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姐夫性侵后,我用性命证明我没说谎”
不要求完美受害人有多重要?
她姐最近得知这样一个案件:
职场性侵。受害人有视频证据。但诉诸司法之路异常艰辛。
因为她被质疑“反抗不够激烈”。
律师不解。当事人情绪濒临崩溃。
律师告诉我,司法实践中,强奸罪很难被认定,原因通常是缺乏直接证据。
但这个案件,当事人小鱼(化名)有一段监控录像,时长34分10秒。
视频中,她哭着说不要,在房里到处躲藏,还曾咬伤嫌疑人的肩膀。
如果这都不能证明违背妇女意志,那什么证据可以?
难道非得以死相拼?
小鱼决定站出来,说出她的遭遇。
(以下文字根据受访者口述整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受访者对其口述真实性负责)
犯罪
其实第一次遭遇性侵时,我没意识到那是犯罪。
我不知道强奸会发生在这种关系中。
我以为它会是在小树林,漆黑的马路上。
没想到就在我自己家。
侵犯我的人还是我的领导,我的堂姐夫。
一个全家人眼中的成功人士。
一个爱老婆爱孩子的好丈夫、好爸爸。
一个几个月前还热心帮我介绍工作,给我讲解专业知识,让我感激不尽的职场前辈。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会这样。
我不停哀求他不要这样。想想姐姐,想想孩子。
期间有几次我躲在床脚,又被他拽出来。我还咬伤他的肩膀。
但他没有停手。
那一天是2021年6月21日。我养猫,在家里装了摄像头,恰好记录下这次侵害的全程。
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噩梦正是从那一天开始。
后来在我的公寓、出差的酒店和他的办公室,他又多次违背我的意愿强迫与我发生性关系。
最后一次是在堂姐家。我去返还他送的东西,他谎称保姆在家,我下意识打开手机录音。结果一到他家,他就开始对我动手动脚。当时我在厨房,抓了一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让他不要动。但最后他还是对我实施了侵犯。
为什么第一次不去报警?
老实说现在我都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谁都不能讲。
我不能让这个事情伤害到我的堂姐和孩子,还有我的家人。
表面上我还像往常一样去堂姐家吃饭,给孩子过生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但一回到公寓,我就躺在地板上哭。
我没有办法跟任何人说这些。
回想起来,我觉得那段时间自己完全陷在他的精神控制之中。
他知道我不想让家里人担心,如果我不听他的,他就跟家里人讲,说我不听话。还跟领导说,我工作能力不行。甚至会让同事跟我保持距离。我身边充满了这种负面的反馈。
我非常恐惧,恐惧到什么程度,一直到报案那一天,我身上都带着一把刀。去警局的时候还被门卫发现了,然后留在那里,律师帮我要回来的。
以前我有用公众号记录生活的习惯,那段时间我也写,经常写了又删。
因为关注列表里有家人,包括我的姐姐。我只能隐晦一点。
我写自己看《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一个少女被老师性侵的故事,开头是我为房思琪流泪,接着写的就是我的遭遇。
不看这本书的人就不会知道。
从2021年事发到2022年6月期间,我陆陆续续写了4篇生活小结,基本每篇都有提及过这段噩梦,以及我的痛苦和无力。
知道我经历的人,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
报案
我是在2023年6月19日报案的。
小鱼立案记录
原本我想一直保守这个秘密。
2022年底到23年初,我跟堂姐一家不怎么联系。
当时我已经慢慢接受了这种距离感。
那几年,我交了男朋友,搬了家,尽力跟嫌疑人划清界限。
直到我发现,那两年我一直想保护的人,变成最后威胁我的人。
