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魏芙蓉
编辑 | 王珊瑚
捡不完,根本捡不完
进入初夏,梓桐村的龙虾基地突然变得热闹起来。田边车辆排起长队,凌晨三点还有灯光闪烁。5月9日晚上,小古和朋友从遂宁市区开车赶来,还在路上,看到路边全是提着桶、挑着担往回走的;到了现场,打着灯、弯着腰在泥里摸索的,还有七八十号人。捡虾如此轻易,他两分钟捡了小半桶,一小时30斤。这是那阵子很多遂宁人都在议论的事,“梓桐村的小龙虾不要钱”,“随便捡”,不仅是抖音,遂宁人的朋友圈、微信群都在传。小古就是被抖音上的消息吸引来的,捡完回家,他也连夜做了条小视频,一键分享到朋友圈和抖音。人人随手一发,梓桐村的小龙虾越来越出名。“这个养殖场没做了”,“老板都跑了”,“龙虾全都不要了”——当消息传着传着出现在黄振手机上时,作为养殖场老板,这些小龙虾的所有者,他看“懵逼了”。事实上,龙虾基地不仅正常经营中,老板也忙得不可开交,2000亩田至少5万斤种虾,更不可能免费。黄振完全没想到会闹出这样的乌龙,他说,都是自己好心办了坏事。误会得从5月初说起,为了配合附近的梓桐沟水库项目施工,黄振的养殖基地需要腾退100亩虾田。他们紧急给这些水田放水,收走地里的虾笼,到5月7日施工队都进场了,田里还剩下几千斤散虾。弃田里挖机轰隆,龙虾密密麻麻满地爬,当地村民见了,带上桶、提着袋,一个接一个地来了。问题就出在这里,当时黄振总体态度是默许的,散虾他自己没时间收,他想,被捡走好过被挖机轧死,不然多浪费。这些虾他没有太放在心上,转头去忙了更要紧的事。他们虾田采用的是“稻虾种养”的模式,上半年蓄水养殖小龙虾,下半年又得栽上水稻,全年循环生产,一环扣一环,一环都不能耽搁。等黄振回过神来,田里已经“乱了套了”。废弃田里的虾免费,传出去变成所有的龙虾免费,人群大量涌入龙虾基地,据黄振估算,5月10日开始,高峰阶段虾田每天有两三百人捡虾,黄振在手机上查看夜间录像,手电和车灯太密集,画面总是白花花一片,“晚上跟白天一样”。养殖区里几米长的地笼也被扒拉出来,一些被扫荡一空,一些则连虾带笼被拖走。●凌晨三点,养殖场工作人员抓到的偷虾人。讲述者供图
捡虾发展成了偷虾,5月10日,养殖场几个老板分头上抖音辟谣,去热门视频下面评论,“兄弟伙些,不能来捡了……很多人不自觉,跑到我们还在养殖的区域去捡,还偷笼子!所以今天开始全部禁止来捡了!”微弱的呼声淹没在短视频海洋里。人们似乎已经掌握了捡虾的门道。白天工人只要放一块田的水,他们就会扫荡这片田,时间总挑在晚上,这时候工人少,虾出没多,田沟里成群的虾,虾挨虾,他们一边捡,一边不约而同地在社交平台感慨,“捡不完,根本捡不完。”黄振彻底急了。五月他们刚捕完一批龙虾上市,田里剩下的5万斤龙虾都是种虾,如果都被捡没了,明年的虾苗也没了,来年得损失大几百万。眼下没有什么事比守护小龙虾更重要,这片龙虾基地所属昱洋合作社,六个股东参股,之前分散在各地,有的忙销售,有的忙调度,听说龙虾出了事,全都往梓桐村赶。姚洪龙是合作社的总负责人,5月9日深夜,他在微信上把插秧工作也全面叫停,“小偷眼中的天堂,农人心中荒凉!虾被偷,资金断裂,没钱发工资,河沙基地从10号开始所有工人放假等通知!”●管理员巡逻过程中遇到的偷虾情况。图源讲述者
不敢打,不敢骂,报警了还不能处罚
