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背受敌,读辛弃疾
经济学家路德维希·米塞斯提出的“历史垃圾时间”莫名火了,时间的朋友们慌了;紧接着“腹背受敌”这个词也因为一篇基金经理写的充满辜朝明意味的三万字长文火了;再接着,油罐车混装事件又一次动摇人们的三观;另一路上还挤满了被无人驾驶排挤掉的司机……
于是,一口老血如鲠在喉,很压抑。
那几天,我的“一天一书实验”自动行进到了《辛弃疾新传》,还有鲁米《醒来的人》等等。发现的巧合是,辛弃疾1207年死(1140~1207年),波斯大诗人大智者鲁米1207年生(1207~1273年)。而且他们寿命都差不多长,一个68岁,一个67岁。
鲁米说,修行其实是一道证明题,答案早就有了,人生就是求证过程。“你自己就是一切的源头。你的身体就像小旅馆,迎接隐秘世界的客。有的积极向上,有的悲惨凄怆,还有的疯癫发狂。这所有的所有,照出你所需。为你指明扬升之道。”“心中若有光,便会找到回家的路。你的内在,盛有清晨,正欲跳进光里。”
鲁米有清晨的光,辛弃疾有夜里的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青玉案·元夕》)
红尘万丈,生老病死,其实都容易从人走向鬼,慢慢变复杂,被浸染,变邪恶,所以修身从来是累的,修炼很累的,逆行人,历来是不容易的。
这几年,“向死而生”很流行,是找到自己的使命和终局,然后让生命之路变得相对内核稳定,意志坚韧。
这是红尘向鬼反其道而行之的第一步。只有这样,你才是真的活了一点点光啊。当然更高的一步是利他,利民,追求精神的高尚,古人里的英雄是这样做的,辛弃疾肯定算一个。
按照南怀瑾的观点,南北宋时期,实际上是“第二个南北朝”。乱世出佳人,也出多元的思想和坚韧的意志。大家一旦生出一种念头,都会写下来,然后用生命去做到。
被迫归顺金朝的辛家也是如此。辛赞虽然在金朝为官,但是把反金的希望都寄托在孙子辛弃疾身上。为什么?因为在金朝的统治下,民不聊生。辛弃疾长大的过程中,税赋越来越重,重到令人窒息。金朝以和籴(dí)为名,抢老百姓米粮7、8次之多。无怪乎后来会中原大乱,各地揭竿而起。
辛弃疾从小是硬汉。14岁左右,他参与考试期间,每到一地都要相机考察山川关塞的形势,以及敌人的力量配置。燕山之行,他就考察了山东、河南一路的形势。说起来也真是巧,王阳明15岁左右,也在考察居庸三关的形势。他们两个人,其实早期知识体系是兵家。
金朝考试呢,是考词赋、经义学。辛的老师刘瞻擅长诗赋,给他基础打得不错。他后面写的“携竹杖,更芒鞋,朱朱粉粉野蒿开”等等词中的意境,是从刘瞻的诗中扩展的。善于学习的人,不用自己体验,都可以把境界铺开。天然的热爱,产生自由的想象力。
还有一个影响他很深的人物是蔡松年,这个人物也很悲壮,因怂恿完颜亮南犯而被鸩杀。蔡松年的词学的是苏轼的,有着北方刚健硬朗之风,也深深地影响了辛弃疾的豪放词。
总而言之,辛弃疾的两大法宝,上战场和写词,都是从小就有底蕴的,后面他在军中和词中,都是一条龙。
22岁,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纠合2000余人,自卫武装,举起反金大旗。最近刚过百岁生日的叶嘉莹评价他,辛弃疾甘心归附于农民的义军领袖耿京,而且劝说耿京奉表与南宋王师联络,原来本是有其极深远的战略性之识见的。她说,甘心下人是因为一切的谋略与度量,源于他一心要收复中原的志意之切。
钢铁般的意志力,再加上行动上的能屈能伸,他已经做好了这一生的准备了。
开始的时候势如破竹,取兖州、东平,这是他们联合抗金之后的重大战果。《铅山志》记载,他们斩寇取城。年轻时候的豪迈自信,意气风发,全是自己拼战而来的。
辛弃疾的形象是一头犀牛。对,你没看错,他是犀牛。这个故事是这样的,耿京队伍里,辛弃疾还帮助招募过僧人义端的1000余人。但义端有一天偷了他的掌书记印信逃走,本来辛也连累要被处决,他跟耿京说,“丐我三日期,不获,就死未晚”。
他靠直觉追到敌营,然后把义端处决了。义端死前跪下求情,“我识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杀人,幸勿杀我。”从此青兕远名扬,后人朱彝尊曾写,“擅词场,飞扬跋扈,前身可是青兕。”
他劝说耿京归附南宋后,自己得到的官是文官中京官最低的,叫承务郎。从底层做起,也没什么,在“犀牛”那里,位置从来不决定格局,绝对超群的实力毋庸置疑。
辛弃疾的又一个名场面是单枪匹马生擒活捉叛徒张安国。五万人保护着的济州知州张安国,在宴会中吃喝玩乐,他骑着马直接冲入,把张如狐狸一样抓住,绑在马上,然后日夜未进食,跑了二三百公里到达淮河。猛士啊!
