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春日往事
这是陆庆屹「四季专栏」的第三篇。1990年春天,是他在北京度过的第一个春天,他依旧住在哥哥陆庆松在清华的教工宿舍里,看书、画画、踢球,骑车在校园中闲逛,直到34年后,那些人、影、话语和气味,依旧记忆犹新——
文、图|陆庆屹
1990年春节刚过,我就在宿舍门上钉了一小张字条,写着「欢迎回来」四个字,留言给半个月后才回来的哥哥。
整个冬天我独自留在了清华,无拘无束又无聊,每天能见到的人,主要是十二饭厅里那两个师傅。他们也许是加班的缘故,满脸的不耐烦。胖大的手握着大铁勺,咣咣地敲着仅有的两个菜盆,拖长声音问:「要哪个?」
我指向其中一盆:「这个。」
这是我每天仅有的对话。
荒凉的校园里人影全无,西北风不时地呼啸,还有一些零星的鸟雀声,此外一片死寂。每天下午,空旷的东操场上,只有我一人,对着墙练脚法,或者带球疯跑,有时候我都注意不到自己发了神经,居然跟球说话,问它跑那么快干什么。
冬天日头短,不到五点就要入夜了。学校可能为了省电,除了几条主干道还亮着路灯,其他小路都熄灭了。透过窗户往外眺望,影影绰绰一片浆黑,依稀能辨认出对面宿舍楼的斜顶,远处连通天际的白杨树,在郁沉的星空下也隐约可见。有时候我会穿得棉滚滚的,往东边树林的深处信步。走到漆黑一团的地方,伸出手指头来点支烟。透过密集的树枝,寻找刚好可以看到自己窗口的位置,遥望夜幕中那一星飘摇的灯火,静静地凝视一会,仿佛在与自己的命运对视。
寒假一天天过去,寂寞与日俱增,除了音乐、足球、小说和画素描,其他一切都是静默的。我越来越频繁地想起爸妈和哥姐,他们此刻在干什么呢?楼下收发室的张师傅也回家过年了,没有人接电话,送信的也不再过来,家里的消息无从得知。我就像活在一个无声的巨大的空白里,整日胡思乱想。有时睡醒转来的片刻,脑子仍旧流连在梦中,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我盼望哥赶紧回来,给我讲讲家里的事情,也期待着他看见字条时高兴的样子。但一想象到那情景,我就有些难为情。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赤裸地表达情感,有时看着那张字条,想着想着脸就开始发烫。我几次犹豫要不要把它取下来扔掉,最后,还是决心留着。
哥终于回来了,但没想到他的反应很平淡,甚至感觉有点不高兴。他推开门就皱起了眉头,又歪头看了看那张字条,浅淡地一笑,没有动它。放下行李后,他环顾一圈屋子,手指抹了一把钢琴盖上的灰尘,举到鼻子尖仔细端详,眼珠瞟了我一眼,又看向别处,说:「怎么这么乱?」我像硬吞了一块冰似的,心冷起来。他闻了闻,眉头还皱着。「你也不开窗通通风,这么臭你都没感觉吗?」
我没有说话,默默收拾桌子上的垃圾,把碗筷摞在锅里,端到了水房里泡上。回来时,他背对门站在窗边,抬手摇晃生锈的插销,淡蓝色的窗帘从头顶罩下来,搭在他肩上。我恨恨地瞪着他的后背,把门上那张字条扯了下来,揣进兜里。同时,确实闻到了一股呛人的气味,人的酸臭味儿,混合着浓浓的烟草味儿直往鼻子里钻——怎么我之前没有闻到过?我正琢磨着,哥拉开了窗户,一阵清新的冷风扑了进来。我深吸了一口,头脑似乎都清醒多了。
「敞个半小时就差不多了。」他像自言自语似的,很小声。我没接话。之后两人都沉默着,好像对方不存在一样,各自收拾。半小时左右,屋里差不多回到了他离开前的状态。
他把桌面清空,打开行李,把家里带给我的腊肉、腌菜、花椒粉、辣椒面取出来摆上,还提起一小袋已经切成片的香肠,特意递到我面前,指着桌面笑笑,说:「这样才有心情好好吃东西嘛。」
我还是没接话。他朝我扬了扬下巴,沉吟了一下,说:「我知道你欢迎我回来,希望我开心。但是你把屋子弄得这么脏这么乱……」他伸长鼻子,左右划了两下:「还这么臭,让我怎么开心?」他等着我反应似的顿了顿,掏出皱皱巴巴的烟盒,拍出来两支,递给我一支,擦燃了火柴给我点上,又给自己点燃。「你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我回来一看,自然就很高兴。你想想是不是?」我点了点头,看他一眼。他很平静,右手肘支在左手上,透过烟雾,笑嘻嘻地打量我。沉默了一会,他继续说:「记住,想对别人好要做出来,那才是真的,光是说,再好听也没用,对吧。」我又点点头。
不一会,屋里已经很冷了,哥转到各个角落又闻了闻,说差不多了,示意我把窗户关上。他在厚纸板做的烟灰缸里掐熄了烟头,想起了什么似的,走到门边看了看,转过头来:「诶,那张纸呢?」我迟疑了一下,把字条从兜里掏出来。他走过来伸手接住,展平,似笑非笑看了看,从书桌上拿来日记本,把字条夹在了里面。
夜里,哥趴在台灯下写信,他问我要跟爸妈说点什么。我正细细嚼着一片香肠,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
