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来猿口大爆发,天行长臂猿还需要保护吗?
最近,公众号“果壳自然”发表了一篇文章,作者引用了最新发表的缅甸天行长臂猿“猿口”调查的论文,显示缅甸新确认了44个天行长臂猿种群,而它们过去被认为是东白眉长臂猿,并根据2013年左右学者对那片区域长臂猿数量估测数据推断,天行长臂猿在缅甸的数量很可能超过6万只。在中国境内不足200只的天行长臂猿,在缅甸却迎来“猿口”大“爆发”,是不是意味着,天行长臂猿不需要再被保护了呢?
日前,科研人员发布了关于缅甸天行长臂猿调查的最新论文,缅甸天行长臂猿究竟有多少?它们的生活现状如何?我们邀请到了云山创始人阎璐以及云山野外项目官员牛一彬来为大家解释论文中提及的内容,也回答一些大家可能会产生的疑惑。
值得注意的是,天行长臂猿的命名者范朋飞教授强调,天行长臂猿的国际种群数量的增多,并不会影响国内天行长臂猿的保护现状。在中国境内,天行长臂猿仍然面临生存空间被挤压、生存环境碎片化、种群孤岛化等问题,物种保护关注度还处于需要提升的状态,就像亚洲象在全球数量也不少,但是我们国家只有300多头,国际的形势不会影响我们国内对天行长臂猿的保护。
能不能介绍一下缅甸天行长臂猿的调查背景?
缅甸境内的长臂猿调查在2010年之前一直没有系统开展过。2010-2011年,当时FFI (野生动植物保护国际)缅甸项目团队和当地一个野生动物保护组织BANCA花1年多时间在缅甸北部的克钦邦和禅邦进行了调查。
当时天行长臂猿还没有从东白眉长臂猿中分离出成为独立物种,调时查都是当作东白眉长臂猿来看待,两个邦进行抽样调查后,再结合适宜长臂猿生存的森林面积分析,估算出来缅甸的东白眉长臂猿共有30多万只,虽然数量听起来很多,但因为边境地区局势不稳定,栖息地大部分都不受到官方保护,打猎在缅北部分地区还是一个对野生动物的重要威胁,专家推测种群数量下降趋势还是很严重的。
2017年天行长臂猿从东白眉长臂猿里面分出来成为独立物种,中国境内由保护区、科研团队和保护机构组织了联合调查,基本摸清了天行长臂猿在中国的分布区域和数量。
但缅甸一侧的调查因为各种原因迟迟没有开展,随着FFI缅甸团队在过去几年争取到几个大的本底调查项目,才有了2021-2023年的系统调查。
2024 Confirmation of Skywalker Hoolock Gibbon (Hoolock tianxing) in Myanmar IJP.pdf(缅甸天行长臂猿调查论文)
当时是为什么会怀疑缅甸那边也存在天行长臂猿呢?
这个问题在范老师2017年发布天行长臂猿作为一个独立新物种的文章中已经明确说明了,灵长类物种因为不善于游泳,很多灵长类物种都是因为大江大河和山脉这些地理阻隔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演化形成了不同的独立物种。
图中不同颜色的区域代表白眉长臂猿属下面三个种及一个亚种的大致分布区:红色是西白眉长臂猿,黄色是东白眉长臂猿,蓝色是天行长臂猿,最顶部的灰色是西白眉长臂猿米什米亚种。
黄蓝交界处为恩梅开江
当时把天行长臂猿从东白眉长臂猿中分出来,有一个重要依据就是不同区域的标本在形态上的差异,研究团队认为位于缅甸境内的恩梅开江-伊洛瓦底江是东白眉长臂猿和天行长臂猿的地理分界线,所以天行长臂猿在缅甸境内一直有分布,只不过因为边境局势不稳定,缺乏有能力在缅甸组织调查的机构才一直没能对缅甸的天行长臂猿潜在分布区开展本底调查。
缅甸的天行长臂猿大概有多少只?说天行长臂猿的数量猛增是正确的说法么?
