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去“自然文学”中寻找宁静
首都经济贸易大学程虹教授是中国最早从事自然文学研究的学者之一。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她一直在英美自然文学与生态批评领域辛勤耕耘,出版了国内首部系统评介美国自然文学的著作《寻归荒野》(2001年),翻译了美国自然文学经典《醒来的森林》(2004年)、《遥远的房屋》(2007年)、《心灵的慰藉》(2010年)、《低吟的荒野》(2012年)等系列作品。程虹教授曾应邀在《文景》杂志上主持“重读自然”专栏,对英美自然文学经典作家作品进行了系统的梳理与评述,同时在借鉴国外自然文学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将其与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山水田园作品进行比较分析。2009年,这些文章以《宁静无价》为名结集出版,受到业界和读者的普遍欢迎。2019年,在《宁静无价》首版10周年之际,世纪文景又推出了该书的全新增订版,增加了程虹教授近年自然文学研究新成果。
程虹教授将自然文学视作是对以往人与自然关系的批评、补偿与反省。她的自然文学研究,怀着对大自然的热爱和对现代社会人们生存状态的关切,通过大量的文本细读,还原作家与自然相遇的感动瞬间和文学现场,带领读者与万物沉静对话,以期“唤起人们与生态环境和谐共存的意识,激励人们去寻求一种高尚壮美的精神境界,同时敦促人们去采取一种既有利于身心健康,又造福于后人的新型生活方式”。1著名的生态文化学者鲁枢元教授评价道:“程虹教授研究自然文学,从事生态批评,她的文字是女性的,细腻、宁静、优雅,以女儿的身份认同大地母亲,敢遣春温上笔端,因而更是生态的。程虹教授的文字是水性的,水利万物而不争,水润万物而无声,开阔的视野与低调的身姿,虽行缓却更能致远。程虹教授的文字又是知性的,叙事中寓学理,言常人之所言,却能道非常之道。”
《宁静无价》与自然文学阅读
石海毓,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自然文学研究中心主任
一
主持人:今天,待在空调房里或躲在暖气房里的我们离自然越来越远了。但幸运的是,我们还有自然文学,这些在自然中浸润的文字和灵魂可以帮助我们走近自然、感受自然。自然文学听起来似乎小众,但其内涵和出版物种类十分丰富。我们今天讨论的是《宁静无价》,这本书追溯了英美自然文学的源流,分析了英国的一些经典作家对自然文学形成的影响,但主要还是从美国自然文学切入的,显示出美国自然文学的独特性,为什么美国自然文学会是最特殊、最具有代表性的呢?
石海毓:这有几个方面的原因。其一,从文化背景来讲,美国的建国历史比较短,它不像中国和欧洲大陆那样有着几千年辉煌灿烂的文化和历史,因此鲜有璀璨的思想家。美国建国后若要跟欧洲大陆有一个血缘上的割离,就要找到自己的文化身份和国家认同,否则它永远都是欧洲大陆的附属。回望美国的方方面面,只有它的自然是与众不同的。欧洲殖民者到了美洲大陆之后,看到的是一望无际的旷野,是跟欧洲大陆截然不同的新大陆,继而发现这是其特有的一种国家身份,因此描写旷野和土地的自然文学就成了它的一个独特的文化现象。其二,从自然背景来讲,美国新大陆的发现推动了美国自然文学的发生和发展,成为美国自然文学产生的一个必然条件。其三,从作家群体来说,美国自然文学代表性作家特别多,且从17世纪到21世纪作家的创作在不断地与时俱进,持续保持着影响力。
罗德里克·弗雷泽·纳什 (Roderick Nash)