「香肠好吃吗?」
「好吃!」
「那我就写:庆屹说香肠太好吃了。」
「嗯。」
没过两天,学校犹如开闸泄洪一般,沸腾起来,宿舍区的路都被返校学生填满了。虽然满目尽是北方焦枯的冬日余景,但四处已摇曳起欢欣的笑脸,呼叫声、低语声、车铃声、脚步声密密织织荡漾着,校园的气血又重新流转了。
食堂里的菜也添了几个大盆,归位的大师傅们忙前忙后,大股的水汽从厨房里翻滚出来,白茫茫凝在天花板上。饭厅里人头攒动,仿佛养了无数只蜜蜂,乌泱泱地嗡鸣着。看到打饭的队伍排到了门外,我又怅然了,怀念起寒假里的孤独来。
第二天临近中午,又该去食堂打饭了,我有些抵触,哥问我怎么了。我跟他说了昨天的感觉,他朗声大笑,说:「有感觉就对了。」——什么就对了?我听得莫名其妙,又不好意思多问。
「走,我们去照澜院。」他招呼我下楼,两人骑上车,穿过下了课回宿舍的学生洪流,从礼堂旁边骑往二校门,正对着的就是照澜院。微风拂来,略有些寒意。哥迎风抖着头发,大声说:「瞧,这风都变软啦。」——软?还可以用软来形容风呢——忽然间,混沌中的某些知觉被激活了,在默想中纷呈出来,让我陷入一种奇异的心境里,细细体会着风经过脸颊时「软」的触感。
绕过邮局后,我们在一堆老人中,钻进了黑乎乎的杂粮店,挑了几把挂面、油、盐、酱油、四川麻辣酱、大白菜,分别装进塑料袋,挂在车把上,摇摇晃晃满载而归。
「最近不吃食堂了,又贵又难吃。」哥又莫名露出了喜悦的神情。我暗自发笑,由衷佩服他的性情。好像在他心里,积极的源泉永远不会枯竭,一切都是游戏似的,不管做什么,他都很投入,事无巨细,说干就干,始终拥有乐观的心态。
回来之后,他把凳子擦干净,上面垫了几张白纸,挑出一块腊肉放上去,说:「先凑活用吧,哈哈,回头去海淀找找,买块便宜的砧板。」
那把三块钱的菜刀又薄又钝,平时切豆腐白菜还可以,遇到硬骨头似的腊肉,马上就露了马脚。白纸变成了半透明的,总是打滑,哥咧了半天嘴,才切下来一片,而且厚薄不均。但他似乎越费力就越开怀,一边咧着嘴,一边说:「其实吧,有没有砧板无所谓啦,味道都是一样的,就是慢点。」
终于切出来薄薄几片腊肉,垫在碗底,把煮好的面捞出来盖住,略微焖一小会,让烟熏的肉香揉进面里,再舀两大勺麻辣酱,一拌,顿时香气从鼻孔直冲脑门,「咚」地敲了一记。我等不及,夹起一大筷,热乎乎吸进嘴里,猛烈的麻辣味像针一样,扎得舌头跳了起来,但又特别勾魂,我一口快过一口,吃得满头大汗。扒完面后,碗里留下腊肉香肠,发着呆慢慢嚼,越嚼越香,舍不得吞下去。熟悉的味道盘绕在嘴里,和往年的一样。
记得爸妈每次灌完肠,两人的手都被泡得发白。熏肉的时候,他们总是在打伞,因为贵州冬天是阴雨季。他们守在火门前,不让明火窜起来,这个过程要持续两天。最好的熏料是甘蔗渣,其次是核桃壳、瓜子壳,迫不得已才会用到柏木、松枝。爸妈这方面很讲究,总是从春节就开始准备次年的熏料。这么说来,做腊肉香肠,应该是我们家过年最隆重的事情了。
想起这些,我嚼得更细更慢了。不过迟早总要吃完的,我恋恋不舍吞下最后一口肉,把碗刮干舔净,像洗过一样,哥看得直摇头。
之后很长时间里,麻辣面成了我们的主食,一饿,就会想起它来。那久违了的家乡口味,总会调动出一些隐匿在记忆深处的碎片,那些扎在脑海里却又想不起来的人和事,细细碎碎,经过时光的浸泡、打磨,仿佛罩上了朦胧的轻纱,焕发出柔软温润的光彩,让人心头暖暖的,不愿醒来。
一天下午,哥去上班了。我午睡时梦到了爸妈,醒来后怔怔地躺了半天,心里空荡荡的。想起自己正逍遥地躺在宽敞的榻榻米上,而爸妈正在狭窄昏暗的家里操劳,为这个家,他们从未有过一天轻松的日子——心不由揪痛起来。眼前不停地浮现出他们的音容笑貌,年轻时的,还有近年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一幕一幕混乱地交叠着。我突然意识到,父母在逐渐老去,未来总会有一天,我会失去他们,脑中嗡地一震,眼泪夺眶而出。我捂进被子里,痛痛快快地呜咽了一场。
过了很久,我又睡了过去,醒来后,从书架找到相册,细细浏览之后,把一家人的照片取了出来,按时间顺序重新排列,每一张都对得很整齐。
天气时冷时暖,路上有人还在穿棉衣,就有人穿衬衣了,有点季节错乱的感觉。
一个晴朗的中午,阳光映得屋里很明亮。我们打开窗,一边吃饭,一边听昌熙送给我的磁带。吃到半途,哥说:「过两天去找昌熙玩吧,就是不知道这家伙回学校没有。」
没想到,下午的时候,「这家伙」就背着书包来了,他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和哥同时惊呼了起来。
昌熙放下背包,露出纳闷的微笑,随即皱起眉头:「什么味儿?」他做出一副恶心的表情:「不会是死耗子吧!」
我和哥对视了一眼,抽抽鼻子,确实有点臭。我两就抽着鼻子,弓着腰,趴在房间的角落里到处乱闻,什么也没发现,倒是捡到了一包掉在床底下的翡翠烟,不过已经发霉了。