可能就是这点彻底把我击垮了。
就在去年6月,有天晚上十点多,堂姐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孩子们想看猫。
我知道两个孩子都不喜欢猫,但我没拒绝。
第二天,堂姐带着孩子来家里,我想跟她聊一聊。可她不怎么搭理我。
最后她说要发邮件,让我给她连wifi,连完她就离开了。
我送她们下楼,发现她老公在电梯口等她们。那一刻我意识到有点不对劲。
第二天,嫌疑人把我叫到办公室,抢过我的手机,禁止我录音,然后扔给我一堆资料。
说他们发现有人在知乎上匿名发帖,暴露了嫌疑人的隐私。
事实上,那些帖子没有提及任何人的名字。
嫌疑人说通过IP地址配对,确定发帖的人是我男友。
他威胁我,要追究男友的法律责任。
我清楚地记得,那堆资料里夹着一张法律传票,写着6月8号开庭。
嫌疑人和堂姐都是学法律出身,我当时的确被唬住了。不过后来警官告诉我,只有一张传票,是嫌疑人告发帖平台。
就在6月8号当天,我发给堂姐一封信。
这封信其实一年前就写好了。
信中详述了这些年嫌疑人对我的暴行,我希望堂姐知道事实,也想保护她和孩子,我说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无条件愿意。
发完后,堂姐回复我,有什么证据能证明。
我说可以给她看证据。
但她要求在指定的私人会所见面。
我担心嫌疑人也在,便提出去咖啡厅等她,就在她公司楼下。
等了一小时,她没有出现。
于是我把拿刀保护自己的音频截了一段,打算发给她。
结果微信显示,消息被拒收。
第二天,她去我男友的公司大闹,说了很多侮辱我的话,还拿出一把水果刀试图割腕。
6月19号,我在律师的陪同下报案。
做笔录时,怕影响到公司,我告知了领导。
没想到领导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嫌疑人,嫌疑人和堂姐连夜开车回到老家,威胁我父母。
一是说要告我男朋友,让他坐三年牢赔50万。
二是说我和嫌疑人是“强奸后通奸不为罪”。
不批准逮捕
后来我问过律师,律师说“强奸后通奸不为罪”的说法早在十多年前就被废除了。
况且,我一直都是不愿意的,包括嫌疑人给我写诗,发给我不伦恋的推文,我从没回复过,因为恶心。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觉得我是愿意的?
至于堂姐,我的理解是,她拒绝接受会伤害她家庭的事情。
就像过去两年,我把一切藏在心里,不想告诉任何人一样。
我想保护这个家,她也想保护这个家。但我用的方式,是伤害自己,她用的方式,是伤害别人。
在我报案后,警方很快立案。
四天后,嫌疑人被刑事拘留。
但没想到的是,2023年7月19日,检察院做出不批捕决定。嫌疑人随后被取保候审。
而案件就进入补充侦查阶段。
让我意外的还有一份鉴定结果。
去年9月1号,主办警官通知我,说第三方检测机构鉴定认为我提交的视频证据“经过剪辑处理”。
因为整段监控录像时长42分20秒,但因多次跳秒,导致有8分10秒左右的画面出现缺失,实际时长为34分10秒。
第三方检测机构鉴定结果
我立马申请重新鉴定。
我跟警官强调,首先我没有改,其次也没有改的必要。因为早在跳秒前,犯罪行为就已经发生。
我也请警官给鉴定师打电话,解释鉴定的依据。
听不懂那些专业术语,我就记下来,然后给摄像头的厂家一遍一遍打电话,我甚至把我自己的视频发过去。这对我来说风险非常大,但是我毫不犹豫发过去了。
我还去网上找摄像头的研发人员,一个一个给他们发邮件,发了一共十多封,我当时以为这个视频可以被修复,所以我在邮件中请求他们帮我修复。
终于,厂家的法务给我发来一份邮件,回复说视频模式分为两种,一种是告警模式,一种是全天模式。如果是告警模式的话,就只会在有动静的时候才会录。所以跳秒属于正常现象。
后来警方也另找官方机构重新做了鉴定,结论是:“是原始录像未经过剪辑处理”。
第二份鉴定结果
今年1月4号,新的鉴定结果出来,需要双方签字,我发现嫌疑人已经签过字了,写的是“拒绝签字”。
理念的障碍
2024年的第一周,我是在急诊室度过的。
