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感时刻:穿上老钱风但兜儿里没钱
近两年,“老钱风”席卷社交媒体,成为互联网穿搭造词运动中极为盛大的一幕。
在这个被大数据算法拿捏的时代,只消输入《继承之战》、《绯闻女孩》、Ralph Lauren、Loro Piana、羊绒、亚麻、显贵、王室等关键词,便可连缀出“老钱风”的基本画像。
消费美学塑造了一个欲求社会,在这里,表面上看人们拥有自由选择商品和生活的权利,但又在试图力证某种身份的驱使下,变成了“热切希望被诱惑,同时积极寻找机会让自己被诱惑”的消费者。
“老钱风”的出现,构成了通过穿搭获得成就感的消费景观。这场对上流社会的模仿秀,也许到了适度反思的时候。
在老钱风席卷的浪潮里,Ralph Lauren的翻红当属意料之中。
无论是根据贵族运动马球(polo)设计品牌标志性单品的polo衫、专为打高尔夫球的上流社会女性设计的“Polo Ralph Lauren Golf”系列,还是广告大片中驰骋于户外天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气定神闲,自品牌诞生以来,Ralph Lauren从时装设计到视觉风格都致力于描绘“老钱”阶层生活图景。
当花哨的季抛式时尚不再吸引消费者,一度被认为保守乃至于老派的Ralph Lauren,以其简约板型、高奢面料、低调颜色、无LOGO的设计,一举切中老钱风的命脉,成为这一风格的最佳注解。
然而,这个被奉为老钱风代名词并且囊括时装、香水、家居品类的时尚帝国,实际是由贫民区长大的孩子一手打造的。
Ralph Lauren本人出生于纽约尽人皆知的贫民区布朗克斯,犯罪率高居全美前列。作为移民二代的Ralph Lauren自幼家境贫寒,并非时装设计科班出身的他第一份工作是销售。Ralph Lauren本人并未对此掩饰,更没有在功成名就之后美化自己的出身,他非常自豪自己是从底层发家,一路创建了百亿市值的时尚帝国。
Ralph Lauren先生认为自己代表了“美国梦”,彼时所谓的“美国梦”,是人们相信无论何种出身、种族、性别,只要志存高远、艰苦奋斗,就有机会获得财富,并实现阶层的向上流动。
而Ralph Lauren之所以能成为老钱风的代名词,正是因为那些高奢面料与经典套装勾起了普罗大众对上层社会生活样貌的向往。
从跻身美式上流社会的欲望中汲取灵感,Ralph Lauren先生将自己对“社会阶层跃升的梦想”融入到设计中,对晚礼服、马丁尼、派对构成的诸多想象进行编织,由此传递一种快乐、梦幻、安逸、舒适的感觉。Ralph Lauren营造的“常青藤学院”“乡村俱乐部”“西部牛仔”等风格着装,最终一齐指向了人们所憧憬的美国上流社会,构筑了一幅由马球、网球、高尔夫、派对、大草坪搭建的梦幻图景。
正如Ralph Lauren所营造的“老钱感”,不是源自一件低调显贵的时装单品那么简单,而是一整套令人艳羡的生活方式,一种备受尊崇的身份象征,一份社会意义上的归属与认同感。
20世纪80年代末,美国布鲁克林贫困街区有一部分黑人团体专门抢劫Ralph Lauren Polo衣物。穿着售价昂贵的Ralph Lauren回到街区,带给他们从底层攀登上流阶层、由nobody变为somebody的功成名就。对于当时的新移民来说,身穿一件Ralph Lauren Polo等同于实现了自己的“美国梦”。
然而“美国梦”的真相究竟如何?
随着资本主义发展到垄断阶段,曾经蓬勃的自由之梦与世俗意义上的发迹之梦随社会关系发生异变,不择手段攫取财富取代了积极进取的创业,而早先通过资本积累晋升“老钱”行列的人士筑起属于上流圈子的护城河,排斥底层起家的“暴发户”进入。
所谓的“美国梦”成为资本碾轧之下的泡影,“盖茨比”式的梦想蒙上悲剧色彩,为阶层固化添砖加瓦,老钱身份沦为可望而不可即的彼岸。
身份的表达才是真正令人迷恋的所在。“老钱风”的流行,续写了自上世纪以来关于社会阶层、财富的美梦图景,是庞大的时装产业这个造梦机器有序运转下的一环。
打开海内外社交平台,试图教会人们如何穿得更“老钱”的分享屡见不鲜。复盘短视频平台2023年穿搭风格内容表现数据,老钱风相关内容播放量的同比增速高居榜首。
如果说老钱风是后疫情时代下时装造梦属性的一次爆发,那么究竟是什么令今天的人们对老钱风如此痴迷?