不一会,我身上沾满了灰。昌熙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打开背包,一边往外掏新录到的磁带,一边像看猴子一样,看我们爬上爬下。
「估计是哪个缺德的把垃圾扔楼下了。」哥张开两手走到窗边,往外看了看,愤愤地说,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大笑道:「不会有人在楼下拉屎吧?哈哈哈,我们出去找找?」
昌熙拿着磁带的手停在了空中,茫然地看着我们。等我们真的要穿鞋了,他才说:「你俩真是……」他晃着手里的磁带:「无聊不无聊啊,找什么不好,去找屎……」我和哥大笑,催他一起,他直摇头。
「那你先听一会,我们很快就回来。」我系着鞋带,跟昌熙说。他反倒不好意思了,嘟囔着:「自己听什么劲儿……」也穿上鞋,跟了出来。
阴暗的楼梯间里有一道朝北的隔窗,厚厚的陈年老垢糊在玻璃上,只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三个人下楼时,那面弱光照在我们身上,就像伦勃朗的画《夜巡》里的人物。我们看着彼此郑重其事的样子,忍俊不禁,越想越荒诞,你看我我看你,大笑起来。昌熙弯下腰,右手叉在腰上,左手扶着栏杆跌跌撞撞往下走。他是个性情淡然的人,这失态的样子,还头一次见到。走到楼门口,还听见我们的笑声在身后的楼道里回荡。
到了楼下,我们一辆一辆自行车看过去,用脚底在落叶堆里小心翼翼地扒拉着,又绕着法国梧桐看来看去,结果什么都没发现。臭味好像消失了。我既有些沮丧,又觉得不可思议。
昌熙仰起头,顺着光溜的树干往上看,过了一会,他定定地盯住一个地方,伸手拍在脑门上,低呼一声:「糟了。」他往上指。我和哥顺着他的手看向四楼,在我们的窗口下面,好像挂着一袋什么东西。昌熙扶着额头,往后揪住了头发:「唉呀,我给忘了,那有一袋羊肉。」
「什么?」哥瞪得眼珠子要掉了出来:「怎么回事?」
「别提了,先把那东西处理了吧。」昌熙还揪着头发,转过头来看我,说:「都怪你,一会再跟你们说。」
他们逼着我去拎那个塑料袋。知道情况后,感觉味道更大了。我屏住呼吸趴到窗台上,轻轻捏住袋子的封口。里面羊肉已经彻底腐烂了,轻轻一碰袋子,就散发出剧烈的恶臭。我怕它滴出水来,拎起袋子赶紧狂奔下楼,一路跑到五四广场的野林子里,估计味道不会传那么远了,我停下来,抡起胳膊,把袋子使劲抛了出去。
上楼后,刚走到水房就听见了他们在放新的磁带。我打开水龙头,使劲搓了搓手,又闻了闻,确保没味儿了才回屋里。看见两人一个歪一边,半闭着眼睛听音乐。我问昌熙那袋肉是怎么回事,互相一聊,才清楚具体情况。
——原来,除夕那场雪,下到了初一还不停。昌熙中午起来看见厚厚的大雪,动了恻隐之心,怕我一个人过年太孤单了,就到魏公村商场买了两斤羊肉片,一瓶二锅头,冒着雪骑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这里。
大概在同一时间里,哥有几个文艺社团的学生也没有回家,来邀请他去聚餐,没想到只有我在,就顺便把我拉走了。社团宿舍在北区,是全校唯一不会停电的学生宿舍,他们用电炉烧了几个菜。我被灌了几杯酒,醉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昌熙左等右等,不见我回来,音乐也听烦了,自己吃肉又觉得没意思,就喝了半瓶酒。到半夜困了,他不想睡觉,揣上酒瓶,边骑边喝,又冒着雪回民院去了。临走前,他把羊肉挂在了窗户钩子上,觉得冻在外面不会坏……
「我骑到礼堂那,拐弯的时候还摔了一跤,幸亏雪大,骑不快,嘿嘿。」昌熙拍拍我肩膀,撇撇嘴说:「你看你,到处乱跑,害我连羊肉也没涮上。」
一股暖流堵在我胸口,心里喃喃着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看了他一眼,赶快又扭过头去看窗外。
进入三月后,喜鹊经常飞落在对面的屋脊上,翘起长长的尾巴,淡定地环顾四周,突然身子一沉,又飞走了。有时一群麻雀扑到窗口的枯枝上,如同一团团毛绒球在上蹦下跳,唧唧喳喳商量着什么,听上去很喜人。一旦它们发现玻璃后面的我,就呼地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偶尔还能看见乌鸦优雅的黑影,拖着哀婉的低号,飞过杨树林上方,朝灰白色的天空远去。
天气阴沉沉的,灰云堆悬了几天,蠢蠢欲雨。夜里刮起一场寒流,竟然飘起了春雪。
早上我被哥叫醒来,就觉得屋内光感有些异样,漫射着微亮的莹白。「快看!」他喜滋滋地指着窗户,我披着被子趴到窗口一看,细雪还在斜飘着,对面屋顶全白了,树冠上流淌着黑白交织的线条。惊喜之下,我连忙穿上衣服,下楼找到自己的车,掸掉车座上的薄雪,跨上车随意浪游。
路上有不少走走停停赏雪的人,他们大概是寒假时错过了学校的雪景,现在一点小雪也不肯放过。到了礼堂草坪附近,人更多了,遍地黑黑的车辙脚印。大家都旷工旷课了么?