守护小龙虾不是件容易事。有句话姚洪龙常挂在嘴边,“做农业的要学会跟天斗,跟地斗”,创业六年,他们扛过了经验不足,扛过了连续亏损,也扛过了土地干旱,没想到还会遇上偷虾这样的倒霉事,“还得跟不自觉的人斗”。为了配合养殖场驱散偷虾贼,5月10日前后,梓桐村村委会启用了村用广播:“昱洋合作社田里栽秧的龙虾,所有的都是要的,都是预留的种虾,不要去捡。否则按法律规定处理。”广播的效果实在有限。用姚洪龙的话来说,“只吼得到当地(村里)的,吼不到外头跑来的”,“白天吼得到,晚上(广播关闭)又吼不到”。其实养殖场建成至今,偷虾情况一共也没出现过几例,村民和虾塘一直相安无事,直到流量席卷而来。考虑到养殖场面积大、入口多,姚洪龙增派了人手,从村里请了一些工人,组成三个巡逻队,一边逮人,一边带上喇叭“吼”。晚上8点到凌晨2点,黄振也开着电三轮在田埂上转,他重点巡逻水库附近的田块,大部分跟着网上定位来的人都会经过这里,偷虾情况最为严重,就在他轮值的这4个多小时,每天平均能逮到四五十人。被逮住的,大多数态度比较诚恳。“第一次来”,“捉着玩”,“我们真不晓得(是养殖区),哪个龟儿骗来的”……他们还遇到一些组团来的,一来几辆车,下来一二十个人,被阻止时反而跟管理员冒气,“我到田上耍不行吗?要做啥子嘛?打人吗?来嘛!”那些天姚洪龙不记得自己打了多少个报警电话,只有明确处罚才能最快遏制谣言和失控的人群,这是他当时的想法。但他们面临的一个问题是,龙虾属于低价值物,他们遇到的贼一般最多偷三五十斤,相当于三五百块钱,构不成刑法中认定盗窃罪的条件,虽然还有《治安处管理处罚法》可以参考,但“赃物”价值低,人数太多,警察来了,大多是劝导、口头教育,让他们把虾倒回田里。这让姚洪龙和其他股东们难以接受。他观察过,来偷虾的大多是年轻人,“喜欢吃(虾),喜欢耍,又带偷又带玩(一边偷一边玩)”。而他们作为农场主,“不敢打,不敢骂,报警还不能处罚。”为此他跟派出所冒了好多次火。总之,最开始几天,养殖场老板们节节败退,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了,人还是堵不住。负责这个基地的黄振首先泄了气,“我都不想管了,再这么下去的话,更年期都要提前了。”姚洪龙也处于崩溃边缘,高峰时期他三天三夜没合眼,整宿都开着车在田上转,“快要疯了”。被逼得没办法了,5月16日,他往自己车上扔了把刀,跟派出所,还有其他兄弟都放了话,“今天晚上逮到人,只要不弄死,不弄残,出了事情我负责!”自然是气话。但到这时,工作人员对偷虾人已经毫无客气可言。那些天被逮住的偷虾人,被要求在田埂上排排站。有人试图缓和关系,“烟点起,吃根烟,都是邻近的”,结果被怒怼回去,“吃锤子吃,没什么说的”。比起挨罚,有人更在意满脚的泥,“我们好说好商量,先把脚洗了,等下脚很痒”,管理员喝止,“我心还痒呢!我给你说不许去洗脚,我要打人”。养殖场管理员没有执法权,能做的不多,他们想既然偷虾是从网络传谣开始,也可以借这些人辟谣。“你们刷到哪个抖音(来的),翻出来给我看看,在评论区骂下他。”尽可能让每个偷虾的都发条朋友圈,养殖场的龙虾不能捡。接下来,该还虾的还虾,情况严重的报警处理。5月16日前后,当地派出所也升级了管控措施,协同养殖场日夜巡逻,派出所在接受地方媒体采访时介绍,5月9日以来,他们一共挡获可疑人员5名,行政处罚1名,劝导群众60余名。被行政处罚的那人是黄振逮住的,对方当着他的面直接下田里捞虾笼,被拘留了5天。管理员印象深的还有一帮“老油条”,不是第一次来偷,深夜听到巡逻队的动静,立马关了手电,躲到草丛里,但没躲过监控,被逮住后主动交了1300块罚款。所有偷虾人中,他们是明确被处罚的两例。黄振说,自从警方协同巡逻后,偷虾人数渐渐减少。5月18日前后,多家媒体报道了他们的遭遇,短时间内引发了大量关注,养殖场持续了十几天的闹剧,终于停歇。●养殖场面积约为2000亩,有5万斤种虾。图源四川新闻广播
新的狂欢
