7 个结拜姐妹团体,共93人,主要年龄在30岁至50岁之间。如果算上在外结拜又或者跟其他村结拜,可以说大部分中年女性都有自己的结拜姐妹。


问起来的时候,大家说结拜出于感性,但在我看来,当结拜成为社会潮流后,女性在考虑加入哪个结拜组织时,明显有了更多理性思考。


事实上,总是处境相似的人们抱团在了一块。农业生产需要协作,一些结拜姐妹就充当了新的生产互助组织。一块在周边打零工、或在相同城市打工的人们,成为结拜姐妹后会彼此分享岗位,集体跟雇主讨价还价。当地一个苹果种植户说,之前每年都会有彝族妇女因为饭菜太简单集体“罢工”。


工作干部的妻子们则是另一个群体,通过“强强联合”成结拜姐妹,谋取更多的利益。


和很多人刻板印象不同,当下凉山彝人非常重视教育,培养孩子成为“工作干部”是他们的最高期待。我做田野调查的盐源县,有着一个庞大的彝人群体——县城妈妈。当地民政部门称,这一陪读群体(包括陪读老人)己超过5000 人。比如我的朋友阿瑟,他有一辆大货车,常年在外奔波,妻子则陪孩子们住进县城,充当监督者角色,不让他们因为留恋县城娱乐场所耽误学习。


      盐源县城广场上的彝族阿玛和“县城妻子”。讲述者供图       


在县里有了结拜姐妹,阿瑟妻子有事就可以委托她们照看子女。同时结拜姐妹也是重要的情感纽带,她们每天都会在县广场一起跳彝族特色的“达体舞”,度过无聊的闲暇时光。


县城妈妈依旧会频繁回乡参加各类仪式。有时候我在乡村葬礼上遇到从县城回来奔丧的阿瑟妻子,她的妆容打扮完全不同日常,有种“衣锦还乡”的姿态。


长期住在县城,每次回乡阿瑟妻子都觉得很难得,“只有回去才觉得生活有意思”。她说,在葬礼上跳舞,有更多观众,也意味着攒下了人情,“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只不过这样的时间总是短暂的。因为要回去照顾孩子,县城妈妈总是来去匆匆,就像赶赴一场“演出”,演出结束后又马上坐车回城,很少能彻夜停留死者守灵。村里人十分理解她们,也会调侃“县城妻子都是大忙人,能回来哭几句、跳几段舞都不错了”。



苦难叙事以外


过去三十年对于整个国家而言,生活变化都是巨大的,对凉山彝人而言,这种变化或许更显著。


过去的彝族葬礼上,男人是绝对主角,展示枪支、赛马、摔跤,这些当下要么被禁止,要么会的人少很难展示。对他们来说,原来的荣誉体系瓦解了,外界看来,也许只剩下终日饮酒、看似无所事事的状态。


12月彝族新年之后,阿瑟会留在村里待一段时间,参加各类仪式。阿瑟有自己的大货车,在当地算得上能人,但他也面临着家庭离散——独自在村里的他戏称自己是“空巢丈夫”,如今已经学会放下彝族男人的尊严,熟练地洗衣、做饭、喂猪、放羊。


乡村葬礼上,阿瑟妻子身着盛装走进院子时,阿瑟刻意避开了妻子的目光,扭过头假装没看到与我继续喝酒聊天,然而,只要我没有在跟他聊天,阿瑟又会偷偷瞄向跳舞的妻子,看起来有些苦涩。


跳舞是最近几十年才在彝族社会兴起的。像阿瑟一样,彝族男性已经在葬礼上沦为观众,他们支持妻子结拜,默许她们在仪式上展演。或许也是不得不支持。而且在他们看来,女性的表演都是为了赢得夫家的声誉。


女性在社交场合的地位日益凸显,但不可忽视的是,她们追求自我的过程中,结拜、聚会、喝酒,多数在模仿男人。相比过去,她们的自我意识在觉醒,但如果看向未来,或许女性的文化生活也会跟男性趋同。


就像前面说的,彝族男人们喝酒,来自于融入现代社会面临的无意义感。这是彝族社会迄今仍面临的问题。


相比桀骜不驯的彝族男性,吃苦耐劳的女性或许更“适应”工业化时代。但适应过程中,女人们也付出了惨痛代价,伍甲莫就是一个代表。


      伍甲莫装在大车里的奔丧酒。讲述者供图       


说起被拐,伍甲莫不愿意聊太多细节,只跟我讲述了大致过程:去外面打工,莫名其妙就被卖到了河南,具体地点连她都不清楚;村里所有人都会监督她们不让逃走,她嫁给了一个大五六岁的男人,一直到有了儿子,又生活了几年,才得到信任回家。


根据我的统计,有290户家庭的G村,在上世纪90 年代有5名女性被拐,4人逃回,1人至今下落不明。


回到故土,伍甲莫和姐妹们因为没有夫家支持,在各类仪式上被轻视。对她们来说,结拜姐妹就成了“救命稻草”,通过抱团取暖,努力地展现自我。


这也是我想记录的真实凉山彝族,不止有苦难的故事,也会有不卑不亢和坚韧品质。伍甲莫的姐妹们,她们也知道仪式结束后自己会面对的残酷现实,但就像伍甲莫说的:“我们是一直以来不被看得起的人,所以我们就是要在这样人多的仪式中争气,让别人瞧得起一回”。


(文中出现的人名引用自论文,论文已化名处理。作者罗木散2023年于中央民族大学取得博士学位,现供职于四川省社科院。)


本文转载自【极昼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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