穿过甲所林园,奔到近春园荒岛附近,听到盈盈笑语越过湖面传来。我推上车,沿湖畔石径上了岛心,很多人在找积雪合影嬉戏。天上已难觅雪影,但仍有拍照的人,陶醉地举起手心,假装在接雪花。四围只剩假山亭榭仍有白雪覆顶,犹如未完成的黑白版画。我停下来看了一会,扛着车过了北岸的石拱桥,绕经荷塘后往右拐,从西门出了学校。心想,总能找到干净的雪景吧。
转眼来到圆明园的大门,一想还要买门票,自己似乎也没带钱,只好离开了。
正犹豫往哪里去,看见马路对面那条高树夹道的深巷,有隐约的白色,心念一动,调转了车头。穿过路边缓缓流淌的万泉河,骑到巷口,右侧高墙内隐隐有人欢笑叫嚷,大概是北大的学生在操场玩雪。左侧那一大片低矮委屈的平房,往常又脏又乱,在雪中却显得异常素雅整洁,很适合安坐在线条利落拙朴的铅笔素描中。
相比这条窄巷,两侧杨树高大得有些突兀,似乎有点大材小用。巷子里昏暗少人,树下只有薄薄一层积雪,很纯净,仿佛罩上了一层轻纱,下面落叶的轮廓依稀可辨。再往里走,身后的喧嚣被巷子吞掉了,四下一片静息,车速自然慢了下来。
门前的树
几百米的路上,只遇见了一个穿睡衣的中年人,他双手揣在袖子里,急匆匆跑进了路边的公厕。
骑到巷子中段,模糊看见前方的树下站着一人,近了看,是摆旧书摊的。卷页发黄的书摊在平铺的编织袋上。老板呵着手跺着脚,原地转圈。看样子像是附近的农民。看见来人,他脸上绽出笑容,甩了甩手,指着地上的书招呼我:「同学同学,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听着像是河南一带的口音。他看我刹车停住,更有精神了,蹲下来,左手撑在编织袋上,右手伸长,把歪的书摆正。「便宜卖,给钱就卖。」他抬起头来,满脸堆着笑出来的黑褶。
我跨在车上,一脚撑地,本想随便看两眼就走,却不忍伤害老板的热情,反正也闲着没事,就点了一支烟,静下来略微浏览。眼睛扫到脚边时,突然一本破旧的薄册子映入眼帘,封面的三个字「起风了」让我心里跳了起来,莫不是罗鹏推荐的《起风了》?我连忙下车,抓起册子翻看。
——我曾让哥到清华图书馆找过几次,自己也多次去海淀图书城找过,始终找不到,问书店的人,也都摇头说没见过。这事慢慢就成了一桩心事,我想,或许是自己记错了书名。没想到,竟在这意外碰见了——
我很为难,但还是问了老板多少钱,他接过书,看了看品相,说四毛钱吧。我做出摸兜的动作,装出遗憾的表情,说忘了带钱,问他大概会摆摊到几点,我马上回去拿钱。
他疑惑地看着我,像是要从我脸上分辨个真假,片刻之后,他又笑了,瞟一眼我的手,说:「你给一支烟,我就等你。」我愣了一下,赶紧掏出烟来递过去。他把烟点燃,使劲吸了一口,又笑了:「我开玩笑的,你快去吧,我等着。」
「这本给我留着啊。」
「放心吧。」
我迅速蹬上车,一路狂奔,感觉泥点甩到了背上,后脑的头发上。
锁好车跑上楼,哥正在练吉他,看见我急匆匆的样子,惊讶了一下,又低头摆弄吉他。我的激动突然又凉下来,不好意思张口要钱,手足无措地坐在床边发呆。
哥练了一会,暂停的时候,看出了异样,问我怎么了?我支支吾吾一阵,好容易才把情况说清楚。
他睁大眼睛,说:「就是你让我去找的那本吗?」我急切地点点头。他连忙放下吉他,从饭票盒里数出钱,递了过来:「赶紧去吧。」
午饭过后,我捧着书钻进了被子里,因为实现了这个持续很久的愿望,而且得来如此意外,有些激动。我想起了罗鹏,想起寻找这本书的过程,这些回忆让我无法进入阅读状态里。虽然强迫眼睛一行行扫下去,却不知道写了什么,只好又重头看起,始终徘徊在第一页。辗转了很久,我终于把杂念驱除干净,集中起了精力,专注在纸上的字里行间。那些字逐渐转化成了画面,一幅一幅映入脑海里,我开始沉浸其中,被书里人物的命运牵系得不能动弹。
书的后半段写到——
有时候,小孩子们摇落的栗子会突然掉落在我脚边,发出响彻山谷的声音,把我吓一跳……
——看到这里,我不由想起了自己童年的情景,那时我经常偷偷跑出家门,独自躺在山谷里,抬头看天,心头会流过莫名的伤感和惆怅。原来,我那些微小得不值一提的情绪,早已有人同感,并写了出来。这种共振的波动,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安慰,往事一幕一幕翻滚起来。我放下书,点了一支烟,任由自己在回忆中徜徉了一会。
在后面,作者又写到,他凌晨醒来,在难以形容的寂寥中,光脚走进病重的妻子的房间,看着她的睡脸,情不自禁俯下身,把脸紧贴在妻子脸上,两个人一动不动,脸贴着脸,感受彼此的呼吸,就这样过了很久。
