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喜欢郑佩佩在自传里写的那句，“我这辈子学到的是生死、轮回、因果。回首看我走过的这七十年，爱、恨、得、失，只是一笑！”这是一个侠女回望人世间的沧海一笑，一笑泯恩仇。文｜卡生
郑佩佩的演艺公司凯艺国际于7月19日10时发布微博：“郑佩佩女士于美国时间2024年7月17日离开了大家。”多位圈中好友在朋友圈、微博发文悼念。郑佩佩走了，享年78岁。
她在2019年就被诊断患有神经退行性非典型帕金森综合症，这是一种罕见病，目前的治疗方法无法缓解病情。早在2018年，她现身第二十四届华鼎奖领取终身成就奖时，身体就已抱恙。领奖结束后，是郑佩佩的女儿搀扶她走下台的，而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脸上依然挂着灿烂的笑容。年轻的观众是通过综艺节目《花儿与少年》第一季了解到这位老戏骨的。综艺里，她是所有嘉宾里提供最多情绪价值的温柔长辈“佩佩姐”，她与刘涛双向奔赴的情谊成为了这一季最温暖人心的感情。她曾经送给刘涛一幅字，写着“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虽说是给忘年好友的寄语，但更像是关于自己起起伏伏的人生命运的总结。
郑佩佩出演的让观众印象最深刻的角色是1993年上映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的“华夫人”，以及2000年李安导演的《卧虎藏龙》里的反派“碧眼狐狸”。
郑佩佩出演“华夫人”一角时，正是她人生的低谷期。她1971年拍摄完《钟馗娘子》时不过25岁，便息影嫁给了台湾富商原文通，移居美国。在息影二十年之后，她离婚带着四个孩子返港，一无所有，不得不重新开始演戏。最开始，周星驰看中的是她的武打能力，没承想，她与周星驰共同表演的那段“含笑半步癫”的无厘头，反而成为了很多80、90后心中经典的喜剧桥段。当年，虽然郑佩佩是带着“香港第一代侠女”的名头回归影视圈，但奈何二十年时间里，早已时移世易。幸好历经结婚、生子、离婚、破产之后的郑佩佩心态好，即使是配角，即使要放下包袱扮丑搞笑，她也愿豁出去演好角色。在现场，郑佩佩一边要演戏，一边要帮助从未演过无厘头喜剧的巩俐和周星驰交流。某次采访中，郑佩佩提到，当时周星驰忽然提议，要不你试试喜剧？这才有了我们心中无可替代的“华夫人”一角。
李安在拍摄《卧虎藏龙》前就希望这部电影能够汇聚中国三代女侠，所以邀请了郑佩佩、杨紫琼和章子怡。作为第一代女侠，郑佩佩出演的虽然是一个年迈、心机深沉的反派，但她在影片里并没有被章子怡和杨紫琼的光芒遮盖，这个角色还让她获得了当年香港金像奖最佳女配角。她与“玉娇龙”章子怡的一场打戏至今仍然是武侠电影里的经典。“用力演好每一个角色”是郑佩佩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出演这个角色时她已经54岁，开拍之前练功三个月，从头学习太极剑，在连续拍摄8天夜场打戏之后，她觉得腰快要断了，根本直不起来，躺下之后甚至起不来床。
身边人心疼她，她却觉得作为一名演员，付出这些辛苦是种本分，这是郑佩佩这一代演员对于“何谓演员”的朴素认识。2016年，胡歌摘得金鹰奖“影帝”，在发表感言时，专门提起了与郑佩佩合作过的一段往事。拍摄《仙剑奇侠传》时正值横店的深秋，天气阴冷潮湿，为了等剧组布景、布光，郑佩佩在地上躺了将近半个小时。胡歌说，“我很幸运，我可能比更多的人更早地知道，演员应该是什么样子。”
观众印象里，郑佩佩的荧幕形象大多是她人生第二春回归后的样子。也总有观众在社交媒体上对她年轻时候的照片发出感概，“真是个难得俊俏的美人”。她的美带着一种英气与洒脱，常被观众拿来与小她8岁的林青霞做比较。尤其是她那灵动的双眸，让人过目不忘，早在胡金铨拍摄《大醉侠》前，就提到过是被郑佩佩的眼神所吸引。大多数观众错过了郑佩佩青春靓丽的荧幕黄金期，她在香港上世纪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之间，总共出演了十四部武侠片，在她红遍半边天时，很多观众甚至还没有出生。
郑佩佩出生于1946年的上海，父亲早年做过民国巡捕，开设了中国第一家墨水厂，家境算是殷实，母亲嫁给父亲后，生下了四个孩子，郑佩佩是老大。她曾在一个采访中提到，作为家中大姐，父母工作繁忙，她从小就充当“父母”的角色，每天从早到晚都带弟弟妹妹，背上背一个，手中抱一个，还有一个拉着她的衣角，那时的郑佩佩也不过是5、6岁的孩子。1961年，母亲为了讨生活远走香港投奔开纺织厂的舅舅，郑佩佩跟随母亲来到香港时，15岁的光景。她常常讲，初到香港，看不惯那里的风气，大家每天都是打打麻将，跳舞喝酒，一开始她不会粤语，可想见她的少女时期过得多么孤独。偶然的机会，郑佩佩接触到了南国实验话剧团，这个话剧团是用国语表演，因为幕后老板邵氏兄弟也是从上海转辗到的香港。
