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孩子爱芭蕾
美国马歇尔大学荣休教授埃德维纳·彭达维斯。
埃德维纳·彭达维斯(Edwina Pendarvis)是我在西弗吉尼亚做课程设计时,有幸认识的一位老师。当时她是教育系教授,我帮她维护课程。她对我而言亦师亦友,我们一直保持联系。彭达维斯老师是个多面手,是文艺复兴式的通才:她是颇有成就的阿帕拉契亚诗人,出过多部诗集。她对中国很友好,有部诗集就叫《这里的山像中国》。她还是一位文学传记作家,撰写了包括品特、赛珍珠、萨特、福克纳在内的诸多作家的传记。她的“白天工作”,则是一位研究特殊禀赋儿童的学者。美国的中小学通常有这种特殊禀赋教育的课程或项目,有的叫“强化班”(enrichment class), 有的叫“特殊禀赋班”(gifted and talented program)。对这些特殊禀赋儿童的潜能有系统地发掘,靠的是彭达维斯这样的学者的研究。彭达维斯是一个有才华但不张扬的人物。我喜欢她写的任何书籍和作品,无论是诗歌、专著,还是传记。不管写什么,她的文字都那么优美,又有着学者的深厚积淀。她的作品深刻地描绘了阿帕拉契亚地区的文化、历史和人民,展示了她对这一地区的深厚感情和深入理解。我也被她带入了她的阿帕拉契亚山系文化。
最近,我发现她还是一个学过芭蕾舞的舞者。2023年,她出了一本质性研究的专著《舞在别处:阿帕拉契亚的芭蕾舞课》(Another World: Ballet Lessons from Appalachia)。为了这本书,她采访了二十多位学过芭蕾舞的人。这些舞者主要集中在西弗吉尼亚州、肯塔基州、俄亥俄州三州交界的地区,亦即马歇尔大学所在的亨廷顿市周边。在地理上,这里是阿帕拉契亚山脉的腹地所在,属偏远地区,但学芭蕾舞的孩子很多。我自己的女儿也曾在那里开始学习芭蕾,我为此经常去看芭蕾舞学校的汇报演出。当时感到惊讶:这么小的地方竟然有多家芭蕾舞馆,老师个个身手不凡。这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有些舞蹈和背景音乐至今仍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舞在别处》书影。
《舞在别处》是一本基于访谈和观察的质性研究著作,有着此类研究的一些经典特征,包括丰富、翔实的资料,大量第一手的访谈对话,展现了芭蕾人生的各个侧面。书本身值得质性研究的学生和学者学习、模仿。作者将访谈理出了一个个编码和主题,剥茧抽丝地给一个课外活动的丰富内涵分门别类,为这么一个优雅的终身爱好树碑立传。这是很独特也很优秀的作品,让我想起了前几年看到的《音乐神童加工厂》(华东师大出版社,2016),一本关于欧洲琴童的人类学著作。
成书时,显然又添加了新的可读性更强的内容,尤其是来自作者其他身份和背景的文字。平常人只看到孩子把学芭蕾视为“课外活动”,而彭达维斯作为作家和阿帕拉契亚研究者,能从中看到一些历史文化的变迁。这本书不仅写了芭蕾舞,也是一个展现美国乡村生活的万花筒。例如,书中描绘了20世纪中叶美国妇女地位的变化,以及她们面临的选择。
身为特殊禀赋教育学者,使作者能够在大教育的视野下看待芭蕾舞、芭蕾舞课、学舞者和她们的家庭。在阿帕拉契亚工作期间,我们曾经遇到不少办公室“宫斗剧”。我的一个男同事总轻蔑地说一个女同事“她只是一个教跳舞的”,好像舞者智商不高似的。但教育心理学家霍华德·加德纳曾提出“多元智能”,打破了仅靠语言或者数学能力来定义智商的狭隘,而增加了其他的一些智能。作为一门兴趣爱好,芭蕾舞结合了美学和身体运动,是音乐、舞蹈、体育的完美结合,可以说集合了加德纳笔下的音乐智能、运动智能,还包括语言智能(不少指令用的是法语)、人际智能(因为芭蕾舞多集体舞蹈,需协调合一),作者在书中将芭蕾舞和拳王阿里的拳击类比。拳王阿里据称智商只测出了78分,远低于常人。可是所有看过拳王比赛的人都对他的灵敏、机智、反应速度、身体的优雅叹为观止。可见那78分的低智商测评,至少在阿里的世界里是何等不靠谱。芭蕾舞也一样。它的平衡、力量、协调、均衡,对人的挑战很高,也是让人类潜能得以充分发挥的一项活动。