——「啊,又有栗子掉下来了……」她一边轻声耳语,一边眯缝着眼睛看我。
「噢,原来是栗子掉下来的声音呀……我刚才就被它吵醒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栗子掉下来的声音」会引起我那么强烈的悲伤,仿佛是掉落在我的脑海里。「嗒」地一声,一滴泪滴在了书页上。我让自己深深沉入书里的情景,去体会那种爱与哀伤。
入夜后,雪已经全化了,我走在湿漉漉的林荫道上,每一步都能听到鞋底与路面的耳语。
空气潮湿得有些憋闷,我盼着再来一场雪,却盼来了簌簌的夜雨,淅淅沥沥摩挲着耳膜,不时有屋檐水滴在窗台,轻轻地拍击在玻璃上,声音又脆又酥。我站在窗前听了一会,躺下接着听,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雨水过后,蓝天焕然一新,宁静得深不可测。阳光毫无遮挡地泼洒下来,蒸腾出烘烘的热气,树上的新叶闪闪发光,明亮得刺眼。
天气暖和起来,人被激活了,干活特别来劲。我们把窗户彻底擦干净,清扫了角角落落的灰尘,又把攒了一冬的衣裤都泡在盆里,罩床单也换了下来,准备大干一场。水房里不知道谁牵了几条铁丝,每天挂满了长长短短的衣裤。
球场上的人多了起来,每天下午两点,我就抱着球去操场了,找人组队踢小场,输了的做俯卧撑。时间久了,球场上谁踢得好大家都知道。
有时候哥下班早了,也会换上短裤球鞋,来找我们踢一会。他的球瘾没有我大,一般都是将近五点钟来,踢半小时左右,又急急忙忙回去打饭,再飞奔回球场接着玩一会,但总是还没尽兴,人就散了。
在清华操场上踢球的年轻人
有一天,我们几个踢得好的组了一队,总是赢,让对手做了不少俯卧撑。我们每进一个球就互相击掌欢呼,对手越不服,我们就踢得越好,都脱下衣服,光着膀子。那天哥来得晚,但也进了几个球。
五点半左右,他跟我商量:「我现在状态正好呢,今天你去打饭吧。」
我正在兴头上,不肯去:「大不了不吃了呗。」
哥叹叹气,咬住嘴唇,叉着腰,一动不动站了一会。接下来我俩都踢得很别扭,我一直心不在焉看他的反应。
眼看阳光要降到树梢了,哥捡起扔在场边石头上的T恤,回过头来,意兴阑珊地看了我一眼,缓缓套上衣服往回走。我看着他长长的影子拖过球场,爬上了石阶,消瘦的背影朝远处黑黢黢的杨树林一点点小去。我不禁悲从中来,想想自己每天都能踢个痛快,而他很少有这样的时候,我却……一口气猛地堵上心头,梗得胸口发疼。这时他的身影渐渐缩成一个点,消失在高墙一般的树影里。我突然感觉浑身无力,两腿发抖,慢慢走到场边,坐到了草坪上,这时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球友们招呼我一起走,我笑笑摇着头。「明天继续啊。」他们说。我点点头。
看着他们都走远了,噙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我颠着球在路上磨蹭,不知道回去怎么面对哥。路灯早已亮了,晚自习的车流忽明忽暗,不断经过身旁,铃铛声此起彼伏。凉风时不时吹过身体,激起一阵阵鸡皮疙瘩。喧嚣声渐渐平息下来,我鼓足勇气回到屋里,哥正在弹吉他。我没敢抬头看他,慢吞吞地脱鞋和袜子。
「回来啦……」哥没有停下吉他,话里没有听出一丝异样。我抬头看过去,他温和地笑笑,随着手指的动作,轻轻晃头。
我拿起脸盆,到水房里冲凉回来,用电炉热了饭,坐到他对面,思量半天,终于说了出来:「以后我来打饭吧?」
「啊?」哥抬起头,睁大眼睛想了想,笑了:「哦……嗨!无所谓啊,想踢就多踢一会呗。」他偏头看看指板,弹了一串琶音。「我正好回来练琴。」
星期天,昌熙背着一个大画夹过来,还拿了几只油画笔给我,说:「去写生去吧,顺便晒晒太阳。」
我们骑上车随意乱逛,到了礼堂附近,零零星星有人在散步。昌熙左右看了看,说要不就这里吧。我们把车停在路边,把画夹和颜料箱拿下来,支稳。昌熙在画夹上钉了一张油画纸,又在我的画箱盖里钉了一张小的。
我正要动笔打轮廓,他让我先停下来,问我都看到了什么?我被问住了,为什么要问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嗯……」我无措地指了指前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昌熙温和地笑笑,张开两只手的食指和拇指,卡出一个框,让我照做,从框里截取想要画的局部。「每个方向都值得画,不要只看到那些很明显的东西。另外,你要学会从散乱的环境里分解出需要的元素,找到画面构成的节奏,重新组织。」
