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中国最后的贵族:87岁,每天通宵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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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世界之外,
因感动于昆曲之美,
白先勇还自愿当起了昆曲的“义工大队长”,
几乎凭借一己之力,复兴了昆曲文化。
2024年,
进行了独家专访。
责编:倪楚娇
白天悠闲,他在电脑上读些新闻或文献,晚上清净,天一黑,他便伏在案头写作,一直写到天亮才睡觉。他一直用不惯电脑,“因为机械的东西,没有灵感,写的东西一不小心就不见了”,所以几十年来,白先勇写作一直用600格的稿纸,从来没变过。他笑称自己还欠着很多文债,每天忙忙碌碌的,不过也乐在其中。
白先勇在桌前工作
我们和白先勇先生的采访,安排在了下午4点。他穿一件灰色的中式上衣,头发已花白,脊背也稍有弯曲。站着说话时,他常将双手叠放身前,风度自然儒雅,颇有大将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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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家中挂满了不同年代、风格的字画
白先勇向我们介绍徐悲鸿写给父亲白崇禧的书法
他也欣然带我们参观了他的家。
家里整个空间布置得简单古朴。地板和家具基本都是红褐色,书桌旁摆着红楼梦人物的瓷碟,家里还有些花纹生动、着色干净的花瓶和器皿。除此以外,没有多余的摆件。
书房里,墙上参差错落地挂着几幅字,都是他的代表作,有《孽子》、《一把青》......字迹风格不同却相得益彰。书架上,有他自己翻译成不同语言的文学著作,还有很多在美国教书时留下的书。上千本书将两面书架塞得紧实,不留任何缝隙。
白先勇特意向我们介绍了书架最高处的杂志,那是他大学时代和同学一起创办的《现代文学》杂志,“那个杂志穷得不能再穷,我们一直撑着,撑了20年。我把台北的旧宅也卖掉了,赔得精光,为这本杂志,最后倾家荡产。”他爱书,也恋旧,一辈子买书、藏书,就算泛黄开页了,也舍不得丢任何一本。
谈起昆曲和《红楼梦》,他的声音会再提高一些,如数家珍,神采奕奕。回忆起自己和传统文化之间的缘分,他常常使用“欢天喜地”这个词,“大家欢天喜地地去看《牡丹亭》”,“年轻演员们演得欢天喜地”......这已是他为之奋斗半生的事业,他为这样的“热闹”感到高兴,也希望我们的传统文化,能一直这样“欢天喜地”地传承下去。
最近几年,因为年纪也大了,我待在家里的时间比较多,很多以前没看的书要看,之前我爷爷叫我写的一些文章,我也没写完,现在在补。
我每天吃完饭,会在餐桌旁看两三个小时电视,然后在书房坐6、7个小时,一天过去感觉任务也就完成了百分之三,私生活挺忙的。
现在我也不大旅行了,最多和文艺界的老朋友们聚一聚,平常最多到各个大学做做演讲,讲讲《红楼梦》、《牡丹亭》,不过我前两天去台大演讲,结果第二天就累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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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版《牡丹亭》20周年庆演(摄影:许培鸿)
现在我慢慢觉得,这是“天命”,我们不是在演一出戏,而是在拯救正在衰落中的,中华文化的瑰宝。我们这些人就是在做义工,我就是“义工大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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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惊梦》,梅兰芳饰杜丽娘,梅葆玖饰春香
第一次听昆曲,是《游园惊梦》。那时候我年纪小,只知道大家都说去看梅兰芳。没想到,里面的曲、词就此唱进了我的心里。
昆曲其实就是以最美的形式表现我们中国人最深的感情。昆曲本身的美学之高,可以说,在别的类型的表演艺术里,我还没有看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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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版《牡丹亭》剧照(摄影:许培鸿)
我又不是昆曲界的人,投入这么大的精力、人力、物力。等于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吧。
现在,世界发展变化得很快,很多人问读经典还有什么用。
没错,AI时代已经来了,很多事情上,AI已经比人类聪明太多。下围棋,我们也下不过AI了,但是AI始终是人类发明的,我觉得我们不能被牵着鼻子走。你要去控制它,怎么控制?我觉得我们要有自己的文化认同。