多年后他回忆起自己的故事,写了《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 ,汉箭朝飞金仆姑。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人生啊,趁着能做,能用力气的时候,别保留!用尽一生力气,请去做一件事,让自己绝不后悔的轰轰烈烈的事,那才是真正的年轻。因为日后,可能只能回忆了,连英雄都是如此。
1162年,23岁的他归南宋之后的《稼轩词》开篇之作就是《汉宫春·立春日》:“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
刚到江南,第一首词还是很柔和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气质换了,事业和生活也会不自觉地换了。
1163年,他归附才1年,符离大战开始,双方动用了十余万兵力。溃败之后,宋孝宗的北伐积极性被击溃。后面的对金政策一片混乱。他于是写“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藉。”“暮春,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
不能打,怎么办?写!呼吁啊!自古思想是从文字里传播的。
1164年,他动手写《御戎十论》,后改名《美芹十论》。所谓美芹,来源于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所谓“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里面包括审势、察情、观衅、自治和守淮等章节。他展现了熟读兵法的很多变革思想。真正实操的将军们,读兵书都是在批判为主,绝不是我们现在这样的奉为神灵。比如辛弃疾质疑孙子兵法中的常山之蛇,击头,击尾,击中部皆可,显然是不对的,辛认为要击头,要擒贼先擒王。因为他自己就生擒过首领。
7年之后,1171年他又写了《九议》,在非常难的事情面前,你只能用豪迈的人,用持久的策略(无欲速,宜审前后,能任败),其他还包括优劣分析、用计迷惑、用间谍、论理财、迁都、团结等等。重点就在于合志并力,协济事功。
但是《九议》也很快被束之高阁。原来想做什么就能做到什么,什么都不内耗,反而是行动滋养自信和意志。现在呢,想做什么怎么都做不到,太内耗了,据说,他因此写下《杜鹃辞》,表达的就是类似蒙上阴霾的理想,令人咯血。
没有理想的人,不懂咯血的滋味。野草闲花不当春,杜鹃却是旧知闻。
怎么办呢,他在滁州静了下来,自己构建木材建设了繁雄馆,还有奠枕楼。后来辛弃疾修建的带湖等隐居场所,也弄得很繁复,是因为他内心需要投射这样一片家园。他这样一个大开大合的风格,内心的很多东西都无处安放。
遇到极端纷争的时候,就要隐退,反者道之动。知止,能发呆,对于急切激进的行动派,是非常高级的灵魂状态。
有一天我情绪很低落,然后跑出去散心,我的老师说,这不是散心,这也是向外求。在路上,老师说,你赶紧回去,去家里点点香,静静发个呆,打个坐,什么都别想。我听劝,在进门的一瞬间,瓢泼大雨落下来,哦,知止是如此奏效。
接下来的局面是,战争很难再开启,内乱倒是不断。比如发源于湖北的茶商武装开始占据了更多省份,他们形成了巨大的势力。辛弃疾就在赣州训练敢死队,真的是从1000个人里面只挑出了张忠一人,另加18名响应者。你看,他的思路,一直是击首思路、引领思路,平定内乱,并没有让他快乐,他的忧患意识更加强烈。
“过眼不如人意事,十常八九今白头”。太多无奈的事情在发生。他只能一件跟着一件做。
他从湖北转运司启程湖南。中间写过一首《摸鱼儿》:
孝宗不悦,但不加罪。因为还必须要用他,在湖南,他训练飞虎军,费用还只能自筹。
筹钱的方式是榷酒法。苏轼在凤翔也提出过榷酒。因为以前的酒都是官方专卖的,他们都提倡放开市场,收税就行。