「但是写生不就是要画真实的景象吗?」我皱起眉,咬住嘴唇看他。
昌熙愣了半秒钟,哈哈笑起来。「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真实的景象?」
我哼哼了几下,心说这不是摆在眼前吗,但怕自己又说错了话。
「你蹲下来好好看。」我照着他说的蹲下来,看到的还是大礼堂,但我没吱声。「你再低下头,趴到地上看。」我照着做,直接趴到了地上。
「看到了吧,水泥地上有很粗的裂纹,还有几片叶子,对吧。」他捡起我面前的一截树枝,放在我眼前晃了晃。「看到了吗?这些也是真实的景象,你刚才看到了吗?」我摇摇头,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昌熙伸手把我拽起来:「所谓真实的景象,往往只是思维意识里的真实,不是物理空间里的真实。同一个地方,你换不同的角度,不同的高度,不同的距离,甚至不同的时间,看到的真实都不一样,差别很大。我要告诉你的,不是让你瞎画,把这些树啊、房子啊、天啊随意摆放。」我越听越迷茫,但又觉得好像找到了一点方向。
昌熙看看我,又露出那种「真是为难你了」的坏笑。「想明白了吗?不明白就问。」我还是摇摇头,我连问题是什么都不知道。
昌熙点上一支烟,看着礼堂方向,悠悠地抽了两口,说:「我说的重新组织,是让你去观察这个空间里所有存在的东西,选择出你想表现的内容,然后更换不同的位置去判断哪里最适合表现。组织的是你的思维,而不是这个空间里的东西。明白吗?」我默默听着,看着粗糙的路面,还有他丢在脚边的那截树枝,脑子飞速转动着,努力去理解这些话。
昌熙等了我一会,看我表情放松下来,笑了笑,说:「当然你要随便画,也不是不行,艺术本来就没有对错。不过你现在瞎画,估计没人看,呵呵。」他低下头,长叹了一声,继续说:
「你记住,以后我不会再说这些了。你现在看到的东西,都是思维惯性,这是一种自发的教条,需要抽离出来重新看,才谈得上创作。但等你迷信了我这些理论,它们又变成了另外一种教条,没准会丧失直觉,对创作来说,也是一种灾难。」
说完他顿了顿,欲言又止,又长叹了一声,支起画夹,拿起画笔,勾勒了几笔轮廓,默默地画起来。
我没敢打扰他,走远了点,换了几个位置找角度,确定后,停下来架起画箱,尽量不去想他打的草稿,也动起了笔。
不时有骑车的打着铃铛经过,也出现了一些散步的人,其中有一对老夫妻,停在了我身后,看了一会,老头问我是不是建筑系的。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老太太就反驳道:「建筑系那些孩子画的是水彩,这是油画。」
「不是吧……」两人轻声地争了几句,老头举起手,一脸歉意地跟我说:「不好意思,打扰了,好好画吧。」说着两人并着肩,贴着草坪边上,悠哉悠哉走了。似乎是不想影响到我的视线……
最后我画了一幅开阔的全景图,前景是水泥路面,占了将近一半的画幅,斜插着几条纵深感强烈的透视线,指向远处的台阶,白色的大礼堂安置在了右上角。礼堂前的花坛里,两盏青铜灯柱斑驳可见。在礼堂后方铺了一排深绿的树。画幅的基调偏蓝色,因为趴在地上的时候,我看到了蓝色的天光映照在水泥地上,还看到树冠的叶尖闪耀着青色的粼光……我看到了以往没有看到的东西。
昌熙拎着画夹走过来,两脚摆成丁字步,歪头看了一会,嗯了一声,拍拍我的肩膀。我迫不及待接过他的画来看,只见画面里只有礼堂二楼的一扇窗户和一根希腊石柱,精美的柱头和栏杆栩栩如生。我由衷地赞叹好漂亮,昌熙哼了一声,提起笔往画上涂去,先打了个大叉,接着快速地转了几圈,瞬间一幅画就不存在了……
我惊得目瞪口呆。昌熙却不以为意,放下笔,说:「你看,我们看到的世界差别这么大,这说明我们的心性完全不一样。这就是创作的意义,懂吗?」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没关系,以后你会懂的。」他又仔细看我的画,皱起眉想了想,恍然大悟:「哈哈哈,趴那一下,是不是大开眼界啊。」我不好意思地跟着笑了。
那是昌熙最后一次带我出去写生,后来我又约过他,被拒绝了,他说:「你已经张开眼睛了,不用我带了,自己去吧。」此后我每次出去写生时,总会想起这句话,心里就会泛起莫名的伤感。