石海毓:自然文学起源于17世纪。英国的约翰·史密斯(John Smith)著有《新英格兰记》(A Description of New England),威廉·布雷德福(William Bradford)著有《普利茅斯开发史》(Of Plymouth Plantation),这两个作者本身就是殖民者,如布雷德福曾是殖民地的总督,他们的写作其实是对自然的一种探索。美国的威廉·巴特姆(William Bartram)也是非常有名的自然文学作家,他的《旅行笔记》(Travels and Other Writings)写的就是从北卡罗来纳州到南卡罗来纳州到佐治亚州再到东南部的佛罗里达州一路探索的历程,当时的美洲新大陆还是一片荒芜之地。大自然中无论是风和日丽还是狂风暴雨,都是客观的自然现象,没有好坏之分。风和日丽给人一种祥和静谧的美好体验,但自然还有令人心生恐惧的一面,这种恐惧的体验让人在经历了困难和痛苦之后精神得到升华、心灵得到净化或内心变得强大,因而也是一种审美体验。
李学军:是的,美是多种多样的。自然的美非常丰富,既有风和日丽也有狂风暴雨,能否领略到不同的美,就看你以什么样的心境去欣赏。自然文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沉浸式体验,它不是把自然作为对象去审视,而是身在其中、融入其中,因此它对自然的描述非常细腻和亲切,就好像在描述身边的一草一木,描述跟自己朝夕相处的生命,这种态度使得自然文学作品明显区别于其他类型的文学作品。例如,我在做程虹老师翻译的“美国自然文学经典译丛”(4种)时,其中一本《遥远的房屋》(The Outermost House:A Year of Life on the Great Beach of Cape Cod),就是作者亨利·贝斯顿(Henry Beston)记录他在科德角海滩上居住的经历。他在海滩上建了一个水手舱,在里面住了一年,就是为了近距离感受大海的变幻莫测和海滩的变化,并且每天记录下来。狂风暴雨中的大海应该是很可怕的,他详细地写下了那种状态中的各种声音,包括惊涛骇浪,虽然也有恐惧的感觉,但没有丝毫痛苦,他是以一种平和甚至欣赏的心态在观察和体验。自然其实是很残酷的,这个水手舱因为海水不断卷上来,一年当中往沙滩上方移动了好几次,在贝斯顿离开后没多久就被海浪冲毁了。在大自然中的生存有时是很艰难的,但在《遥远的房屋》中,作者写下的都是美的感受,这一点令我印象非常深刻。
《遥远的房屋:在科德角海滩一年的生活经历》 [美] 亨利·贝斯顿 著,程虹 译,美国自然文学经典译丛,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石海毓:为什么他们能做到这一点?这源于他们的理念,即认为自然万物跟人类同等重要,拥有同等的权利。自然中的动物、植物、岩石甚至小虫,在他们笔下都有自由存在的权利。他们并不只是把人当作主体,对于自然界的客观存在,他们同样赋予其主体身份。
李学军:自然文学作品能让人感觉到所有生命的光彩,这点是最重要的。自然文学最初就是新大陆拓荒的记录,然后慢慢地就开始探索人与自然的关系。作者不仅以一种平等的态度,而且是以欣赏的态度,沉浸在与自然同生共长的环境里,记录下观察和体验的喜悦,不断发现其中的美。所以,阅读自然文学作品会让人获得心灵上的宁静和美感。
石海毓:自然文学把人放在大自然的环境中,认为人只是自然的一部分,没有凌驾于自然之上、征服自然的想法和观念,所以能欣赏自然,并接受自然中各种各样的状况。
主持人:刚刚石老师讲到,自然文学最开始是新移民认识土地的一个记录。“殖民地”一词的英文“colony”,其拉丁文词源就是“colo”,意为耕种、培育、居住。也就是说,移民者是带着现代意识进入新大陆的。他们经历过工业革命,带着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的计划和愿景去开拓新大陆,在他们眼中新大陆是一片荒野。那么在这个过程当中,他们是不是忽略和遮蔽了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比如印第安人,是不是还带有一种征服即现代对前现代的征服呢?虽然我读了《宁静无价》整本书之后可能会给自己一个解释,就是这些自然文学作家和征服者似乎不是同一批人,但是自然文学的兴起有没有可能是美国故事的一种宣传?我们应当如何看待自然文学和美国殖民历史之间的关系?