时间倒回到二十年前,穿着彩色紧身吊带、涂亮面唇釉的Paris Hilton,以及低腰牛仔裤加身,神色淡漠的戴文青木才是主流。千禧审美张扬喧嚣,呼应着享乐主义号召下的蓬勃面貌,从面料到配饰,追求闪闪发光、夸张夺目、配色大胆、极繁主义,与低调、质感可谓背道而驰。
2008年,一切戛然而止。雷曼兄弟破产,金融危机爆发,世界陷入经济衰退的灰霾之中。尽管危机并未真正冲击到位于社会上层顶级巨富的生活,但在全球经济困顿之时,有闲阶层深谙避其锋芒、大隐于世之道,普通劳动阶层则重拾以实用和耐久为主导的消费。
时尚是经济的晴雨表。经济学家乔治·泰勒曾提出“裙摆指数”,认为女性的裙子在经济繁荣时期会变短,而在经济衰退时期会变长;无独有偶,前IBM消费品专家Trevor Davis也发现,长期的经济衰退会导致鞋跟的高度越来越低。可见,当经济形势不甚乐观,时尚潮流呈现趋于保守的一面。
老钱风如今的走红也不例外。随着全球经济形势呈现不稳定性,曾经高调享乐的旗帜转为收紧口袋的风向,一方面,品牌掉头回归沉稳低调的设计,收缩客户群体,笼络巩固真正的高净值人群;另一方面,消费者也变得难以被季抛式单品打动,主打简约、无LOGO的老钱风自然更符合长期主义的消费理念。
除了商业消费层面的考量,老钱风迎合的,更多的是当下内在情绪的集体发酵。
社会情绪所表露出的淡人、窝囊、讨坏甚至恶心穿搭,其归因都指向了面对动荡环境、朝不保夕时的自我调剂与无可奈何。而这种无可奈何的彼岸,正是老钱们无须为外部世界晴雨担心的优渥与从容。
老钱风的流行,投射了当前全球经济周期下,大众回归对有闲阶层的想象,寻找稳定、低调、平静的风格。消费者愿意为“看起来很贵”买单,不断模仿着想象中的有钱人,向往能够去到那个恒温22度的世界。在那里,不事劳作、整日消遣才是正解,矜贵的天然面料作为隐秘的门槛,隔绝了996和内卷。基于这份关于老钱阶层的想象,建立苦于现实、回避动荡的内在皈依。
每个人都有展示自我的欲望,无论搭配品位,还是面料板型,时装是一张天然的名片,追求衣着背后象征的身份认同才是根本动力。
名为“老钱风”的穿搭趋势有其流行的必然性与合理性,然而再浩大的声势也难掩老钱风是个伪命题。
“老钱风”所描摹的“老钱”画像——擅长用低调内敛的配色、精致考究的剪裁面料、简约利落的搭配,表达出不露声色的贵气——这些更多是人们基于《继承之战》《绯闻女孩》等热门影视作品中塑造的老钱形象,进行二次想象的结果。
上:《继承之战》
下:《绯闻女孩》
老钱身份之于穿搭风格,从来都是一个充分不必要条件;而“老钱风”从造词逻辑上,包含了“老钱们就喜欢这么穿”的潜台词和前置条件。事实上,真正的老钱们,在穿衣上或许并非像“老钱风”表现得那么低调。
在卡塔尔举办世界杯期间,卡塔尔王太后谢赫·莫扎的几次亮相几乎都是Chanel、Dior等高定傍身,且多为量身定制的设计。
在纪录片《生为富人》里,被采访的美国老钱后代们含着金汤勺出生,自然有人将最好的东西拱手奉上,即使在夏天也羊绒不离身。对材质的挑剔并非刻意追求,而是从代代积累的言传身教中建立起的日常习惯。
老钱的“老”,是区别于一夜暴发而树立起的阶层藩篱,与“新钱”相比,“老钱”的家族财富及社会地位代代传承;而老钱的“钱”,是基于财富积累获取的阶层话语权,在社会关系、资源支配、文化领导等各个方面享受特权。心理上的自信与优越感使其无须通过日常穿搭来过分突显自己。
由此可见,真正的“老钱”并不存在固定的穿衣公式,自然也不存在购买或穿着特定服饰就能跻身某个阶层,因为服饰背后的生活方式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购买到的。
穿上老钱风,并不能真正成为“老钱”,就像穿上“知识分子风”,并不能真正成为知识分子一样。
电影《天才瑞普利》
正如电影《赛末点》里的经典桥段:当想要进入上流社会的男主买了一件富二代Tom常穿的Ralph Lauren羊绒衫,恰好偶遇心仪的女孩却告诉他,富哥Tom穿的并不是cashmere,而是男主从未听过的vicuña(骆马绒)。一段看似轻描淡写的情节,四两拨千斤地挑动了阶层之间的差异,不到60秒的对话,道出了老钱与“老钱风”之间的隔阂。
事实上,推动“老钱风”消费的恰恰是向上流动的“新财富”人群。
美剧《继承之战》的服装设计师Michelle Matland表示,剧中造型的精髓“不需要说一句话,通过服饰就可以传达地位和至高无上的权力”。服饰隐含的社会身份及权力表达在“老钱”的世界里再度被拔高,当人们为特定的阶层与身份赋魅时,其中包含了对审美高下的评判。
《继承之战》
现代社会的运作基于大众传媒与商业化生产,这也意味着人为制造和传播的消费文化催生了新的消费欲望与需求。老钱风的流行,让审美高低之分有了更直观的量化,财富用以丈量自己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在这场把财富、阶层作为价值衡量标准的消费游戏中,时尚审美再一次流向了审贵,入局的普通人难以获得真正的自由和富足。
关于阶层的想象,永远存在局限。
人们想象着老钱们的日常穿着打扮,却忽略了穿搭身后、“老钱”日常所处的场景。
人们想去往那个恒温的世界里遮风避雨,却忘了即使身处22度的温室,也依然存在云波诡谲。
“老钱风”三个字,也许“老”与“钱”都距离我们太过遥远,最容易做到的反而是身处风眼、保持从容。而“老钱”的精髓,正是在于拥有随意做自己的从容。
名为老钱、静奢的风终有一天会不再吹拂,但关于流行风格的造词运动一刻也不曾停歇,意式贵族印花已然箭在弦上。
时装造梦,穿上一件衣服的时刻,恰是梦醒时分。
监制 / 宁李Sherry
编辑 / Yee
文字 / Yee、duli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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