寒松、林海经常过来,跟哥商量乐队的经费来源。他们是建筑系的学生,听了哥的课后,萌生了组建一支摇滚乐队的念头。
寒松个子不高,总是笑眯眯的,说话又快又轻柔,一小团蓬松的卷发悬在额头,稍有动作就会颤抖起来。他习惯微微耸起肩膀,两手插在裤兜里,看起来全身收缩,但状态却很放松,走路时优哉游哉地轻晃。
林海是寒松的同班同学,又高又瘦,上身笔直,国字脸上棱角分明。他总是拧着双眉,似乎在凝视着什么,甚至显得有些忧郁。说话时,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听不出明显的北京口音。他上身板直,走起路来很有弹性,晃眼看像个羽毛球运动员。
他们两个走在路上,总会吸引一些女生的目光。尤其是寒松那条墨绿色的牛仔裤,林海的白球鞋,在校园里太耀眼了。我不太愿和他们一道出门,因为身上都是别人穿剩的,松松垮垮,走路时挽起的裤脚总是垂下来,拖到地上。他们时不时来邀我出去玩,我都找借口推掉了。
乐队有四个成员,林海弹吉他,寒松高中时也弹吉他,但乐队缺贝斯手,他就转行练起了贝斯。鼓手是童雷,他还是合唱团的成员,因此不太露面。天海是键盘手,手指非常有力。我去音乐室去看过他们排练,叮叮咣咣,震得门都颤抖了起来,玩着乐器可能不觉得,在旁边实在吵得受不了,之后我就再也不去了。
跟乐队关系很好的,还有个拉大提琴的女生,叫如慧,我们开玩笑叫她如慧师太,她不以为意,咯咯咯地笑。
年轻人聚在一起就是很开怀,很多次排练完,大家意犹未尽,总是凑钱买点吃喝的东西,到我们宿舍来继续欢聚。
每到周末,天海、林海、如慧三个北京人就回家去了。星期天晚上回学校时,他们就会先到我们这里来,把从家带来的好东西拿出来分享。自然而然地,周日晚上的聚会就成了我们的传统。
一天早晨,我在对着镜子画自画像。如慧突然闯了进来,兴冲冲地说:「我看见照澜院有草莓了。」我稀里糊涂地嗯嗯两声,她冲我挤了个鬼脸,就旋风似的走了。我一时回不过神来,懵懂地从窗口看下面的路,不一会就看见两棵树中间,她的蓝色格子衬衣一闪而过。我没有见过草莓,不知道她在兴奋什么。
下午四点,我准备去踢球,就听见嘻嘻哈哈的笑声从楼道传来,声音越来越大,不一会,如慧走了进来,把手里的塑料袋提到我眼前:「看,草莓。」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嘴里就酸了,伸手就要掏,被如慧一把夺了过去。「还没洗呢,等会。」她放下包,奔着水房去了。寒松和天海放下手里的酸奶,跟了出去。
哥和林海找来瓷盆和勺子,盘腿坐下,用卫生纸使劲擦了擦。用勺子把酸奶挖到了盆里。我咽着口水看着,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过了一会,草莓洗干净了,大家围着瓷盆坐下,把草莓倒进了酸奶里。那些红色的小锥体还在酸奶表面迟疑着,就被勺子搅了下去。
大家脑袋凑在锅的上方,摩拳擦掌嗬嗬地笑。冷不丁伸出来一只手,往里丢了几片掐下来的绿色萼片。如慧大声惊叫,寒松摆着头,露出得意的表情,说:「不觉得这样好看多了吗?」
大家停住惊愕,齐齐往锅里看去——真的,红白色的酸奶在点点绿萼的点缀下,透出新鲜清爽的气息。
「漂亮很重要,光顾着吃有什么意思!」寒松笑眯眯地说。
我一愣神,眼前模糊了起来,记忆里某些若隐若现的东西似乎被唤醒了,说不清是什么。恍惚中,我看到如慧递过来的杯子,伸手接住,先挑出一片绿萼来嚼。确实不好吃,酸酸的。
「还是上海人洋气啊!」哥调笑道。寒松表情更夸张了,小孩一样摇头晃脑。如慧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说:「北京怎么不洋气了,你们不都削尖了脑袋往北京钻吗?」林海也笑道:「就是。」寒松一副懒得理的表情,继续眯着笑脸。
大家一边抿着草莓酸奶,一边闲聊。寒松说他正在扒一首Beatles的曲子,他感慨Beatles真会玩,那首歌的前奏请了一个交响乐团来演奏。
林海想了想,突然问如慧:「你想没想过,为什么摇滚乐队里没有你们弦乐?」大家都各自想了想,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如慧思考了一会,缓缓地说:「可能因为弦乐最抒情吧,它的发声方式是线性的,每个音都可以持续很久,就像要把情感从身体里拉拽出来一样,从发声开始,到结束……」她微微皱眉想了想,左手举到肩部高度,右手轻摆,略偏着头,做出演奏大提琴的动作:「……弦乐的声音一直在跟手指、弓子纠缠,一直在跟着内心的波动共振。」
