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4.27
本文字数:8601,阅读时长大约10分钟
导读:2023年底,陈慧出版了新书《在菜场,在人间》,今年还有一本非虚构写作、一本女性题材的书即将出版,进入更加成熟和宽广的写作领域。
在我采访的“素人作家”里,46岁的陈慧尤其率直,有个性。之前,关于她的描述,大多是这样:上午是在余姚市梁弄镇菜场流动摆摊的小贩,皮肤被晒得黑黄,嗓门自带吆喝般的高亢;下午在家安安静静靠窗写作,出了三本书,过着“双面人生”,被打上“菜场女作家”“野生作家”的标记。我们一见面,陈慧就强调,她不愿被树成某种小镇女性的励志典型,尤其反感有人说“向你学习”,“我心里就想,‘学习个啥呢?’因为这就意味着你跟我过一样苦的生活。”有名气后,多家短视频平台想把她打造成“网红”,她也拒绝了,不想做“大女主”,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她更想做“小女人”。去年底,陈慧出了新书《在菜场,在人间》,今年还有一本非虚构写作、一本女性题材的书即将出版,进入更加成熟和宽广的写作领域。但对她而言,写作和打牌没区别,都是帮人从现实暂时抽离的方式,只不过写作不花钱。2023年12月出版的《在菜场,在人间》
陈慧的儿子正在冲刺高考,作为单亲妈妈,她的第一要务是摆摊赚钱。“人最成功的事不是把喜欢的职业干得更好,而是把不喜欢的职业干得你喜欢,并且成为行业里的顶尖,或者像我这样——我要吹牛了”,说到这里,总是反对“励志”的她,意识到自己逻辑里有矛盾之处,忍不住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就是你本身是个摆摊的,还在写东西,在你不喜欢的工作里挖出金块”。从发泄婚姻不幸到成为评论家谢志强眼中的“南方的李娟”,从被很多人歧视的流动摊贩到在嘈杂的菜场尽量寻找自由,陈慧也承认,“在不体面里找到自己的体面,这就是我比别人强的地方”。必须让自己舒服点近20年来,陈慧作息都很规律,只要不下雨,早上4点多起床,5点左右推着小推车出现在梁弄菜场。小镇梁弄有3万多人,年轻人少,最热闹的地方是菜场,用《在菜场,在人间》里的形容,“嘈杂得像养了一千只鸭子的大棚”。天天乐大药房附近的路口,是进出菜场的必经之路,也是陈慧长期摆摊的位置之一。她把小推车停靠妥当,没来得及多呼吸几口暮春早上的清新空气,周围很快就被挑着扁担来卖大叶菜、笋干、新茶的老农占领。眼下是四明山和大溪山上春笋大量上市的季节,镇上几乎家家户户都在晾晒笋干。陈慧专门批发了切笋的菜刀,十块钱一把,见到有人提着笋走过,就拿出来吆喝几声。清明过去没多久,中午的小镇俨然有了初夏的感觉,她又把苍蝇拍、苍蝇纸放在显眼位置,还有小木凳、钢丝球、打火机、牙签、剪刀、创可贴、松紧带、马桶刷、晾衣杆……小推车被花花绿绿的日用杂货塞得满满当当。陈慧选在进出菜场的必经之路摆摊 摄影记者/张健 吴军
“阿三,帮我来个热水瓶塞子。”一辆加装了塑料罩棚的电动车停下,里头伸出一只戴着金手镯的胖手,递过一枚一元硬币。陈慧在家中排行老三,镇上的人都叫她“阿三”或“三姐”。有老人来买粘鼠板,“8块?”他自顾自地拿起4张,把钱放下就走。“1块!”陈慧在后面扯着嗓子吼,快步上前把多余的4块钱塞回他手里,“耳朵不好,和他们说话久了,声音就压不下来了”。她麻利地理着货,有些无奈。嗓门特别响,“像喊山的声音”,也是陈慧给谢志强的初始印象。“昨晚中央电视台13频道放了阿三的采访,有十多分钟!”看到陈慧,旁边卖化肥、果蔬种子的老板娘,一脸骄傲地向几位顾客宣布。每次陈慧出书都送一本给她,“我全看了,我也是高中生”。人少的时候,陈慧单独去市场逛逛。她瘦瘦的,长期推着差不多200斤的杂货小推车,背微驼,身体习惯性前倾,走起路却风风火火。