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络绎|我们亲在的云梦泽家乡
作家谢络绎与《云梦泽唉》的作者舒飞廉一样,同为“文学之城”——武汉闪耀写作群星的一员,并曾在“楚人的消息——《云梦泽唉》新书分享会”上有过精彩分享。
谢老师说自己对喜欢的书,“是要把它吃掉的”, 不断涂写、标记,直至“摧毁到不成样子”,对舒飞廉的书,便是如此。她认为,《云梦泽唉》里有一种悠然的、最根本的关怀,“飞廉的关怀有万物平等的意思,他文字里呈现的悠然气质,有自沈从文、汪曾祺而来的传承。他的作品有当前乡土的时代性,这非常珍贵” 。
我们亲在的云梦泽家乡
文艺报|谢络绎
2015年开始,舒飞廉在武汉高校授课之余,一年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居住在家乡孝感农村。这种生活方式,不经意间激发了作家新的文学行动。2023年9月,继《云梦出草记》之后,作家舒飞廉推出了他的最新散文集《云梦泽唉》。作家自视为“重返的有机的知识分子”(《重返愚人之谷》),“像一颗雨滴落进家乡的水井”(《乡村可畏》)。他主动归入乡村,成为乡村的一部分,不再像传统的乡土文学那样将乡土作为客体来凝望,因而使乡村生长出一种独立性,在此立场上,新时代书写山乡巨变的核心问题在他的作品中得到相应的昭彰。
愚人谷 《云梦泽唉》内页插图 李启龙/绘
在访谈文章《舒飞廉/方蔚:咏叹、提问与召唤》中,舒飞廉与对谈者谈到梅洛·庞蒂的身体现象学,受其“世界的散文”“世界之肉”等观点的影响,舒飞廉提出以“我自己的身体”达成“一种深描”。“世界之肉”实际上是“世界的肉身化”,即世界的内在化:外物被纳入了身体,身体向外界延伸。这与老子提出的“天人合一”的思想类似。在《云梦泽唉》中,舒飞廉要求自己“在草木中亲在,把自己承传给自己”。(《重返愚人之谷》)实际上就是要“肉身化”云梦泽,与其万物合一、水乳交融。
以自身为条件、为工具隐入乡村,产生自主经验,生成客观的对乡村经济、文化、生态等问题的理解与态度的理想化状态,是方法也是境界。在这一方面,舒飞廉极为清醒且踏实。他在广阔的“云梦泽”中度日常,也因此,他对当前的乡土中国正在发生什么确凿地“知情”。他了解人们的悲喜:“老头老太太们种菜,自己吃不完,用篮子提到集上卖,是享乐,不是缺钱。”(《南瓜月令》)他敏锐捕捉细节:“107国道旁的金卉庄园已经灯火通明,外地游客在游泳池中扑腾。肖港镇上华联超市门前空地,大嫂大妈持粉红扇子跳广场舞。”与此同时,保丰村的中老年夫妇,围在家门口湿滑的水井边整菜,等着厢式卡车来收,连夜运到汉口。(《次第鸡鸣》)在《乡村书》中,他借乡间各时期建筑的房子和屋墙上变化的广告语述说新乡土的复杂性。正是这些“肉身化”乡土的直接经验,使《云梦泽唉》摆脱了模式化的“记忆乡村”和“回乡偶书”式的描摹与肤浅慨叹,着眼“人”“物”和“心灵”的现实变迁,既吻合时代命题,又使时代性更易被感知和触摸。
作者舒飞廉在家乡 陈志勇/摄
“肉身化”乡土使作家的觉知力得到净化和扩张,作家不仅更易把握新经验,也使旧经验中模糊不清或被忽略之处有了重新发现的机会。在这种情况下,乡土风物的体量增加了,一些传统习俗的意义也明朗起来,像是《金神庙抬故事考》中所述的“抬故事”,作家的“重新发现”为该文化项目申遗助力,也为多向度建构乡土中国传统提供了元素。值得一提的是,作家以考据打通时空,以发展的眼光站在时代的进程中书写,追古而不悲古,或为证今,或为和吟,今时今日的山乡图景和精神气象始终是重点,这是“肉身化”乡土的效用之一,即讲求从当下出发产生的情感关联,这也使得《云梦泽唉》在浓厚的文化氛围中保有沁人的烟火气。
金光灼灼涂河早市 陈志勇/摄
舒飞廉以自己的“城乡融合之身”进入新时代中,在一个更大的统一的视域中观照乡土。在他的笔下,既有城乡中“物”的彼此交汇和进入:“从家里出村向东,到京广铁路下的保光村隧道,看见由武昌往京师的第一趟复兴号。”(《歇会亭》)也有“人”的自由穿梭:“一个女人来看洪水,判断要不要将两个孩子接到孝感城里去。”(《野花六种》)以及精神文化生活的交织:在种植了城市公园中那种青草的草场上,“主场当然是交给了那些精通广场舞的中老年妇女们。”(《乡村瑶池》)城乡因此成为如同城里的“沙湖”和“沈阳路”、乡村里的“肖港镇”和“保成路”那样的一般性地理名称,而不再有泾渭分明的边界分野。
在当前很多作家尝试通过强调地方性实现创作上的更新,回应时代对于“山乡巨变”的书写期待时,舒飞廉已将“城乡融合”作为“新山乡巨变”的一部分,给予了自然而然的观照,不仅仅是提供新的经验,而是作为一种新的思维方式,为文本构建出超越性。由此《云梦泽唉》中的人物就跳脱出了一时一地,浮现出整体性的隐喻来。譬如幼时于井边艰难挪动的患小儿麻痹症的女孩,如今通过电动轮椅出行,她明日现身之处必然有可能既非过往的井边,也非当前的树下;何砦初中已荒废,对昔日老师归宿的想象是通向四面八方的;返乡的木匠师傅做的“歇会亭”虽无人歇会,却似“浮士德的神殿”,启发每个匆忙赶路的魂灵适时“歇会”。城乡在他的作品中相融于一个广阔的自然空间,他从城乡居民的单一性中跃出,使作品产生出有望与更多人、更普遍的情感共振的原始力量与魅力。
当前越来越多的作家都在尝试回归乡土,渴望“介入”中国大地上最富史诗性的变革,但要么蜻蜓点水,要么不得要领,仍是一个“旁观者”。“肉身化”乡土是对这些现象的超越,具有方法论意义。舒飞廉持有特殊领悟的“肉身化”乡土的“亲在”,使他从家乡“云梦泽”属地出发,又不禁锢于简单的家园意象,而是进入到浩渺的大时空,以成熟作家强大的自觉性与灵敏度,统筹调度城乡经验,从物的层面和精神层面去认识“新山乡巨变”,为乡土文学建立中国经验奉上了一部具有超越意义的优秀文本。
谢络绎,作家,现居武汉。主要著作有《外省女子》《到歇马河那边去》《生与死间的花序》等。
相关推荐
近十年间,身为高校文学院教师的舒飞廉以每月定期回乡闭关的方式,为生活重新加入了大别山之西、江汉平原北部一片邮票大小乡园的泥土、星斗、流水和荒野。他以祖居所在的湖北省孝感市孝南区肖港镇农四村为身体位移、思维通达的原点,一边沉浸体验,一边思考观照时代浪潮里传统不断消逝变动的乡野,以身体作为方法,最终成就了这部将都市气象与乡居烟火、神话志怪与具象现实、农夫与贤哲、传统与数字化、幼年回忆与中年心气交会一炉的“在地”之书。 |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