石海毓:美国土著的文化传统里有一些观念跟自然文学的理念是重合的,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对土地的崇敬,认为万物有灵。土著人砍倒一棵树、移动一块石头或者在河流中做些什么的时候,都会举行一些仪式来抚慰这些神灵,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土著人跟自然的连接是非常紧密的。而自然文学作品也体现出对土地的尊重,比如利奥波德提出的大地伦理强调,“当一个事物有助于保护生物共同体的和谐、稳定和美丽的时候,它就是正确的,当它走向反面时,就是错误的”。3这就跟土著民的观念是一样的。此外,自然文学作家认为自然界中万物都拥有平等的存在权利,这跟土著居民的观点也是契合的。自然文学兴起时一些殖民者写的文章虽然可归为自然文学,但是不能遮蔽他们的殖民者身份。所以,自然文学更多的是源于人与自然关系的当代考量,而非刻意的宣传叙事。
《低吟的荒野》 [美] 西格德·F. 奥尔森 著,程虹 译,美国自然文学经典译丛,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李学军:主持人提的这个问题讨论起来比较复杂。我们回顾一下美国的历史,从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到1607年弗吉尼亚州成为英国人的第一个殖民地,之后又有13个殖民地陆续成立,再到1776年美国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毫无疑问,最早进入并且开发美洲新大陆的欧洲人肯定是带着占领、征服的心态去的。美国自然文学最早可追溯到17世纪那些开发记录,如前面说的《新英格兰记》《普利茅斯开拓史》等,它们的作者都是最早的殖民者:《新英格兰记》的作者约翰·史密斯是军人,他是第一个殖民地建立过程中非常核心的人物;《普利茅斯开拓史》的作者威廉·布雷福德后来更是成为普利茅斯殖民地的总督,这本书记录了“五月花”号抵达美洲新普利茅斯港之后40年的殖民过程,细致地描述了当时的艰辛奋斗历程。这些书都详细记录了作者开发、征服北美大陆的亲身经历,现在看来留下了很多史料。当然,他们作为殖民者并没有对殖民进行自我反省的意识,而是充满着自豪。100多年后美国独立了,随着一个新国家的建立,这些殖民者完全成为国家的主人,他们要摆脱征服、抢掠等标签,于是提出新的文化主张。在文学领域,欧洲的浪漫主义以及19世纪产生的自然主义等思潮,都对美国自然文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当然,美国本土也产生了像爱默生、梭罗这样的思想家和文学家,他们以前沿的思想意识奠定了美国精神。放到当时的历史环境来看,他们的思想是领先于时代的,并逐渐影响了美国自然文学的发展方向。
二
主持人:美国自然文化的辉煌还表现在其他艺术形式上,比如绘画、电影和文化娱乐产业中也有一些比较“自然”的东西。那么自然文学对于今日的美国有怎样的影响和作用,这种影响跟世界上其他国家相比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石海毓: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自然文学其实更加关注现实问题,包括环境问题。美国科技飞速发展的同时,带来了一系列的环境问题,自然文学作家就以环境保护为主题写作,涌现了一大批作品。如大家最熟悉的雷切尔·卡森(Rachel Carson)的《寂静的春天》(Silent Spring),书写了使用杀虫剂造成生态系统破坏的境况,希望以此唤醒人们的环保意识。这本书于1962年出版之后,引发了美国环境保护运动的新浪潮。类似的还有以描写美国西南部沙漠而闻名的爱德华·艾比(Edward Abbey),他的代表作品《大漠孤行》(Desert Solitaire)在程虹老师的《寻归荒野》和《美国自然文学三十讲》里都有章节详细讲解。《大漠孤行》描写了美国西南部沙漠的美丽以及工业化对沙漠的侵蚀和破坏。艾比是一个比较激进的环保主义者,他认为在西部科罗拉多河上修建格兰大坝是破坏自然环境的行为,于是采取了一个象征性的环保行动:将一根黑色的塑料绳从桥上垂下去,就像一个爆炸的导火线一样。其实这种做法对那个大坝没有实际伤害,他想表达的就是要把这个大坝破坏掉,恢复自然的原貌。类似的作家还有威廉姆斯(T. Williams),她的《心灵的慰藉》(Refuge:An Unnatural History of Family and Place)写的是大盐湖畔的家族历史,也是那个地区生态环境遭受破坏的历史。