郑佩佩成为了话剧团第一期训练班的学员，毕业后，便与邵氏签了八年的合同。在训练班时期，郑佩佩的表现就与别的女孩不太一样。公司为了培养演员，经常会邀请武行师傅来给演员培训，拳脚之间难免受伤，当别的女孩哭鼻子时，郑佩佩却觉得哭太丢人了。六十年代的香港电影流行歌舞片，郑佩佩也演过不少，其中有名的是《香江花月夜》。她1.7米的个头，学舞很快，邵氏当年便将其和另外六位包装成了“邵氏七仙女”。公司最早安排她走的是玉女路线，但在郑佩佩的心中，并不愿意一直是个花瓶。1965年，郑佩佩出演的第一部电影《宝莲灯》是个反串角色，不仅穿得朴素，还贴了胡须，很难想到那是个19岁的少女。这部电影虽然成绩一般，但她女扮男装的角色却引起了导演胡金铨的注意。胡金铨见到她的第一面便问，“你可以拍打戏吗？”郑佩佩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可以。洪金宝那时候是电影武术指导，开拍前，郑佩佩跟着洪金宝练武，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脸上挂彩是家常便饭，郑佩佩很能吃苦，总是一声不吭。尽管很努力，但学武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由于郑佩佩不是“一招一式硬桥硬马”出身，胡金铨只能通过镜头衔接，以突出细节动作的方式，剪辑出行云流水的打斗场面。这在当时，开创了一整套通过武术设计弥补演员功夫不足的拍摄手法。
1966年，《大醉侠》上映，影片里郑佩佩帅气的武打场面一下子让她脱颖而出。她在采访中回忆，邵逸夫对这部电影其实并不满意，甚至想一烧了之。没想到的是，影片上映后，票房进入年度排名前十，该片被写进香港电影的发展历史，并被认为是新武侠的开山之作。影片中，郑佩佩饰演的金燕子是唯一的女侠，她身着黑灰色的纱质外衣，配上黑色的高筒鞋和一顶侠客帽，隐藏了女性化的特质，这在当时是一种让观众耳目一新的女侠形象，她的“武侠影后”名号也因此而来。接下来的五年，郑佩佩包揽了当时绝大多数的女侠角色，《玉罗刹》《毒龙潭》《飞刀手》《荒江女侠》等等，出演的女侠类型和风格都差不多，英姿飒爽，女扮男装。她自己回想那段经历都笑称，那时候的武侠电影是男人的天下，她总是半部戏都要女扮男装，所以她觉得自己是“半个女人”。导演张彻还跟她开玩笑说，“你太凶了，谁敢娶你？这辈子恐怕嫁不出去了。”她自己也说，“我走在弥敦道，那些飞仔（流氓）都不敢碰我，他们不晓得我（会武功）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时，郑佩佩因戏与演员岳华恋爱，关于这段曲折的爱恨交错，坊间说过的不少，后来岳华和亦舒走到了一起，郑佩佩伤心欲绝离开了岳华。在1969年与台湾富商原文通结婚，并在1971年远赴美国，从此在观众视野里消失了二十年。有记者问过郑佩佩，为何会在自己最红的时候与原文通结婚，她的回答也颇值得玩味，“当了女侠之后，身边人都顺着我，说什么是什么。唯独他不是，突然有人唱反调，就觉得这个人还比较有道理。”
二十年里，郑佩佩生下了三女一男，生育过程十分坎坷，据说经历了八次怀孕，四次流产，过得极度操劳。除了在家抚养四个孩子，在外还要帮衬丈夫的事业。在美国，她干过许多行当，开过零售店卖锅碗瓢盆，做过房地产，甚至还去了一家电视台自己做主持人。尽管这么拼命努力，迎接郑佩佩的却是双重打击，事业上投资失利，生活中发现了丈夫的欺骗和背叛。心灰意冷的郑佩佩争取了四个孩子的抚养权，净身出户，回了香港。离婚后的三年里，她不怎么敢见人，怕丢脸，甚至想过出家，后来被师父劝阻，才决定重启人生。息影后的人生际遇、经历的苦痛，让她皈依了佛门。2016年，在郑佩佩七十岁的时候，她出版了一本自传，书中详细写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尽管她的人生如此跌宕起伏，也不乏时代之下的多姿多彩。书里写 “我每一分钟都往前走，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还没有走完”。老友蔡澜给郑佩佩写了这本书的序，他写，“她的一生，好像是为了别人而活的。最初是为她的母亲，一个名副其实的星妈，干劲十足。后来又为了丈夫，到现在还不断为子女。佩佩像她演的女侠那么有情有义。”或者是年轻时损耗太多，郑佩佩身上伤痛也多，身体每况愈下，她其实一直低调养病。她早早筹划好了养老问题，死后捐赠遗体，希望子女们过好自己的生活。采访里她说，“我一辈子都希望自己是有用的人，我觉得我死了以后，我的身体还能做有用的事情，我觉得我的一生就太完美了。”据悉，家人尊重她的生前遗愿，把她的大脑捐赠给Brain Support Network用于医学研究。
最喜欢郑佩佩在自传里写的那句，“我这辈子学到的是生死、轮回、因果。回首看我走过的这七十年，爱、恨、得、失，只是一笑！”这是一个侠女回望人世间的沧海一笑，一笑泯恩仇。如此用力、快意的人生值得敬佩。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未经许可，严禁复制、转载、篡改或再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