路过“阿权品牌面店”,陈慧老远喊:“阿权哥!”那是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面条批发商贩,不知是不是她书里出现过的“阿权”。“花开得老好!”走过“阿军炒货”,一盆盛开的杜鹃引起陈慧注意,她对系着围裙、独自交叉双手默不作声坐在店里的老板夸赞。马路对面,一位鱼贩在扫店前的纸屑,陈慧顺势拿过对方的扫把,边扫边闲扯,走的时候,鱼贩在背后笑着问:“青鱼要不要拿一条去?”“我认识她十多年了,碰到各种各样的人,她都说好话,嘴都蛮甜,没得罪人,没吵过架,东西也不贵,就是靠这样把生意做出来的。”一位顾客总结。“在菜市场,你不是一个人在孤岛,千丝万缕的联系就跟蜘蛛网一样,要在那里生存,必须要让自己更舒服一点。”这是异乡人陈慧的生存法则。摆摊人生陈慧老家在江苏如皋,她完全没想过,自己会在几百公里外的余姚小镇摆摊,一做就是18年。中考的时候,陈慧差一分没考上高中,在职高读了服装设计,其实是做裁缝。毕业后,她开了一家服装店。没想到两年后突然生了一场大病,需要终身服药,只得关店休息。外公去世后,远嫁到余姚梁弄的小姨回来奔丧,看陈慧生病后精气神都不太好,提出带她去空气和环境更好的梁弄小山村调理。来了没多久,又因为偶然,她被介绍给大7岁的前夫,从此留在了梁弄。那时,前夫在余姚市区上班,周末才回来,“像个客人一样住宿一晚就走了”。2006年儿子出生后,到处都得用钱,陈慧的身体承受不了去厂里成天做工,只有灵活性更高的摆摊最适合,“我学历低,也没有野心,就想这样很安静地过着”。做了剖腹产手术才9个月,她就每天凌晨两点多起来去占摊位,先把儿子抱到隔壁婆婆床上,然后带上蛇皮袋,骑自行车出门。前夫家弄堂外面没路灯,四周一片漆黑,马路上空无一人,“猫头鹰扑棱着翅膀飞过,抛下一串瘆人的叫声”。陈慧从小胆子就小,特别怕走夜路。沉沉的夜幕中,偏偏活动着村里没拴的狗。它们一听到动静就跑来,竖起尾巴对着她阵阵狂吠,“我吓得脚往自行车上这么一提,”她用手比划着当时的场景,“然后带着哭腔骂:‘滚!滚!’”无意中,陈慧看到一个安徽男人用小推车卖货,她受到启发,回去把儿子睡觉用的小四轮车改造成售货推车,可以不用那么早起来占摊位。就这样,陈慧成了镇上唯一的流动女摊贩“阿三”。一个刚生了孩子的年轻女人,推着车在街上到处走,又不会本地方言,生意艰难可想而知。“卖东西要停下来,后面行人或者车子过不了,有人开口就骂,有时骂得很难听。当时有个老先生,现在已经去世了,最喜欢骂我,对我喊:‘走开!你个讨饭的!’其实我娘家也是市区的呀!没办法,要生活。”这段经历,陈慧写进了散文《宋家阿公》。这个月,陈慧骑了13年的铃木摩托车报废了 摄影记者/张健 吴军
进货也是她一人。“她骑摩托车到上虞、余姚进货,那真是风风雨雨中穿行。”谢志强感叹,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陈慧去余姚进货的间隙。有一次,当时也在菜场摆地摊的韩艳看到,陈慧的手,从手掌到胳膊肘,一大块皮都破了,渗出来很多血,走路也一瘸一拐,一问才知道,进货时不小心摔了。比陈慧小几岁的韩艳听了很心疼,拿了些治跌打损伤的中草药给她涂,陈慧很感激,两人关系由此走近。这个月,陈慧骑了13年的铃木125摩托车报废了。她在自己的公众号里写了一篇文章,纪念当初花8000多元“巨款”买的“爱骑”,里面提到一个很少给媒体讲述的惊险场景——一次进货途中忽然下起大雨,陈慧加大油门往市区开,没想到三岔口附近忽然斜穿出来一辆工程车。“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上,下意识地捏紧手刹,踩死脚刹,硬生生地擦着近在咫尺的大卡车偏向了一边,但巨大的惯性使得摩托车的龙头剧烈扭动。