大盐湖的附近是美国核爆炸试验基地,试验产生的一些影响使得土地遭到破坏,进而对当地居民的身体健康造成危害。作者家族中三代女性全部是单乳,因为核辐射而得了乳腺癌,乳房被切除。所以说,自然文学虽然从名字上看像是纯写自然,但是对当今美国社会是有影响的,它在揭露现实问题的同时试图鼓励人们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法。虽然18、19世纪的自然文学跟现当代的自然文学有些区别,但就像每个国家的文学经典一样,自然文学经典作品总是有一些闪光的思想,能够不断地给后来的读者带来一种心灵上的启迪。
《心灵的慰藉:一部非同寻常的地域与家族史》 [美] 特丽·威廉斯 著,程虹 译,美国自然文学经典译丛,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李学军:“美国自然文学经典译丛”的第一本是《醒来的森林》(Wake-Robin),原书于1904年出版,书名直译是“延龄草”,程虹老师将其翻译为“醒来的森林”。到了1962年,卡森出版了著名的《寂静的春天》,从书名可看出,相差半个多世纪的自然已经面目全非了。再到20世纪90年代《心灵的慰藉》出版,这个时期的自然已经因人类的过度干预和破坏而走向衰亡。
《醒来的森林》 [美] 约翰·巴勒斯 著,程虹 译,美国自然文学经典译丛,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石海毓:威廉姆斯在写《心灵的慰藉》的时候说,她看着大盐湖的地图时就觉得它特别像女性的子宫,于是就把这个自然环境跟她们家族的故事联系在一起。《心灵的慰藉》有两条平行的故事线:一条是她母亲的癌症不断恶化,另一条就是大盐湖水位的高涨带来鸟的栖息地的丧失,人类给鸟类和自然环境带来了伤害。
主持人:最近流行的生态科幻小说《三体》中有一个重要的象征性细节,就是叶文洁在读《寂静的春天》。沿着这个细节思考下去,从世界文学的视角来看,自然文学其实是对浪漫主义的继承,但浪漫主义发源于旧大陆,包含英、法、德等国,这些国家在工业革命之前都是农业国,但是为什么唯独英国更强调传统文化中的乡土特色呢?正如我在《宁静无价》中读到的这句话:“从内心深处而言,我们(英国人)都是根植于乡村而不是城市的人。”4乡村生活为什么在英国人心中有这么重的分量呢?
石海毓:大家都知道,工业革命于18世纪60年代在英国首先爆发,也是在英国的发展最为迅猛,对人类造成的各种影响也比较强烈。在工业化机器生产的背景下,人们在工厂里的工作生活,跟原来在田园里的劳作生活区别较大。工厂里的各种噪音及幽闭的工作环境给人带来的焦虑或忙碌,会促使人们将其与之前的田园生活进行对比。与在工厂里的生活状况相比,人们更希望回到原来的田园生活中,至少在精神上和心理上有这样一种渴望。英国的田园文学主要是以描写牧羊人自由闲散的生活为主,它其实是一种理想化的文学,只是把田园生活中美好的一面展现出来了,至于在田园里耕作的辛苦并没有呈现。
主持人:这是对已逝往昔的一种滤镜式的追忆,因为对此强烈,所以才要回去。我们知道,英国还有博物学传统,有“皇家观鸟学会”等机构及其提供的一种体制上的支持,英国的园艺设计也是顶级的,而且我们在很多英国文学作品里发现英国人很喜欢散步,如何从他们的情感深处去理解他们为什么喜欢自然文学?
石海毓:我觉得英国田园文学的传统能够持续下来,跟它的制度应该没有太大的关系,反倒是跟它的自然环境有很大的关系,因为它有优美的田园风光和自然环境。至于散步传统,我觉得是因为人在田间漫步的时候处于一种放松的状态,而在放松的状态下更容易捕捉到自然中的一些现象并产生灵感,进而形成自己的思想。也就是说,散步能促使人思考,激发人的灵感。
李学军:18世纪中叶的工业革命之后,工业化发展对大自然和乡村传统生活的破坏,使很多作家生出感慨。这个时候涌现了一批书写乡村生活的作家,尤其是女性作家,如简·奥斯丁、勃朗特姐妹等,她们细腻的文笔和感伤的情绪契合了当时一种回归传统生活的情感需求,因此使田园文学表现得比较突出。
主持人:我读《宁静无价》时发现,很多自然文学作家不一定是来自贵族阶层,而是农民。他们的生活跟自然紧密相关,他们书写的作品相当于在经典化的、有着英雄主义悲剧传统的西方文学中,诞生了一个具有恬淡色彩、亲近自然的文学流派。那么,是否可以说自然文学是平民在工业化时代因自身社会地位上升而执笔书写一种反浪潮式生活?所谓“反”,就是因为他们沉入自然的生活,用自身肉体的力量去对抗工业化,这跟工业文明时代人们无限制地征服自然的普遍心态是不一样的、相悖的。如何看待这些作家在自然文学中的位置?