文章作者根据之前已有的白眉长臂猿在恩梅开江-伊洛瓦底江之间的分布记载,结合对当地群众的访问预调查,首先确认了已知有长臂猿分布的9个调查目标片区,然后对这些片区采用最常用的长臂猿种群数量调查方法——声学三点定位法,结合基因采样识别到在9个调查片区内有44群天行长臂猿。
作者描述了这些调查区域的长臂猿栖息地的森林样貌,这些区域大部分都还保留着东南亚欠发达地区常见的刀耕火种的传统耕作方式,而长臂猿就生活在被轮耕或林下种植着草果的常绿阔叶林斑块里,这些区域里还有采矿、狩猎等人类活动。
值得注意的是,在海拔低至600米的高度也发现了天行长臂猿,比在中国云南生活的天行长臂猿分布的海拔(约1600-2700m)低很多。证明了天行长臂猿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物种,当低海拔的适宜栖息地逐渐被人类占据(毕竟长臂猿是一类热带/亚热带分布物种),它们可能被迫退居到了海拔更高的山林中;或者被迫适应了和人类共存,在间杂着田地和林下种植经济作物的森林里生活。
读完原文,觉得“天行长臂猿数量猛增”非常标题党。缅甸的天行长臂猿分布首次有了基于实地调查的确凿证据,印证了之前业内的推测。现在我们可以确凿的说,缅甸两江之间分布有天行长臂猿,天行长臂猿的全球总数又增多了,但是是因为它们本来就在(但误以为是东白眉),等待着人类迟到的鉴别(现在知道了不是东白眉而是天行),不代表着种群数量趋势在增长。
在调查结果里,我还注意到了和分布海拔无关的家庭群密度的巨大波动:0.134-3.6群/平方公里(一个普遍规律是气候比较热的低纬度低海拔地区长臂猿家庭群密度更高)。这似乎在某些长臂猿物种里相当常见。我能想象到这个数据背后的一些现实情况:一些长臂猿因为盗猎在优质、低海拔的森林栖息地里消失,从而好的林子里家庭群密度可能也会很低;而一些部落/民族有打猎长臂猿的禁忌,这些人类社区周边不太优质的森林里反而生活着较高密度的长臂猿种群。但是由于森林栖息地的破碎化,这些高密度的家庭群新增的个体也无法扩散到更远更广阔的森林中...
因此,我们很难用一个简单的乘法:家庭群平均个体数*每平方公里的家庭群密度*适宜栖息地的总平方公里数,来推算理论上适宜的栖息地里现在总共生活着多少群天行长臂猿。
我们可以采用目前调查到的天行长臂猿最低家庭群密度,即原文给出的0.134群/平方公里,去测算中国的天行长臂猿家庭群数量,0.134群/平方公里*7248平方公里(原文提到的中国适宜栖息地面积)=971群,远高于中国实际的家庭群数量(约46群)。去测算缅甸的天行长臂猿家庭群数量,0.134群/平方公里*31703平方公里(原文提到的缅甸适宜栖息地面积)=4248群。
而在伐木、盗猎、刀耕火种还是普遍现象的缅甸,我高度怀疑 “缅甸的天行长臂猿数量会达到之前当做东白眉长臂猿推断时的66000只” 的说法!
原文也没有就缅甸一共有多少天行长臂猿给出任何答案,调查者在文末忧心忡忡的提及了对于东白眉数量推断准确性的怀疑和绝大部分缅甸的天行长臂猿都不在保护区内的现实。
缅甸天行长臂猿的保护面临什么样的困境?
