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龙:普通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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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了场灯的摄影棚,四下黑漆漆的,只一团正在燃烧的火扇吐着火信子,在一条黑色的龙周身摇移盘旋。那火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和命数,生下来就认得出主人与去处。火经过的地方,长出灼热的鳞片。
一只手掌就从这样的忽明忽暗里伸了出来。厚实、粗粝、遒劲,好似能挡住身前的不止一掌空气,而是能依凭这一掌推开一堵不可见的墙。
如神降临般的气息显然已经浓得快要化不开了……就在这个当口,火扇的一角忽然濒临熄灭,一个本来完好无损的神秘的布阵受到了折损。再转过一个圈,那原本就火光渐弱的火球竟彻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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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众人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站在黑暗正中心的那个人忽然发动了。他像一个箭头一样瞬间离开了所有人视线的焦点,猫着腰在周身不足三米的半径之内扫视了一圈,借助晦暗不明的光线,精准地在地面上捡起一根被拗成了U字形的铁丝,再穿过人群去递给手擎火扇的人——整个过程用了不到半分钟。
最终,便是借助这根不知道被谁遗落在地上也不知被多少人来来回回走动踩过的不起眼的铁丝,火扇的点燃机制被有效修葺完好,火焰得以再度燃起。
火焰还是原来那一团吗?不得而知,只知旁观的人对站在中间的那个人的认识已不再似先前。
若说他是一座高山,曾经遥遥望着的时候只知道,他入行六十年,百余部电影作品加身;既演,亦做武术指导,亦导,亦编,整个动作电影工业从起始到末端的几乎全工种他都有亲身涉猎与实践;“从头发尖到脚趾头,身上每一寸都伤过”;九座金像奖,六座金马奖,一座金鸡奖,一座奥斯卡奖;创造并上演了不可计数的视觉奇观,当之无愧的当代“动作电影”界不可企及的巅峰;以肉身搏人类表演极限的一桩又一桩不可能之举……可堪“半人半神”。
是非得待被莫测的机巧照拂,可以有借口走近他一点点时,方知“人”与“神”的分别,不在俯仰的咫尺间,也不在偶然与必然之间的微妙罅隙中。在那些纵身一跃的决定性瞬间里,“人”与“神”是互相依存共生的一体。
成龙的出神入化与他的普普通通,是同一回事情。
《时尚芭莎》独家专访成龙
“老孩子,继续,不要长大”
“擦鞋!”
这是第一遭造访成龙先生在北京的训练基地时,甫一推开门,听到他站在两米之外砸出的第一句话。
那天北京暴雪,人踏雪前来,脚底身上难免浸沾了雪。就在我奋力让鞋底和入门处的脚垫疯狂摩擦的当口,不远处的那个声音又发话了:“跺一跺!”他说得没错,你照着做就是了。他的威武不是一把刀,更像一尊铜鼎。
一只长到人膝盖处的秋田犬这时快步跑过来在我身前嗅了又嗅。“它在问你,叫什么名字。”这是第三句话,语气和蔼可亲了许多。
大哥的手一直揣在兜里,悠哉着巡视和安排。
我们都不知怎的,本来只是他的观众,现在才初初见了面,竟也敢张口齐刷刷地喊他“大哥”。
他好像很少能站在原地不动超过十秒钟,这边转转,那边转转,这里抬头看看,那里俯身瞅瞅。地毯上有一丝细屑马上就弯腰捡起来扔进垃圾桶;拍摄团队的灯架的角度有点高赶紧抬手示意调整;同事抬来一座站立式的电暖炉,电线跟在机器后面打了几个弯,他一下就注意到了,从沙发上弹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近前,蹲下身子把电线捋得笔杆条直,分毫不差地卡在地毯边缘,嘴里教着:“这样才不会绊到人嘛。”
他声音响亮,动若幼虎。一身宽松的棉质衣裤,踏球鞋,走起路来松弛又疾速,好像随时可以和一条真正的龙缠斗个几十回合没问题的样子。
在北京的这幢训练基地里,有一面照片墙,挂着数百张成龙好友赠予他的照片和签名,从迈克尔·杰克逊到“空中补给”乐队,从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到奥沙利文,纵贯数个时代,跨越舞台与竞技场,包含电影与世界。
在导演徐克的照片上,他手写了这样的留言给成龙:“老孩子,继续,不要长大。”为什么他会这样说?“因为他说我老是蹦蹦跳跳的,尤其一讲电影就‘啊啊啊’个没完!一不讲电影就这样了,跟他们没话题。”成龙用一个植物枯萎的动作模仿着自己“一不讲电影”时的自闭与沉默。
成龙的肢体动作丰富多变,如流动的画作。一边讲话一边手舞足蹈是常事。
我们一道在照片墙前流连聊天,他从照片上的知名赛车手说起自己年轻时候的喜好:“我小时候太喜欢车了!”
“我自己开的车,全部改过的!而且我的车是用飞!机!油!很多人跟在我后面开车,说我的车后面是‘喷火’的!”说到兴奋处,他是要不由自主抬手去拍站在对面的人的胳膊的。“你知道我一部车买回来是怎么样吗?”怎么样?“一部车买回来,4个轮胎,丢掉!4个suspension(主动悬架系统),丢掉!引擎,丢掉!整个内饰沙发,丢掉!”他接连做了四个往后甩手的动作,配合“丢掉”两个字,一番比画一番热闹决绝。那你留什么?“留空壳一个,重新再装。那个时候我(买)一部车是19万,改装花了100万……你说是不是有钱烧的?”
