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需羡慕县城婆罗门
上一篇《为什么是浙江?》刊发后,大水宇宙的小伙伴们沸腾了。有人激动,有人难过(因为我忘了提她的家乡了),但更多人反映只提名字不过瘾,要求逐一写写他们的家乡。
起初我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写着写着说不定还能写成系列。但后来仔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这倒不是说这些地方没啥好写的,相反论历史上的盛名,它们甚至超过现在的很多大城市。
比如忘了提的那位“也子”的家乡葫芦岛,作为“山海关外第一市”,历来是关防重镇。明末大将袁崇焕便驻扎于此,并于天启六年(1626年)、七年(1627年),率领不足两万人兵力击败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的两次进攻,史称“宁远大捷”。
而“关内第一市”则是大水的家乡秦皇岛。现在的秦皇岛,最知名的莫过于北戴河,而论历史上的知名度,则要数大水老家所在的卢龙。这里早在殷商时期就是孤竹国的国都,“不食周粟”的两位主角伯夷、叔齐,就是这孤竹国的王子。“老马识途”“金石为开”等成语也典出于此。到了唐代,大名鼎鼎的“河朔三镇”中的第一镇便是卢龙镇(也称范阳镇)。
至于之前我写过的龙哥(详见《龙哥的非洲梦》),其家乡天水就更牛了。除了有麻辣烫,这里还是中华人文始祖伏羲的诞生地(故素有“羲皇故里”之称),以及秦国的发祥地。周庄王九年(前688年),秦武公在此设置了中国最早的县级行政建置——冀县。
另外,像大水宇宙重要成员YoYo的家乡辽宁朝阳,前身为十六国时期慕容鲜卑所建龙城,前燕、后燕、北燕等三燕政权均定都于此。而其祖籍地锦州,则当过辽西省省会;媛媛姐家乡玉林,是广西最大、中国著名的侨乡;方主任家乡安徽枞阳,虽然现在划给了铜陵,历史上却长期属于安庆,为桐城县的一部分,著名的“桐城派”三祖方苞、刘大櫆、姚鼐均为枞阳人,堪称“桐城派祖庭”……
正因为有着如此光辉的历史,所以大水宇宙的成员一个个争着让我写写他们的家乡。这份乡土自豪感我十分理解,也很感动。作为一个典型的农耕民族,中国人有着浓厚的故土情结。无论走遍天涯海角,哪怕到了异国他乡,也都时刻心系乡梓。
对故国故乡的一举一动,革命、抗日、建国、“改开”,在外游子不仅热切关注,往往还参与其中,成为家乡发展的重要力量。
但必须承认,上面提到的这些“家乡”,不管历史上怎么阔过,现如今无一例外都已泯然众城矣。就像大水宇宙的成员自己所经历的那样,在人口向大城市、都市圈集聚的过程中,这些散布在天南海北的小城,或许注定将面临人口外流、城市收缩的宿命,衰落在所难免。单独成文、逐一分析意义不大,看在朋友面上尬吹一把更不是我的风格。
但,我为什么又要写它们呢?
前阵子帮个朋友梳理洛阳的历史,边梳理边感慨,洛阳与长安,这对中古以前中国最重要的“双子星”城市,曾经是如此的璀璨夺目。至今,洛阳牡丹仍被视作富贵代表。但即便是这样一座十三朝旧都,在领跑了1500多年后,也不得不让位给北京、上海等后来者。
虽然在建国后的计划经济年代,靠着“一五”期间苏联援华的7个重点项目,以及三线建设时代迁入的大批军工企业,洛阳一度迎来第二春,经济总量力压南昌、合肥等不少省会城市。但改革开放尤其是新世纪以来,又在市场化浪潮、科创大潮中再次沉沦。
现如今,西安凭借省会优势,尚且保有国中地位,而洛阳则只能通过争夺中西部非省会第一第二城,来挽回最后些许颜面。甚至于就连动漫电影的制作方,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很多发生在洛阳的故事挪到了长安,让人徒生“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的喟叹。
其实大水宇宙成员家乡的衰落也好,洛阳、开封等古都的风光不再也罢,都是中国城市演变的一个缩影。这种演变、更迭从古至今在华夏大地的各个区域都一直在上演。
近代以来,上青天一度占据一线C位。建国后,东北F4甚至鞍山、本溪等城市也曾风光一时。改革开放后,深圳、东莞等小渔村、小县城又相继崛起。而每一轮新城市的崛起,往往伴随着上一波主角城市的谢幕。哪怕是现如今仍居于金字塔尖的那些头部城市,其内部也正在发生着此消彼长的变化。
比如新世纪以来的第一个十年,应该说是属于北京、上海的时代。这两座中国最大的城市,不仅相继举办了2008年奥运会和2010年世博会,人口增长也是一骑绝尘,分别达到598万和694万。
但进入第二个十年后,囿于房价高企、交通拥堵、落户艰难等因素,京沪的吸引力逐渐消退,2014年后人口增长更是出现停滞,甚至下降。转而由广州、深圳接棒。而到了2019年,杭州第一次超过广深,之后以杭州、成都、西安为代表的一批新一线城市开始崛起。
不独中国,外国的情形也是如此。无论是建城时间比罗马城还要早的迦太基城,仅次于罗马的第二大城市庞贝,还是京都、奈良、开城、顺化等东方古都,无一不在历史的长河中或被毁,或湮灭,或衰落,或走下神坛。
即便是建国时间不足300年的美国,其区域城市排位也经历了数轮迭代。
建国之初,美国的大城市几乎都集中在东海岸,比如纽约、费城、巴尔的摩等。西进运动后,太平洋沿岸陆续崛起了像旧金山、洛杉矶等城市。尤其是洛杉矶,一举取代费城成为全美第二大城市。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五大湖地区又因水运便利、矿产丰富,成为重工业基地,兴起了匹兹堡、底特律、芝加哥等一批工业城市。
最近几十年,随着人口向南部阳光地带的加州、德州、佛州迁移,以达拉斯、休斯顿为代表的一批南方城市排名快速蹿升。相反,东北部新英格兰地区的重要性则在持续下降,五大湖地区由工业心脏沦为铁锈带,曾经的汽车城底特律更是直接破产。
可以说,城市就像人一样,都有新陈代谢,前浪迟早都会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而这又给我们带来了哪些启示呢?