根据缅甸天行长臂猿调查结果的论文阐述,研究人员在两个调查区域对当地村民做了问卷访谈。
他们会在森林里面进行的活动包括:砍树、砍薪柴、采集非木材林产品、打猎。有打猎行为的占到受访对象的82%,打猎既有自身食用也有卖到市场。所以在缅甸,包括天行长臂猿在内的很多野生动物还是承受很大的被猎杀压力。
这也是对长臂猿这种繁殖间隔长,繁殖数量少的物种最具毁灭性的威胁。
在缅甸北部还存在刀耕火种的农业生产方式,这种方式对原始森林的破坏是不可逆转的。历史上人口数量少,这种轮作的间隔比较长,还能让森林得到一些恢复,但长臂猿这种对原始森林依赖度很高的物种可能就会随着一片森林被改造成农业用地就随之消亡。
访谈的结果也显示70%的受访对象感觉长臂猿数量在下降,其中85%的人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是森林面积减少导致的长臂猿数量下降。
有意思的是,只有2个受访者认为捕猎导致了长臂猿的减少,可能也反映了微妙的心理学——人们可能更难以承认能直接导致长臂猿减少的人为因素。
如果它们的数量真的有那么多,是不是意味着天行长臂猿的濒危等级可以调低,不需要花费那么大的力气保护了呢?
一个物种的濒危等级是由IUCN的各个物种专家委员会通过专业评估工具和标准来确定,缅甸天行长臂猿调查结果这篇论文中的威胁评估部分已经给出了专家的意见,根据天行长臂猿在缅甸的分布区面临的多种威胁,建议天行长臂猿的IUCN红色名录评估维持濒危(EN)。
对于云山保护而言,我们已经在中国开展天行长臂猿保护项目有7年多,对盈江县分布的天行长臂猿种群也只是了解其生态学很少的一部分信息,在制定保护行动和识别威胁上还存在很多的知识空缺,所以天行长臂猿还远没有到可以不需要花大力气保护的境地。
我们也了解到缅甸的大部分天行长臂猿栖息地也是在保护区之外,需要更广泛的社区参与力量,所以云山在中国一侧做的社区保护实践对于缅甸的天行长臂猿保护也是非常有参考价值的。
IUCN物种红色名录濒危等级的评定方法不是以物种数量为单一指标的(见下方文件)
SUMMARY OF THE FIVE CRITERIA (A-E) USED TO EVALUATE IF A TAXON BELONGS IN AN IUCN RED LIST THREATENED CATEGORY .pdf (IUCN物种红色名录濒危等级的评定方法)
中国生物多样性红色名录—脊椎动物卷 评估报告.pdf(内有中文翻译版)
种群数量趋势(包括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是其中的重要评定指标之一,而当初天行长臂猿刚独立成一个新物种就被评为濒危(EN)等级,也不是因为数量稀少(当时评审专家推测缅甸数量不少),而是认为它的栖息地正在加速丧失,推测天行长臂猿的种群数量呈下降趋势,并且推测下降速率符合濒危的门槛。原文作者认为缅甸新发现的种群面临的保护威胁十分严峻,推测种群数量在2000-2045年间将下降超过50%,依然适合濒危的IUCN评级标准。
缅甸新确认了天行长臂猿种群,对于国内天行长臂猿的保护是不是一个利好消息?对中国天行长臂猿的保护有什么影响呢?对于国内种群数量的增多会不会有积极的影响?
这个问题背后我隐约感受到了同事的焦虑,好像在问:完了天行长臂猿没有那么稀少了,以后云山不能继续做长臂猿保护了怎么办?
但我们比拼的从来不是哪个物种少,可以参考上述的IUCN评级标准,问一问:这个物种的保护威胁得到缓解了吗?数量趋势还在下降吗?