石海毓:我觉得这跟文艺复兴以后西方的人本主义精神有关。人本主义把人的地位抬到了一个高于其他力量、高于自然的位置,因此就形成人类中心主义。人类认为自己是万物之灵长,于是征服自然、征服其他物种的欲望空前膨胀。在这种情况下,工业革命时代发明创造的各种机器,与人之间其实就是一种对抗和对立的关系。你刚才提到的悲剧精神,呈现的其实也是这种对抗和对立的关系。悲剧中的人物通常具有一种英雄主义特质,他们就是要征服自然、征服其他物种,以此凸显自己的英雄形象。但是,自然文学强调的是人在自然之中及其与其他物种平等共生的关系。
主持人:普通读者可能更为熟悉的是小说中常见的自然描写。那么,自然文学有什么特征呢?自然文学文体似乎以散文、日记、游记等形式居多,而小说会少一些。
石海毓:自然文学在形式上与其他文学是不一样的,它是一种非虚构的文学。自然文学最大的特点就是作家自己的亲身体验,他/她走进自然、感受自然,通过与自然的沟通交流而获得心灵体验和精神升华。因此,自然文学更具真实性,又因作品中有作者更直接的感悟,因而又具有思想性。
主持人:对自然的审美追求在中西方是一致的。《宁静无价》中的《跋涉于荒野之中的心路历程——美国小说〈寒山〉中的荒野情结》一文,谈论的就是英美作家与中国古代诗人寒山在精神上的共通性。我们活字文化出版的西川著作《唐诗的读法》也提到寒山。中国传统文人多有寄情山水的豪情和惬意,而近现代作家处在一个被压迫的时代,对土地和河流的讴歌也是非常深切的。我们能理解这些文人和作家对自然的情感,但是在阅读英美自然文学的时候感觉心理的落脚点又不太一样。那么,在阅读英美自然文学作品时,是否要有更独特的出发点,或者说在理解英美自然文学时应该注意哪些要点?
石海毓:中国古代传统文人寄情山水的诗词歌赋,其实更多的是以诗言志,即通过歌颂或是寄情自然来表达自己的一种抱负,这跟美国文学中探讨人与自然关系的书写还是有区别的,主要是作家的出发点不一样。中国近现代作家在被压迫时期对土地、河流的讴歌,是在特定历史背景之下一种家国情怀的表现,是一种对心理创伤的修复。而自然文学其实是作家自我修行的记录,是作家走进自然思考人与自然关系的结果,其最终目的是自我心灵和精神的提升。因此,我们在阅读英美自然文学作品时,出发点更多的应是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而非其他因素。
三
主持人:我们在整理生态文学方面的书目时,会把《瓦尔登湖》《寂静的春天》等收入其中。生态文学跟自然文学有重合,二者之间是否有一种撕扯的关系?
石海毓:没有撕扯,二者其实是继承和发展的关系。自然文学出现得更早,生态批评最初的研究对象也是自然文学。由于人类对自然环境的破坏日益严重,生态文学才不断凸显,自然文学是生态文学的基础。在自然文学的基础之上,生态文学的文体范围扩大,包括生态小说(比如生态预警小说、生态乌托邦小说等),这些作品更加关注现代社会的环境问题。
主持人:自然文学作家与自然的关系也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生变化。最初他们是荒野的开拓者,后来随着自然的空间被挤压,创作自然文学的人也没有自然可以驻足了。对于现代人而言,土地只是共同生活的“家园”概念,而非从前那个可以真切地听见鸟叫、真实地看见美景的“地方”。我现在常想,一些返乡青年似乎离土地更近一些,但是现在要拥有一片土地、拥有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是很奢侈的,所以生态文学可能会成为所有心怀一片绿意的人们的整体精神愿景。
石海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自然文学,因为我们要到书中去寻找自然,因为自然文学太美了。我们读程虹老师的作品,比如《宁静无价》,都能体验到那种走进自然的感受,画面感特别强,这也是自然文学的一个特质。当下人们走进自然最便利的方式,就是走进描写自然的文学作品里。我特别喜欢清代张潮说的一句话:文章乃为案头之山水,山水实为地上之文章。自然文学作品对于今天被困在钢筋水泥建筑中的现代人来说不仅是一种精神食粮,而且是必需品。