惊惧之中,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两只脚尖条件反射似的垂在地面上。也不知道究竟胡乱点动了多少下,醉汉般暴躁的摩托车才恢复了常态。我回过神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双手合十,对着虚空中虔诚地拜了几拜。”我害怕成“疯女人”与摆摊难以道尽的艰辛相比,陈慧说,那时她最大的痛苦是婚姻里的种种磨合和不愉快。“真的是无从诉说,又没地方可以去。”陈慧说,作为外来媳妇,自己人生地不熟,又很宅,屋后邻居都不认识,无数个独自躺在床上的夜晚,大颗大颗的眼泪涌出来,顺着眼眶啪嗒啪嗒滴到枕头上。她也去姨妈家哭诉,但姨妈说,这就是她的“命”,劝她“认命”。“我不是年轻的时候生病,绝对不会到浙江来养病。我不到浙江来养病,我阿姨家邻居不会介绍说媒,我不会嫁到这里。如果我的婚姻幸福,我现在可能就是养得胖乎乎的,在这边做做生意。”陈慧说,从自己的人生经历看,“人的命运是各方面的推手”,“不是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普通人不认命能怎么样?在家里哭、撞,最后自己发疯了。”姨妈这句话点醒了陈慧。她想起前夫家弄堂里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供电局上班,有令人羡慕的工作,却不知怎么精神失常了,“我看到她就会害怕,害怕自己变成那个样子”。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吴飞在《浮生取义》里还说,2000年至2002年,他在对孟陬县的自杀研究中发现,有些农村女性在婚姻中受到粗暴对待,会采取自杀的方式,“可以看作对这种委屈的一种报复或矫正手段”。“父母的教养不允许我从正常的生活背景里面脱轨,人总要精神上面有一点撑得住的、结结实实的东西,才不至于让你崩溃。”陈慧想办法让心中的压抑得到释放。2010年9月,儿子上幼儿园后,她的空闲时间多了,每天午休起来,坐在台式电脑前敲击键盘,在QQ空间写东西,“我发现写东西要全心全意,这样就不会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不开心,而且写东西既不伤害别人,也没有成本,打牌我也没钱”。陈慧摆摊时的“写作笔记” 受访者供图
一开始,她写几十个字的流水账,今天天气如何,今天看到谁,拉拉杂杂,没有目的,“的”“地”不分,也不知道该怎么准确使用标点符号,每一句话后面都打上感叹号,“像一条泥土里的虫子,天天在自己的洞里拱”。写着写着,字数增加,也有了文章的结构雏形,她开始写童年往事、在菜场的所见所闻。后来,在朋友鼓励下,陈慧把几篇文章贴到余姚新闻网阿拉社区文学版,引起版主沈春儿的注意。沈春儿回忆,那时陈慧的网名叫“三三两两”,给她的最大感觉是,文字比较跳脱,“是很有灵性、很有天赋的作者,很多细节抓得特别棒”。后来,沈春儿把她推荐给时任宁波市作协副主席的谢志强。谢志强说,陈慧的散文是“生活散文”,和一直在新疆生活、写作的李娟很像,“没有受过污染,也就是不刻意、不做作,经历了什么,就写什么,是本色写作”。2018年,陈慧出版第一本散文集《渡你的人再久都会来》。她很感激沈春儿和谢志强,“他们是我人生中的贵人,如果没有他们的出现,我不知道现在会成什么样,肯定要艰难得多。”陈慧说,这是命运对她的馈赠。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做好点的工作,不要搞这些!”那天在菜场,看到我和摄影记者围在陈慧身边,开着三轮车来买东西的崔大叔过来打趣。陈慧接连出了三本书后,不止一人这样想。