抢虾风波虽然平息,但谁该为这些倒霉的小龙虾负责?抖音上,义愤填膺的网友展开了对偷虾贼的讨伐。在这轮新的狂欢中,因为参与过捡虾,5月18日,小古发现自己稀里糊涂被推到了漩涡中心。事情起因是,本地媒体分析这起闹剧从何而起时,引用了小古的抖音作品截图,他被误认为传谣“带头人”,后来又有全国多家媒体转载、自媒体二次创作助力,几天之内就把这条新闻送上了同城热搜。虽然打了码,他的个人账号还是被网友找了出来,小古还记得那几天打开抖音,全是骂他的,他吓得立马报了警。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小古自己也想不通。当时的捡虾视频他解释为分享日常的习惯性操作,他喜欢野钓,个人主页之前发过不少类似的视频。过去他的作品和流量都不沾边,这个视频是个例外。●小古分享的捡虾视频。图源讲述者
他觉得自己很委屈。禁止捡虾的通知发在他离开后,5月10日注意到养殖场老板在自己评论区的声明,他第一时间置顶了,自己又另外添了条,呼吁大家文明摸虾,不要去秧田。至于评论区那些询问具体地点的,他从头到尾都没说,既是出于私心,也为了养殖场秩序。但防不住别人说,一些网友直接替他回复了具体位置。“可能这条视频本身也对他们(养殖场)造成了一定的影响,这我承认。”但被指责“引导大家偷虾”,小古直喊冤,“我没发过定位,也没说过那些话(引导),为什么我来承担这个责任呢?”经警方调解,最先引用他作品的本地媒体下架了抖音上的相关视频,警方也建议小古把账号设置成私密号,避避风头。但谩骂和攻击并没有平息的迹象。相关新闻的评论区仍然挂着小古的账号,“始作俑者就是他”,“他开直播说可以免费捡虾”。潮水一般的评论和私信里,他的照片被P成黑白遗照;很多在评论区跟他互动过的朋友、家人、客户都被骚扰,打电话来问他什么情况;他60岁的妈妈哪里见过这阵仗,一度被网友骂哭;一个在遂宁做房地产的同行也被牵连,开了场直播,一群网友冲进来,捡龙虾的是不是你?是不是你造谣?直到现在,小古也想不明白,捡虾的、偷虾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倒霉的是自己?五月底,再三考虑之下,他在抖音上发了条视频试图澄清,果不其然又招来一轮攻击。他感到绝望,不知道还要背着“小偷”的骂名多久。同样郁闷的还有姚洪龙。在梓桐村,面对终于安静下来的2000亩虾田,姚洪龙一时间不知道如何统计损失。一来被偷龙虾的具体数量无法计算,另外那些死里逃生、被倒回田里的龙虾,经过这么一顿折腾,多少能存活也未能知。最终他清点了一下被扫荡过的田块数量,粗略估算损失在五十万元左右。近年来,因传言引发的哄抢事件不时发生。两年前,山东滨州,如出一辙的经历发生在一家私人养殖藕塘,网传可以“捉龙虾”吸引了众多人前往,当时还是疫情封控期间,民警不得不赶到现场疏散人群,被扫荡过后的藕塘视频现在互联网上还能找到,塘内枯草丛生,遍地都是纸巾和口罩。还有更多见诸于新闻的抢药材、抢红薯、抢大豆、抢玉米……一些村庄存在秋收后捡拾的习惯,口口相传,经由网络放大后,场面失控,“捡拾”变“哄抢”,对很多农场来说已经不是新鲜事。得知姚洪龙的遭遇后,一些农场主鼓励他追责到底,好为以后处理这类闹剧“打个样”。姚洪龙也为此咨询了一些法律从业者,得到的答案大多是“比较难”。事情影响扩大后,也只有小古主动联系他解释情况,得知对方被网暴,姚洪龙反倒有点同情他了。黄振则选择从另一个角度安慰自己,相比那些被偷南瓜、偷红薯的,“一下去就是一口袋”,他庆幸自己的龙虾个头小、价值低,“十分钟顶天也就(偷)一桶”,没有造成更严重的损失。如今,那些偷虾视频在平台上已经销声匿迹,养殖场的工人们重新回到了田垄上,插秧进程因为偷虾风波推迟了,他们得尽快赶上生产进度。等这批秧苗长成水稻,视龙虾的损失情况,他们计划重新买一批种虾作为补充。(文中小古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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