主持人:自然文学给我的感觉是,它可以打开人的五感,就像程虹教授总结的,有声景、风景和心景,三景结合就是自然文学的描述。我从小生长在林区,因为小时候听过松涛的声音,所以听到歌曲唱到“阵阵晚风吹动这松涛”时会有一种辽阔的心境。
石海毓:当人的内心产生共鸣的时候就是一种审美体验,就是一种心灵的净化。
主持人:我很佩服那些自然文学作家,他们经常一个人在荒郊野外生活多年,甚至是在沙漠这种无界之地、死亡之地。自然文学强调,不同的作家有一个自己擅长的(区域),有一个自己的坐标位置,以此为读者展现一片独特的自然风景。
石海毓:提到沙漠,我们普遍的认识就是觉得沙漠是荒芜一片、缺少水源、没有生命,似乎没有什么好歌颂的。但是有一批美国自然文学作家就是专门写沙漠的,像玛丽·奥斯丁(Mary Austin)就写了《少雨的土地》(The Land of Little Rain)。而描写沙漠最有名的还是前面提到的爱德华·艾比,他的《大漠孤行》堪称美国自然文学的经典之作。艾比写的是他在美国拱石国家公园当管理员的经历,他一个人在那片戈壁荒滩上生活。艾比说沙漠最大的价值就是它的荒芜,这种荒芜具有不因人的目的而存在的自在性。他描写沙漠的美,比如当夕阳照在沙漠的岩石上,岩石的颜色变化令人惊叹。沙漠看似荒芜,但其实在我们肉眼看不到的地方生存着大量生物,它们自成一个生态系统。所以说,自然文学倡导敬畏生命的理念。“敬畏生命”是当代环境伦理学家施韦泽(Albert Schweitzer)提出来的伦理观,即把所有生物纳入人类道德关怀的范围之内,而此前人类的道德关怀通常只涉及人,认为只有人才有资格和权利享有道德关怀。
李学军:自然的丰富性和多样化超出人的想象,所以人对自然的所谓征服姿态,其实就是以自己为中心,是一种非常狂妄自大的理念。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这个问题,试图去寻找、崇尚一种更平衡的生活方式,但是如果不去跟自然近距离、沉浸式地接触,就不会有深刻的体验。现代人处在城市化的包围之中,接触自然的机会很少,这就使得个人的眼界、胸怀、情感都越来越狭窄,非常可惜。“鸟之王国的约翰”[约翰·巴勒斯(John Burroughs)]曾在其《自然之邀请》中说道:“单从书本上是不足以学到鸟类学的。那种满足感来自于从自然中学习。你必须与鸟类有亲身的接触。书本知识只是指南,是邀请。”5
石海毓:有的时候我们只是看到书中描写的段落,就特别想去亲身体验一下,这就是自然文学作品的价值和魅力。
李学军:我接触自然文学就是从程虹老师的作品开始的。1999年,她的书稿在三联书店出版,我是责任编辑,也是第一次接触到自然文学。之后又陆续编辑出版了她翻译的“美国自然文学经典译丛”,差不多在10年间出齐了该系列4本书。阅读这些作品之后,我深深体会到它们给心灵带来的抚慰,那是一种踏实、宁静的感受。后来我又编辑了程虹老师的著作《宁静无价》,读到她近些年研究自然文学的新成果,她归纳出了“三景”的观点。
石海毓:程虹老师是国内美国自然文学研究的开拓者。她提出的“三景”概念,指的是风景、声景和心景。自然文学作家借助视觉和听觉走入自然,捕捉其中美好的景象,笔下呈现一片风景。自然除了有物质形态的美,还有声音的美,声景就是自然中的声音景象。心景则是风景和声景在心灵中的一种投射。“三景”相互交织、相辅相成,由此形成自然文学独特的审美情趣和审美价值。如程老师在其《自然文学的三维景观:风景、声景及心景》一文中,这样解读美国“西部作家泰斗”华莱士·斯特格纳(Wallace Stegner)所著《山水之声》(The Sound of Mountain Water)对“声景”的描述:
自然文学作品中类似这样的景色描写特别多,程虹老师用动和静来区分声景和风景,使景象具有一种立体感和自然美。这种美需要人用心灵去体验,于是就有了心景和风景、声景的交融。当一个人用心灵来体验风景和声景的时候,或者是去感受自然动静之美的时候,不仅能看到自然的实用价值,更能体会自然的精神价值。
主持人:这种全息投射的感觉,正是自然文学的魅力。文字给人带来的心景和声景的结合,是即便戴上AR眼镜也达不到的效果,因为AR没法进入人的内心,它带来的只是感官的刺激。
石海毓:对,走进自然的体验是灵动的,是有生命的。
左图:《土里不土气》的两位作者,蚊滋滋与长角羚