镇领导找到梁弄菜场场长黄家森,叫他给陈慧安排一个固定摊位。“固定摊位很难的,本来要招投标的。”黄家森说。镇上还表示,可以给她安排一份合适的工作。出人意料的是,陈慧拒绝了所有善意的安排。“固定摊位一排都是卖同样的东西,下午你不来,客户就流失了,要一直摆摊,人就被绑定了。”她也不想因为工作,去写自己不想写的东西,“我写东西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自己,爱好成为谋生手段,会失去乐趣而成为压力”。在流量至上的时代,陈慧的经历也与网络上吸引眼球的“大女主”人设契合,两个著名短视频平台主动与她联系,想把她打造成“网红”搞直播带货。“作为一个单亲妈妈,当然是钱数得手抽筋了最好。但是我比较理性,会看到钱后面的一些风险。”陈慧说,一旦和平台签约,她就成为乙方,得为流量做出牺牲,她最担心私人生活被网络无限放大后,影响到儿子。所有拒绝的理由归纳起来就是,很多人把写作看成是通往名气、工作、轻松、财富的捷径,但陈慧更想要自由,“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她看着我,笑着反问。“最毒的镜头是人的眼睛。”流动摆摊两年后,陈慧终于能大大方方走在街头,坦然迎接各种目光的全方位审视,进而发现这种生活的另一面,“无非是早上起得早一点,在菜场半天,东张西望”,她故意左扭头、右扭头,做出看热闹的样子,“人家吵架,我听两句,人家高兴了八卦,我也听两句。遇到态度不好的人,我可以不卖东西给他。下午回来,我就尽可能制造一点自己做人的可能,没什么事写写东西。晚上看看书,也不熬夜。我觉得很自由,世界上自由是最可贵的。”陈慧作息很规律,5点左右推着小推车出现在梁弄菜场,下午在家读书写作 摄影记者/张健 吴军
上午,陈慧还在菜场见缝插针地做些保养、健身。她解开头绳,披开短发,按摩半小时头皮。这两年因为睡眠不好,她头发掉了很多,坚持早晚按摩几个月后,毛茸茸的黑发真长出来不少。之后,她拿出无绳耳机往耳朵里一塞,背着装钱的黑色小挎包,像兔子一样跟着节拍跳起健身操,短马尾一翘一翘。“我的很多举动是不符合常理的,要不怕别人的眼光。人不管在什么环境,发掘他的快乐就好”。“一开始,也有人说她‘神经病’。”说起跳健身操,在天天乐大药房工作的陈大姐忍不住捂嘴笑了,“我不会的,我没事也跟着跳。”陈大姐认真地说。陈慧摆地摊的时候,她就注意到她了,“刚开始她也不说话,我知道她什么性格”。只是,在菜场这种粗粝的、一分一厘都要算得清清楚楚的地方,自由之地的篱笆终究是陈慧一根根锤进去的。《世间的小儿女》出版后,她告诉谢志强:“我现在摆摊,城管不用来管了。”那天我们一起经过水产区,一个微胖的、戴着眼镜的菜场管理人员一闪而过,边走边向陈慧打招呼,“嗨!”陈慧马上怼他:“太娘了!阳刚之气树起来!”“外地单身女人”这个挥之不去的特殊身份,也让陈慧面临比别的女摊贩更多的骚扰。有一次,她正忙,有人从后面用手臂亲昵地搂她脖子,回头一看,是一个门牙掉得只剩几颗的老男人。陈慧气得抽起一把苍蝇拍子就在后面穷追,追了几百米,老男人没办法,只好往菜场深处人堆里藏。陈慧不依不饶,继续厉声大骂:“我是上过中央电视台的女作家!你回去撒泡尿照照自己!”她在敲山震虎。镇上有些男人总喜欢说话带脏或者乱喷黄段子,别的女人都怕,就她震得住,“你在外地,必须把自己武装到牙齿”。菜场的“红尘温暖”我问陈慧,“除了自由,菜场还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她想了想说,“红尘温暖。”这大概是金庸和古龙的武侠小说流行时代的词,现在听起来有些遥远,“菜场是个情义社会,有情义的人才能在那边的喧嚣和烟火气中生存”。80岁的张国源退休前是余姚市第二技术学校校长,也是梁弄镇文联副主席。