最近这些年,受困于大城市里高房价、快节奏等压力,不少年轻人开始怀念起老家来。比如春节那阵子,我读到的许多回乡手记,都充满了对留在家乡同学、朋友惬意生活的艳羡。
以至于那句许久不曾听闻的老话“族旺留原籍,家贫走他乡”也被人翻出来,重新奉为圭臬。
在这种情绪的带动下,还真出现了一股“回乡潮”。根据麦可思研究院对近五年大学毕业生的跟踪统计发现,应届本科生毕业半年后,在县城就业比例明显上升。从2018届的20%上升到2022届的25%,增长了5个百分点。其中,男生从2018届的19%上升到2022届的24%;女生从2018届的22%上升到2022届的27%。
但,县城真的是世外桃源吗?
事实上,早在十多年前,北大社会学系博士冯军旗就在其博士论文《中县干部》中剖析过中国的“县城生态”——在这个副科以上干部刚过千的农业县,具有血缘和婚姻关系的政治家族161家。也就是说,每10个干部中至少1个背后有家族势力,有20%的干部属于官二代。
这些人构成了所谓的“县城婆罗门”群体:捧着体制内的铁饭碗,拿着旱涝保收的工资,住着宽敞明亮的大house,开着几十万的车,吃的用的都由专人每周从大城市山姆店代购回来。
但这样的人群毕竟是少数,对于大部分小城青年来说,另一句老话可能更适合他们:树挪死,人挪活。
就当下而言,远走他乡、艰难搵食的后者,生活过得可能确实不如“县城婆罗门”那般潇洒惬意,但从长远看,这种惬意却可能是其个人、家族落日前的余晖。就像古代的恩荫制度一般也就延及三代,“县城婆罗门”能够享受福泽的代际可能更短。
这一方面是因为县城产业层次低、工作机会少、收入待遇少。据麦可思研究院近期发布的《中国2018-2022届大学毕业生培养质量跟踪评价蓝皮书》,在县城工作的大学毕业生月收入为5377元。而据猎聘大数据研究院发布的《全国高校毕业生就业趋势与展望2023》,2023年全国应届生平均招聘月薪为10342元,是县城收入的将近两倍。
更重要的是,随着人口外流,县级财政供养人员比例失衡问题日益突出,因此近年来,从山西到河南,从内蒙古到黑龙江,各地都在对人口小县进行“瘦身”改革,减机构、减人员、减经费。这对于地方发展固然是好事,但同时也意味着,未来属于“县城婆罗门”的坑位将越来越少,可分享的蛋糕也会变得越来越小。
这种大背景下,偏听偏信,返回县城,此举无异于1911年净身进宫,1949年回乡置业当地主。所以还是那句话,选择比努力更重要。
也正因如此,我经常跟大水宇宙的小伙伴说,不要留恋家乡,更无需羡慕“县城婆罗门”。须知,虽然经常有人感叹阶层固化,但其实未来中国的利益固化,主要不是阶层之间,而发生在区域城市之间。
这点从人口流向上体现得最明显。去年,全国人口减少了208万,越来越多三四线城市出现“鹤岗化”趋势,但与此同时,21座万亿城市却逆势增长了139万人。
虽说城市兴衰变动不居,未来随着长江口土地继续向东生长,上海说不定会像历史上的扬州、苏州一样,变成一座内陆城市,而另外会在今日东海上崛起另一座东方明珠,取代上海的“第一城”地位。也或许随着全球气候变暖,海平面上升,长、珠三角及华北平原某一天陆地变海洋,冀北、鲁西、皖南一些内陆城市摇身一变成为沿海城市,取代北上广深,同样有可能。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城市化,准确地说是大城市化。而这也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最伟大之处,它实现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的彻底城市化,相比具体城市的此消彼长,这个进程是不可逆的。作为局中人,我们应该顺势迁徙,而不是逆势返乡。
值得庆幸的是,大水宇宙的成员如今基本都在杭州这样的长三角核心大城市落了脚,有些还安了家。不出意外,最多只需两代人,他们的家庭财富、人脉眼界、社交圈层就可以甩开家乡那些自以为是的“县城婆罗门”,这才叫真正的人生逆袭。
无需羡慕县城婆罗门,劳动最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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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5756 原创首发文章|作者 土哥涅夫
作者简介:长三角区域城市观察家、“为父亲写史”计划发起人、公众号“三土城市笔记”主理人。
开白名单 duanyu_H|图片 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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