石海毓:知识农夫带着一些专业知识进行农业耕作尝试,记录的可能是他的生活和农业实践。类似的还有其他行业的一些从业者在业余时间写下对自然的观察和体验,比如《四季啊,慢慢走:北京自然笔记》写的是北京的四季变化和动植物样态,该书作者是一位证券从业者。现在国内确实有一些作家在书写类似于自然文学的作品,但是作家和作品不成规模,而且也没有强烈的创作自觉性,可能只是某个时间段的某些感想或某段生活经历。我觉得目前国内的自然文学创作还未成体系,没有形成一个大的自然文学作家群体。作品比较多的如刘先平老师,他写了几十本自然文学作品,但跟美国自然文学还是有所不同,他的书更像是一种对探索之地的介绍。美国自然文学作家是有意识地走进自然、研习自然,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聚焦人的心灵成长或者环境保护问题。所以,阅读、创作自然文学作品,无论是对于保护环境、唤醒人们的环保意识,还是对于年轻人尤其青少年的心理健康,都是非常必要的。自然是心灵的家园,其中蕴含着很多的能量。当我们走进自然,就像散步一样去观察自然,并把所见所闻所想付诸笔端的时候,自然中的能量就转换成了作品的能量;当读者再去读作品的时候,这种能量又转移到了他们身上,从而对人的心灵产生一些影响,包括对其道德观念的影响。所以,我觉得自然文学的创作和阅读在当今时代是很有必要的。现在的年轻人生活压力大,每天都坐在办公室里,很少走出去;中小学生课业重,户外活动少。他们没有时间接触自然,内心就会缺少能量。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去旅行,这其实就是一种充电,一种能量的补给。
主持人:我非常能理解。我之前采访过活字文化的两位作者,他们一直在努力号召大家认识自然。他们提到很多人有一种心态,就是先要看一大本博物学方面的书,等什么都懂了再去认识自然,去印证自己见到了什么,其实这就有点本末倒置了。你到户外看见了一只鸟并能说出它的名字,与你看见一只大黑鸟之间,有什么关系呢?我们首先要有那种体验去支撑心灵的感受。
石海毓:是先看书还是先走进自然,这个先后顺序没什么关系,无论哪种形式,对于人的成长都是非常重要的。提到自然环境对人的影响,国内著名的生态文化学者鲁枢元教授曾写过一篇题为《儿童生境》的文章,这个“生境”指的是生存的环境或者栖息地。该文认为,儿童0-6岁是性格形成的关键时期,其中包括人格的形成,这个时期对儿童性格影响最大的两个因素,一个是自然,另一个是女性,所以生存环境对儿童的成长影响很大。自然是丰富多彩的,在儿童时期如果能在自然中学习成长,可能对其一生都是很重要的一个能量储备过程。正如人们常说的,幸福的童年能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要用一生来治愈。走入自然中的孩子会玩得特别开心,那种天性的释放是在室内的游戏场所无法获得的;甚至从功利的角度来看,孩子们在自然当中也有很多机会获得学科知识,比如数理化的启蒙教育都可以在自然中完成。
李学军:关键是心灵的丰富,这是一个人的素养中特别重要的。如果不接触自然,在心灵丰富这一点上就缺失太大了。
石海毓:有人说,未来不被AI取代的就是具有人的独特性的一些工作,比如关乎审美的、个体人生体验的以及人的共情能力、与人沟通的能力等等。谈到共情和人生体验,我觉得自然或关于自然的书籍尤其能让人的内心变得更丰富。从培养孩子的角度来说,面对一个未知的世界,一个存在各种可能性的未来世界,让他们的内心更充盈、更丰富显得尤为重要,而走进自然就能起到这样一个作用。
主持人:在自然中,我们不仅能获得慰藉,还能获得能量,而且我们也有这种迫切的精神需要。并不是带着知识或文学的观念才可以进入自然,我们在进入自然的时候自发地就会有一种体验的本能。英美自然文学其实是把我们带到大洋彼岸,去看那个世界的生态,这是一种与我们所拥有的生活和土地互相映照的共享。非常感谢两位老师分享自然文学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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