我父亲因为这件事,确诊了冠心病。
一个月他的头发就斑秃了。
我父母都是从农村出来的,他们觉得这种事不能跟任何人讲,所有话都憋在心里,就只能消耗自己。
再加上我们一家原本跟大伯家很亲近。当时嫌疑人帮我介绍工作,我父母可以说是感恩戴德。但凡做点好吃的,都会先给大伯家送去。
我在去年5月的时候,确诊了中度抑郁,难受的时候开始用头撞墙。
小鱼抑郁诊断证明
报警后,我的状态稍有好转。
我也向单位纪委提交了举报材料。
刚开始纪委告知我,如果存在不正当关系,将对我和嫌疑人都进行处分。
但在看完我提供的视频证据后,他们最终的处理结果是——和嫌疑人解除劳动合同,给予党内警告处分。
不过就在1月末,一个坏消息又让我坠入谷底。
警官告诉我检察院还是坚持以前的意见。
公安局随后也将证物全部退还给我。
这意味着犯罪事实始终未被认可,取保候审的时间一到,这个案子将不了了之。
年后,我立马提交了申诉资料。
检察院给我的答复函上,承认“有躲闪、有哭泣、有肢体上的轻度反抗”,但结论仍是“证据不足够充分”。
答复函
我再度崩溃,当场用头撞墙。
以前我只担心,他们夫妻可能有点影响力。
但现在我意识到,摆在我面前的,可能是一个巨大的理念上的障碍。
这个社会对受害者的要求原来如此之高。
我想起之前去康宁医院看精神科,遇到一个女孩,她一直安慰我,陪我做完所有检查。我们互加了微信。
可分开后,我发现她把我删掉了。
后来又遇见她,我们恢复了联系,有天晚上她突然告诉我,说她在那片森林走不出来。
原来小时候,她被爷爷性侵,但没人相信,唯一相信她的奶奶也去世了。
我知道像这样的受害者,可能还有很多。
她们没有证据,毫无办法。
我之所以决定站出来,就是想到我以后也会结婚,也会有小孩。
我不希望我的小孩,长大后遇到这样的事情,我无能为力。
所以,我想说出我的故事。
也许在一些人看来,那段视频,不过只是几个“反抗不够激烈”的画面瞬间。
但对画面中的那个女孩而言,那是她,是我,一辈子都无法抹去的伤害。
我希望不会再有其他女孩经历这种伤害。
这段时间,我和律师已向检察院提交“二次批捕”申请。
如果最后还是改变不了什么,我想我也只能试着说服自己。
我真的尽力了。
写在最后:
她姐曾向北京妇女权益法律保护公益机构「源众」创始人李莹律师咨询过小鱼的案件。
李莹曾代理过数十起职场性侵案件。
我问在她经手的性侵案中,想要胜诉,证据得充分到什么程度?
她回答,“我认为这个证据就够了”。
「源众」还专门就小鱼的案件邀请专家研讨,与会律师和专家都一致认为,证据足够了。
李莹还提到前几年的宋山木强奸女下属案,受害者同样没能进行激烈的反抗,但最后法院还是认定违背妇女意志,以强奸罪判处。
针对此案,李莹所在机构曾召开专家研讨会,她清楚地记得,已故的著名法学家杨大文教授曾在会上强调,“温柔的反抗也是反抗,我们没有办法拿这种贞节牌坊去要求现代的女子,一定要求她拼死反抗,才表示违背自己的意志。”
我知道小鱼说出她的遭遇后,肯定会面临很多质疑,尤其是她之后的数次被侵害经历。
“为什么不及时报警?”
“如果不愿意,他能伤害你这么多次?”
但事实上,受害人的反应不可能有标准答案。
尤其在一个不平等的权力关系下。房思琪让自己爱上诱奸她的李国华,小鱼则以为她的沉默是在保护一个家庭。
李律师也跟我强调,“后面无论是小鱼愿意还是不愿意,哪怕就是愿意,也不能影响她第一次的不愿意。”
你我很清楚,这个世界,不存在完美受害者。
但这个社会却总要求受害者完美。
所以有人说,强暴是社会性的谋杀。
在嫌疑人的威胁诋毁和社会的质疑面前,受害者必须一次又一次自剖伤口,一次又一次艰难举证。
即便如此,正义,仍是遥不可及。
回到开头的问题,不要求受害者完美有多重要?
小鱼的遭遇,给了我们答案。
而我们,又能给她什么回应?
我想,唯有看见和呐喊。
让更多人看见她的故事,知晓她的痛苦。
一个被践踏,但拒绝屈服的灵魂,正在寻求救赎。
我们至少可以告诉她,她并不孤单。
监制 - 她姐
作者 - 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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