几年前,他听说陈慧的经历后很触动,专门去菜场找过她,一有机会看到镇上领导,就建议他们在“精神上和物质上”多关心她。每次去菜场,张国源总会专门绕路看陈慧。前段时间,陈慧去了趟安徽,张国源不知情,几天没见着后开始不安,“是生病了还是怎么?”就给她打电话,听到爽脆的声音从远方传来,老校长才放下心。在菜场,陈慧也总能捕获很多触动她的瞬间。有一天,她看到两个80多岁的老太太碰到了聊天。一个老太太含着眼泪告诉另一个,“老太公没有了”,然后她又说,“夜里给我拉灯绳的人没有了!”陈慧一下被这句话打动了,脑海里想象着老夫妻俩从前生活的场景,他们一起生活了六七十年,每次老太太夜里起来解手,老太公不是呼呼大睡,而是跟着醒来。或许他知道妻子怕黑,或许担心她在黑暗中摔着,就先起身给她拉灯绳。陈慧从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细节里,感受到寻常夫妻的相濡以沫。还有一位梳长辫子、开杂货店的阿姨,隔三岔五总来买清洁球和热水瓶塞子,每次都会“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泪珠滚滚”。来的次数多了,陈慧拼出了她生活的大致轮廓,被震惊后,以她为原型,写了《一个和三个》:“一个痴呆麻木只晓得吃吃睡睡的丈夫,一个精神失常随时可能爆发的儿子。一个正常的人和他们相伴一天是什么感受?一个月呢?一整年呢?30多年呢?他们是易燃易碎品,得每时每刻谨慎打理。”雪上加霜的是,有一天,阿姨唯一的帮手婆婆又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接着还中风,“她的人生挨到了这一步,剩下的,只是一个强撑着的自己和睡着的、坐着的、躺着的那三个”。陈慧说,她喜欢写人性中的闪光点,让读者产生共情。“人在我笔下不存在好人、坏人,只是写他人生中某个节点上的亮点。你看这个阿姨这么不容易,还这么努力生活,努力与人为善,难道不会生出新的勇气,继续厮杀进明天?”不过,也有豆瓣网友说,《在菜场,在人间》的腰封上说是一本非虚构写作,但里面出现了早夭的孩子、不被待见的“赘婿”、能共苦不能同甘的丈夫、因隐忍丈夫出轨而精神失常的能干女人等叙述,这位网友有点不明白,薄薄的一本书里,怎么能密集记录这么多普通人的悲苦,“读到一半,几次忍不住停下来确认,这本书是非虚构对吗?为什么比小说还要不可思议?”“其实普通人的一生,没有多少是平安顺遂的,前面你看到微笑,后面是成吨眼泪。”对“励志”,陈慧也有自己的解读——“就是‘比惨’,看到比我们过得更不容易、更在泥潭里挣扎的人,这时你才会产生励志的想法。我经常就拿我自己做例子劝别人,‘你看我,生病、远嫁、离婚,不还是要过吗?’”生父母、养父母陈慧说,她这种摸到了人生烂牌,也要想办法打好的性格,来自特殊而快乐的童年。4岁那年,她的养母因为结婚多年没生育,四处求医无果后,打算抱养一个孩子回来“压头”做“领弟”。当时,她的生父在内蒙古当兵,生母一个人在农村拉扯4个孩子很艰难,陈慧就被抱养到十多里外的蔡家庄养父母家,小名改成“领娣”,生活了整整十年。陈慧和养父母 图/“陈慧家的后花园”公众号
在很多篇文章里,陈慧都说,虽然是“招弟”,但在养父母家没受过一点委屈,相反,全家上下把她视作掌上明珠来疼爱。说到养父母、爷爷奶奶,她的词汇都是宽容、善良、淳朴、能干之类,“乡下那种形容好人的词用在他们身上,一点不为过,这种宽松的环境,养成了我乐观的性格”。养父头脑活络,会做生意。家里卖包子,开杂粮行,还有一间磨坊。磨坊生意很好,忙不过来的时候,就请邻村一个石姓男子来做帮工。他带了很多书来,有古龙、梁羽生、金庸的武侠小说,也有《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传》,还有《故事会》《山海经》《故事大王》。