其实每增进一步对于某个物种的了解,每一次赢得“保护圈子”外的人关注的机会,对于保护该物种都更有利。从保护学的角度来看,物种数量的增多当然意味着这个物种有了更多的可持续发展的“底子”,留给我们更多琢磨它们和琢磨怎么保护它们的缓冲时间。如果种群数量达到了一定程度,并且保护威胁得以缓解,我们可以暂时转移注意力去关注其它更亟需保护的物种,不是一件好事么?做保护的目的就是有一天我们不用再特意去保护它。
感谢缅甸的科研保护工作者,愿意在战火纷飞的环境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去帮助人类深入了解另一个物种。
我又想到去年11月份的一个夜晚,我们站在拉马河的一片长满水东哥树的坡上,用手电筒照着观察果蝠飞来飞去地进食水东哥的果子。有时关闭了手电,在等待眼睛适应黑暗的几分钟里,万籁俱寂,听不到果蝠扇动翅膀,只能听到水东哥的果子被它们抖落掉在地上的噼里啪啦声,和偶尔传来的远处缅甸境内的炮声;甚至还能感受到空气中似有若无的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几分钟后,抬头看到了漫天银河的星斗和水东哥枝叶的黑色剪影,感叹自己多么幸运,这个美丽的夜晚在森林里,我们不是躲避枪炮袭击的流亡者,而是一群欣赏蝙蝠进食的人。
我们已经知道在距离云山项目地不远的国境线另一侧,就有天行长臂猿,甚至可以在一河之隔的中国境内听到它们的鸣叫。其他物种不应该被人类设置的屏障阻隔交流,研究和保护其他物种的人也是。我希望云山在做的事能给缅甸尚未开启的社区保护铺路,能提供一点启发灵感和支持。我也期待在不远的未来能和缅甸的同行一起调查长臂猿和做一些保护相关的事情。
国内保护力度主要取决于在中国的保护等级。国内的评级标准参见《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的评级原则(参见下面文件的"调整原则"部分),其中很大程度上参考了IUCN红色名录的评定等级。
缅甸公布天行长臂猿系统调查的结果,在国际上对于天行长臂猿及其栖息地的关注肯定会有所提升。
生物多样性保护是全人类的责任,各国在生物多样性保护公约(CBD)的指导下既要做好本土的濒危物种保护,尽量维持生态系统的完整性。同时也要增进交流与合作,建立联合保护机制来确保一些跨国境,跨大洲的物种的全生命周期得到有效保护。
在天行长臂猿的保护上,中国和缅甸的研究人员已经开展了积极的交流,接下来我们非常期待民间的保护机构也能在该物种的保护上有更多合作。
因为在确认的缅甸境内天行长臂猿种群中就有跟盈江县北部交界的缅甸一侧,随着深入的调查和监测,也可能在边境上发现能连通的栖息地,更长远的未来也许就会有跨境的长臂猿种群基因交流可能性。
物种保护和物种数量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必然的联系?有没有数量还非常多,但也需要保护的物种的案例?
一个物种的种群数量是判断其是否受威胁的重要指标,但不是唯一指标。
生态系统中不同食物链层级的物种数量级也不同,所以很难用一个数量标准给不同物种作为判断受威胁的参考数值。IUCN 红色名录网站是由全世界最广泛的生物学和生态学研究和保护专家给全球物种做受威胁评估的权威平台,而专家用来做评估的工具是一套非常严谨和复杂的评估标准。
回到这个问题,是有很多物种在IUCN红色名录的受威胁等级是LC(无危),但因为这些物种在生态系统和演化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在保护生物学上被成为基石物种,人类应该长期监测和评估这些物种的数量和分布变化趋势,对可能带来灾难性后果的变化提前进行预警。
举个例子,南极磷虾是一种浮游生物,它们是上为维持南极生态系统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其数量非常庞大,科学家估测南极磷虾的生物量有1.25-5亿吨, 南极水体每立方米平均有1-3万只磷虾个体。
虽然主要取食南极磷虾的海洋哺乳动物比如蓝鲸的数量在下降,但南极磷虾在过去50年间也减少了80%,现在科学家非常担心各种影响因素叠加导致南极磷虾数量崩溃,进而对整个南极生态系统带来毁灭性打击。因此呼吁加强对南极磷虾种群数量的监测和保护。
排版:二六
-End-
成为猫盟月捐人,共守中国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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