她边思索边说,语气不是很确定,寻求答案似的扫了我们一眼。大家屏息不语,不想干扰了她的思路,连我也停下了舀酸奶的勺子。她的右手仍在轻微摆动,像握着一团棉花,脸上露出微醺的神色:
「弦乐一个音就可以传达出深沉复杂的情感,可能跟摇滚不是很匹配。吉他和键盘,不是弹就是敲,声音都是颗粒状的,发出来就结束了,需要一串声音才能承载情感,所以很自由啊,好控制,节奏感比较强,适合摇滚乐转折多变的情绪。弦乐更适合表达统一的、深邃的、更抽象和崇高的情感。」说到最后,她得意地扬起下巴,露出一种「我们的弦乐更了不起」的神情。大家哄笑起来,但也纷纷表示认同。
1980年,陆庆松在自己每天打煤粑的墙边拉《新疆之春》
林海若有所思地皱起眉,直勾勾看着地。这时录音机里正在放Dire Straits的专辑《Money For Nothing》。他歪头仔细听了听,很快吃完酸奶,走到录音机边上,耳朵凑近喇叭,跟着音乐节奏微微摇晃。
过了一会,《Brothers in Arms》的前奏吉他颤抖着奏响起来,林海的脸部仿佛被声音捆住了,紧缩成一团。他咬住下唇,一个肩膀靠住墙,两只筋瘦的手微微拨动,弹奏着一把虚拟的吉他。身后的白墙,如同一块幕布把他托住。他眯缝着两眼,从眼睛的深处看向窗外,临窗的法桐阔叶也温柔地起伏着,摇动出半窗沉醉的绿色波浪。
林海感觉挺爱笑的,但话却不多。我总觉得他有些忧郁,尤其在沉思的时候。有几个晚上,林海自己来找我们,脸上浮着微笑,也不怎么说话,直接朝着录音机走去,挑出一盘磁带,平静地听着,像是有什么心事。偶尔跟哥聊一聊乐队的事情,直到宿舍要锁门前,才离开。
有一次,哥上课去了,林海进来后,照例找出一盘磁带,静静地聆听起来。那天他显得很孤僻,几乎笔直地站在书架和墙的夹角,侧脸对着墙,一动不动。我没敢惊扰他,坐在对面画速写,偶尔能看到他的眼睫毛眨动一下。
将近半个小时后,他转过身来。「好了。」他脸上又显出了笑容:「有时候就会这样,没有任何情绪,这么呆一会就好了。」他说着,在沉思中又坐一会,背上书包走了。那天晚上,他听了几遍Bob Dylan的《Blowin' in the Wind》。
他走之后,我也陷入了莫名的茫然中,浑身乏力,不想动,但我觉得自己没有林海那么悲伤。
五月,天气已经开始闷热了,偶尔吹过一阵穿堂风,就觉得被上天赏赐了一样。窒闷多天后,终于等来了一场细雨,雨丝像雾一样,无声无息地弥漫着。
我穿着短裤,坐在窗台上发呆,吹着幽幽的凉风,看葱茏的窗外被雨雾染白,心里泛起了无处着落的愁思。
回过头来,猛然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吓了一激灵。「哈哈……」寒松双手揣在牛仔裤兜里,靠着门框,笑眯眯地打量我,也不知道来了多久。
「走啊,散步去。」他等我从窗台上跳下来,口吻轻快地说。
「啊?」我指指窗外:「这不正下雨吗?」
「春雨多舒服呀,像诗一样。」我被这「诗」字击中,穿上拖鞋,默默跟下楼去。
走在新斋楼前的杨树底下,落到头顶的雨丝并不多,衬衣过了好久才慢慢洇湿,凉丝丝地搭在身上。不时有人骑车经过,像显影液里的照片,逐渐清晰,又消失在雨雾中。
路上我们没怎么说话,张望着空濛不明的四周。熟悉的房屋失去了轮廓,隐入树木中,溶成了一片淡影。
在贵州,这种雨雾司空见惯,但我从未这样主动走入它,去感受它。渐渐地,我心里弥散出一种跟世界分离、脱离了尘世的安宁。
寒松饶有兴致地打量我,说:「你去过江南吗?」我摇摇头。
「这雨好柔软啊。」他看着白茫茫的前方,露出温柔的微笑:「简直和我们江南的一样。」
我们没有走太远,却走了很长时间。去哪里已经不再重要,雨本身才是我们要去触碰的东西。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打过伞,喜欢上了雨点与我之间的缘分。与出现在我生命中的许多事物一样,它们经过那么漫长的行程,也许就是为了落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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