放学和周末,陈慧把石叔叔的书全看了。看到陈慧如此爱看书,养父又带她去城里买《365夜童话》《格林童话》,两本书定价就要将近30元。当时,整个蔡家庄也只有养父舍得买如此昂贵的“闲书”。陈慧说,这段广泛的阅读经历让她长大后自带能言会道的“社牛”性格。“小时候的阅读很重要,人的情商就是阅读带上的,在书里面自己去悟”。14岁那年,生父转业回到原籍,家里跟着“农转非”进了城,她被接走。“养父母一家听后,全哭了。他们万分不舍,但为了我的前途,还是无条件地答应了。”生父母给陈慧最大的影响就是务实,“我爸主外,我妈主内,他们有一种过日子的能力,一起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一个可以说明陈慧生母善于过日子的细节是,她大姐的公公,一位说话从来不懂得拐弯抹角的老人,都这样夸:“哪怕是一锅白开水,许桂芳烧的,喝起来滋味也比别人要好。”和很多人成年后还无法释怀原生家庭带来的伤害不同,在更加复杂的环境下长大的陈慧说,自己在两个家庭里都尽可能吸收他们的优点,“成年以后,当我处于逆境的时候,他们给我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和教育就爆发出来了”。陈慧尤其不喜欢别人觉得她“苦情”,“现在自媒体的套路是,把女性打造成一个掉在谷底、血肉模糊往上爬的‘大女主’形象。一个从小在温暖、宽裕、自由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有那么苦情吗?”对于儿子,她也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提供他的所需,生日要吃“大餐”就吃“大餐”,暑假要看电影就看电影,带他游泳、打羽毛球,培养兴趣爱好,还买旱冰鞋,“以后他自己去社会上再‘苦情’”。尽管儿子马上要高考,但说起他的学习和未来可能会考上的大学,陈慧心态很平和,“我始终相信,小孩子以后要走的人生路,父母根本没有能力干涉”。说这话的时候,陈慧好像又重新回望了一遍自己的人生起伏,“如果能尽量让孩子的童年,也就是人生的底色快乐,养成乐观的性格,长大后虽然很辛苦,但他们还是能够努力去挣扎”。她又想起独自骑着摩托车进货的日子。当时,镇上能驾驭男式摩托车的女人不超过3个,瘦小多病的她是唯一还骑几十公里路去进货的人。“我戴着头盔、后备箱上驮着几大箱货从镇上大街飞驰而过的时候,他们看着我都说,‘太彪悍了!’”“生活不停地给你塑形,你想要保持一个好的站姿,肯定要不停调整自己。”陈慧又说了一句人生感言。她口才非常好,接受了这么多记者采访,说话基本不重样。她还笑着说,每个采访完她的记者,走的时候都不那么焦虑了。只是,暮色四合,众声消散,小镇重新归于寂静时,一种挥之不去的遗憾总在陈慧心中缠绕:“我是一个异乡人,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其实是孤单的。有时候我觉得,从江苏到这里辛辛苦苦一场,到最后还是一个人,如何让我把这里当成一个家?”离开陈慧家的前一天傍晚,西斜的落日把天空染得半红半蓝,远方是延绵的山峦,门前是哗哗流淌的小溪。陈慧第一次主动说起,《在菜场,在人间》里她最喜欢的一篇是《鲫鱼》,讲一个乡村少年,对村小实习女老师的朦胧好感。“我这辈子没有经历过爱情,就在故事里寄托了我的情感。”她说,文中有一处描写她尤为喜欢——“月色如水,黄朝奉对着漫天的星子吹起口琴,吹的是新学的《茉莉花》。露水落下来了,肩膀上湿湿的。他想,茹老师真是个好女孩,美丽,善良。他吹了一遍又一遍,一边吹,一边想:不知道宿舍里的茹老师能不能听到自己的口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