飞虎军训练完了,又到江西处理荒灾。真的,为什么大家都要活得这么焦虑。因为人与人之间的事,其实都是棘手的事,很多事情的发生是无法完全还原动机和原因的,随后还会引起一些非逻辑、非理性的很多后果。
无法推理和无法想象的事,都产生于复杂的官场、商场和家庭场之中。有才之人的大部分精力,都内耗在危机处理之中。辛弃疾,匹马南来,最后,把身边人都得罪干净了,孤立无援。
40岁的他,1179年写了《论盗贼札子》,“但臣生平,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顾恐言未脱扣,而祸不旋踵。”
辛弃疾的每一口呼吸,或许都有壮志未酬的烟云,一口口老血咽下去化出来的。
“老子颇堪哀”,只能“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他隐居以修炼涵养自己焦灼的灵魂。江西信州(上饶)永丰县博山和博山寺,松竹花鸟,博山风物,令他放下。
叶嘉莹说,他不仅战场上有英豪的眼光和手段,也因他确实对于山川花鸟等一切大自然的景物都有一份深厚的赏爱之情,所以当他建置房产时,也在取景布置的时候,不惜投入很多心力。
有时候付出心力,是为了转念,为了截断。转念很容易再转过来,但截断是干脆利落狠,敏捷多样飒的。截断,是完全换一个场景,充斥新的东西,让呼吸之间加入一片停止的力量。
他等着朝廷再次启用他,再去打仗,在此之前,用浓厚的氛围,截断自己的内耗。
57岁那年,他营造的带湖的雪楼(苏东坡是雪堂,他是雪楼)发生火灾。结果所有东西都化为灰烬。于是他离开带湖,去铅山期思瓜山下的五堡州新居。
他开始止酒,然后开始看佛经。原来他并不信的。《浣溪沙·瓢泉偶作》:“新葺茅檐次第成。青山恰对小窗横。去年曾共燕经营。病怯杯盘甘止酒,老依香火苦翻经。夜来依旧管弦声。”
那一年,他最喜欢的、会书法的妻子,范氏也死了。苏辛两人真的好像啊,57岁那一年,最支持苏轼的高太后和第二任妻子王闰之,都走了。
生命格式,真的太像了。
后来他又出山了。宋宁宗上台,主要靠赵汝愚和韩侂(tuō)胄。但他们代表了不同的政治利益。赵汝愚,用朱熹的“道心天理”影响宁宗,但其实孝宗不太喜欢理学。韩侂胄呢,主要集合了一批不得志的旧人和其他新进力量。辛弃疾成为两派斗争的牺牲品,夹在中间,跟苏东坡的情况也很类似。赵汝愚对辛弃疾的福建新政了解,但是听任黄艾的横加污蔑。他在福州说,富贵即危机。对自己的处境,非常明晰。
64岁的时候,他去绍兴当知州,在山阴镜湖跟陆游,还是谋划着北伐。陆游写《送辛幼安殿撰造朝》,经过几个月的修改,定稿于第二年三月末。里面表达送别以及凝练北伐观点,志向等。他们要把嵩山华山洗涤干净,然后挂旆天山。
65岁的时候,辛弃疾向宋宁宗提出金国必亡必乱的判断,提出:愿付之元老大臣,务为仓猝可以应变之计。他一辈子,都怀着抗金意志,直到68岁死亡,“百年自运非人力”(《题鹤鸣亭》),自己坚持好自己的,对自己的意志保护好,就已经很好了。进则不要命地冲,退就热闹地隐。没有哀怨,只有正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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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5874 原创首发文章|作者 水姐
作者简介:秦朔朋友圈创始主编,上海作协会员,公号名:水姐;视频号:水姐一天一书实验室。代表作:《中年好友苏东坡》《苏东坡万有应用商店》。
开白名单 duanyu_H|投稿 tougao99999|图片 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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