起初我看《红楼梦》,那时候年纪小,以为就是在讲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的爱情,后来自己有了很多经历,才慢慢知道,它讲的是人生。是讲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历劫。升学、升官、情劫、死劫……我们都知道贾宝玉最初是一块石头,后来降临到人世,走了这么一圈,所以后来我也明白,我们都是这样,要在红尘里走一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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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唯一一张所有家庭成员齐全的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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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下来就是抗战那一年,6岁的时候,我跟随家人从桂林逃难,逃日本人。在我6岁以前的记忆里,我们桂林是山清水秀,我们家还有个很漂亮的花园。我的童年蛮快乐的。但是1944年,日本人攻打桂林,我的人生突然出现断层了。
当时好多人往湖南、重庆逃。当时我们一家是搭上最后一班火车逃走的。因为当时我祖母都90多岁了,身体跟不上。我记得那个火车顶上到处都是难民,火车开都开不动。
火车里面,也是混乱一片,挤满了人,我们两家亲戚加起来80多口,我母亲一个人指挥。火车开动了,我回头一看,整个桂林已经火海一片,我们的房子也被烧光了,都付之一炬。
除此以外呢,最重要就是“情”这个字。无论是爱情、感情、人情。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孽海情天里浮沉。
《红楼梦》也受《牡丹亭》的影响,比如“情不知所起”,“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这个情有很多层次。
贾宝玉的信仰就是“情”,他就是“情”的化身。他说话、生气的时候,眼角都是含情的。他来到人间,就是来补情天的。所以他到了太虚幻境,会看到一个匾,写着“孽海情天”。
后来贾宝玉出家了,大家觉得是不是因为黛玉死了,他想避开红尘,我想不是那么浅。他走的时候穿了一个大红斗篷,他为什么不穿黑色的、黄色的袈裟?因为红色代表“情”。他在人世间经受了情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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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如果说我还对《红楼梦》做了些什么的话,那就是促成了程乙本版本的《红楼梦》重新出版。因为之前这个版本基本上已经绝版,或者被边缘化了。目前市面上流行的版本基本都是庚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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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程乙本校注版,理想国出品(摄影:书鬼)
我在台北大学教书的时候,有机会将两个版本仔细对照一遍,我当时还仔细做了一个表格,发现两个版本有190多处不同,我发现庚辰本这个版本有很多不到位、错误的地方。
Q:曹雪芹用《红楼梦》来隐喻人世间,一场繁华终有散。现在很多年轻人也意识到了无常,觉得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人也更容易走向虚无,您觉得要怎么避免?
当然了,意识到无常,不是说就什么都不做了。因为无常,很多东西都会走掉的,会不存在,但是你做过了,可能就会留下一定的影响,这个认知很要紧。
Q:中国人经常有一种既出世又入世的态度,很多年轻人一方面想要做“淡人”,想躺平,一方面又没法放下世俗层面的认可,您觉得这是为什么?
A: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有三种主要的哲学思想贯穿在思想深处。一方面,我们受到儒家文化的影响,儒家鼓励大家追求经世济民的抱负理想,求功名利禄。至今都有很深的影响。
比如我们的学生都很会考试,会拼命地追求这个,追求那个,整个家庭都很看重学习。但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所以青少年一下子进入社会,就觉得人海茫茫,会非常恐惧。这是很普遍的现象,也很正常。
很多人大概到了中年,就开始遇到各种挫折,也许有人丢官了,有些人犯法了。但是对于中国人来说,还有道家和佛家的思想跟在后面。
2018年,白先勇在杭州
像《红楼梦》、《牡丹亭》,都歌颂了爱情,它们讲的是爱情神话,好像是遥不可及的。但是爱情这东西很复杂的,有些人一辈子没得到过,有些人是得到了,又失去了。有些人看得轻,有些人看得重,我觉得,你要知道它的复杂性、它的善变性,然后将“情”存之于心。
A:《红楼梦》很特别的一个地方,就是其中的女性地位都很高,能看得出来作者对女性的尊重,和当时很多其他著作是不一样的。明清时代的时候,很多上层阶级的女性已经开始接受教育,有了自主的想法,《红楼梦》当中,很多女性也都是念书写诗了。
其实在我看来,中国女性一直都是很强大的。虽然之前父系社会创造了很多陋习,要拘束女性,但是女性变得强大,是必然的。我觉得无论是男性还是社会,应该看到、也应该尊重女性的强大。
在《红楼梦》里,每个女孩子都很有个性,她们情感充沛,有自己的主见。
比如薛宝钗,她虽然遵守传统的儒家价值体系,很守规矩,但是作者也没有把她写成教条的女孔子,她懂事、识大体,有自己的一套道理,人物是很丰满的。
以前我给学生上课,问那些男生,发现大家都怕林黛玉,觉得她那么多小性子,整天试探贾宝玉,很多儿女情长。但其实这就是女性的多愁善感,她的敏感。在现代,你肯定能在周围找到对应她们的女性,所以女性是有自己丰富的个性的。
到现在,我也不能说我对人有多了解,当然,现在年纪大了,阅历多了,看很多事情比较通透,比较能接受了。就听随你自己的心就好,跟着它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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