通常,芭蕾舞与大城市联系在一起,尤其是纽约市。芭蕾舞通常与精英阶层、社会地位、阳春白雪联系在一起。阿帕拉契亚这种传统的美国“山区”,有很多芭蕾舞学校,就像河南遍地都是武校一样。普通家庭的孩子,希望借此走出不平凡的生活。
在彭达维斯笔下,旧时阿帕拉契亚妇女一般有三种:一种是琼斯妈妈这样的女汉子,她们强悍,能干,组织能力尤强,能在矿工联合会这样的组织充当中坚力量。另一种是不修边幅昏天黑地拉扯着一群孩子的贤妻良母。第三种就是漂亮可人的年轻女子,养在深闺人未识,等着有人将其带出大山。芭蕾可以说是年轻女子超脱现实、憧憬天边外生活的一个手段。还别说,有的人真跳着跳着就跳到了大都会,从此天地开阔。可是大部分的人,一辈子留在故乡,舞而优则教,带着身体储存的舞蹈记忆,将这个用法语发号施令的爱好一代代传承下去。不为奖学金和鲜花,不为功名利禄,而是为了舞而舞,这也是兴趣爱好发展的一个极致。成名成家可遇不可求。成功的关键包括早年的愉快体验、家人的支持以及个人的条件。成功有偶然因素,但个人努力和家人帮孩子树立期望也是重要因素。
山区人们对芭蕾舞的喜爱来自于多方面,包括电影、神话故事等。很多芭蕾舞剧,包括《天鹅湖》《胡桃夹子》都有着鲜明的童话色彩。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与北欧国家一样,地广人稀、森林茂密的阿帕拉契亚地区,容易让人对古怪精灵的魔幻世界浮想联翩。芭蕾舞给这种山林想象赋形,使其在身体上有所表达。山区的孩子娱乐多在户外,但在美国的反歧视法律出台之前,很多体育活动(如篮球)是把女孩排除在外的,而芭蕾是一个女孩能够尽情参与的软体育活动。
阿帕拉契亚地区宗教色彩浓厚,经常有布道者警告音乐和舞蹈是有罪的,会将人带入地狱。跳舞通常和“滑坡论”(slippery slope)联系在一起:要是开始跳舞了,那么接下来说不定就眉来眼去,再接下来就是上床,末了下地狱。然而,禁果越禁越甜。芭蕾舞属还算安全的叛逆。女孩跑去跳芭蕾,老学究们顶多皱个眉,通常不会力阻。再说很多舞者的引路人是妈妈。妈妈们送孩子上课,帮舞童缝演出服,帮她们从事演出的慈善筹款,表演前后在台后张罗布置,预备演出招待的饮料和甜点。很多母亲希望通过芭蕾舞让女儿超脱现实,支持她们学习芭蕾舞,这也是强化亲子关系的纽带。妈妈很给力,爸爸也只好收声。再者,也不是所有的宗教派别都轻视舞蹈,在肯塔基州,有一个特别的宗教派别认为,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为了荣耀上帝,他们把跳舞也当作一种荣耀上帝的方式。
芭蕾舞也是很多女孩逃离家庭困境或父母争吵的办法。在芭蕾舞班级里,她们能够找到群体的温暖和支持。有些女孩在家里父母争吵激烈时,会放音乐跳舞,暂时逃离现实。
芭蕾舞还培养了孩子们的社区和群体意识,他们在训练中学会了协调与合作,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有的爱好是可以维系一生友谊的。人生这潭水深不可测,芭蕾作为艺术却很单纯。此间结下的友谊是禁得起考验的。本书的作者彭达维斯教授,与一些少时舞友,如艾米·郝丽(Aimee Howley)和克里斯蒂娜·圣克莱尔(Christina St Claire),成为了终生朋友,并一起合作了许多书籍。谁曾想到,她们合作的起点,居然是芭蕾。我自己回头想想,如今关系还比较铁的哥们,也都是当年在宿舍过道里喊“一缺三”立刻聚到一起的“八十分”牌友。至于别的关系,渐渐都黄了,散了。
原载于《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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