就在旁边一众人都不知该怎么接应成龙的设问时,他画风一转开始讲述自己如何与这辆焕然一新的世间独一无二的新车共处,俨然一场即兴秀——成龙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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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部车改好,我都要在车里边放双新的鞋子,把现在的鞋子脱掉,进车子就把新鞋子穿上——因为我的地毯是全白的!上车还不能咣一下坐进去,要:这样——”他现场展开无实物表演,全身铆足劲,拱着腰,小心翼翼坐下了,坐在了一张不存在的“驾驶座”上——“因为这样才不会很快就把椅套坐黑。”见大家已经又惊又喜了,他更来了兴致,伸出一根手指主动引出下一个问题:“那我要怎么开车呢?我那个方向盘和换挡棍是珍珠白皮哦!好,给你们看,我这么开车……”他两个袖口抻长,拢住两只手,手隔着袖子摆出一个握紧“方向盘”的姿势。所有人都不相信,还有的人被他的出其不意笑到蹲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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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辆车后来让他受够了“罪”,夏天太阳太毒他怕车被晒到,甚至每个小时都要跟着树荫的移动变换停车的位置。直到折价卖给自己的律师,他才终于仰天大呼:“我解脱了!”
这就是二十来岁的成龙——“已经是千万富翁了,不再是小时候烂穷到妈妈差点五百块把我卖掉的小孩,但也还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大老粗,拿着一百五十万现金走在街上,成家班抓住那个钱袋子跟着我——一个暴发户。”
他什么都敢讲:“那时候就是我最‘大’,我是‘嘉禾小霸王’!”“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对我说‘yes man’。我做什么都对。我(把)一个杯子打烂了,(他们)鼓掌(说)‘哇!打烂得好’;我‘嘭’撞车,(他们说)‘哎呀(没事)!再买一部’。”
他什么犯过的错也都不怕承认:“那个时代幕后的我,是蛮狂妄的,很狂。”早上六点的通告,他十一点钟到现场,几百人等着不敢多问一句。他到了就戴上太阳眼镜,“很酷地走进来”。明明知道自己迟到的原因里有一半是因为前一晚收工之后看剪辑,但还有一半是跟“一伙猪朋狗友”喝酒到天亮,那也不愿意低头认错。“到了现场我不会说‘对不起’,明明那个时候有多少老人家在那边……”然后就会随便找个借口发脾气:“我真的可以随便找一样东西(发火)——我记得《奇迹》里面,道具借了一个大沙发,我就说:这个怎么拍啊?这个像总统套房吗?收工!”“扮得很凶的,然后回去跟人打电话:晚上在哪儿喝酒?”
他没有保留地直面:“现在回头望,我很讨厌那时候的我自己。”
话这样说着,他在楼里又上又下又拐又转地带路,预备把我们引到自己的房间,打开那把锁,带我们看更多他日常生活中“给你看你一定不会相信这是成龙”的细节。
同行的人许是觉得这样的开放前所未有,担心冒犯了大哥的隐私。成龙听到了我们窃窃的迟疑,转过身冲着这条足有十来米长的采访拍摄队伍喊道:“成龙没有秘密的!过来!”
“看看几时用”
在自传《我是成龙》里,有一篇《全身受伤“地图”》,不完全地记载了成龙在几十年表演生涯中真实的伤痕累累:“头部:拍摄《少林门》时被人打得当场昏厥。最严重的是《龙兄虎弟》那次严重意外导致脑开刀。耳朵:《龙兄虎弟》那次让我左耳留下听觉障碍……鼻子:拍摄《剑花烟雨江南》时鼻子断了……人中:拍摄《简单任务》时被戳穿,通过人中能看到露出了牙齿。我用大力胶粘住继续拍戏,晚上的时候就快要长好了……喉咙:拍摄《师弟出马》时受伤差点窒息。手部:拍摄《A计划》时手摔断,整个都翻过来了……腹腔:拍摄《功夫瑜伽》《英伦对决》期间腹腔肌肉破裂,肠子跑了出来,做了紧急手术……脚部:《红番区》里摔断脚踝,整个脚都翻过来了。打上石膏继续拍。无聊时我把那个石膏套上袜子化成了运动鞋……”
2016年,美国电影艺术和科学学院将奥斯卡终身成就奖颁予成龙,汤姆·汉克斯作为嘉宾发言时说:“是成龙,让‘无与伦比’(fantastic)变成了‘无与龙比’(chantastic)。”“成龙拍电影是非常认真的,有时候认真得吓人,同时又能让全世界数百万观众捧腹大笑……这个男人身上究竟有多少种可能?”“成龙在做的事,不是那些银幕传奇曾经做到的事,也不是那些伟大的电影艺术家曾经做过的。约翰·韦恩和巴斯特·基顿的片尾NG花絮里,绝不会出现摔断脚踝、撕裂足筋的画面。”
自《师弟出马》开始,成龙所有电影的片尾都是雷打不动的拍摄花絮,观众可以一窥正片中那些精彩的套招打斗和极度危险的动作表演背后的失误和演员们的受伤现场画面。成龙从来不拘将自己在打斗中的失常表现或者摔倒、失败后的疼痛表现出来——有时候这些画面甚至会直接出现在正片中。
这一次次提醒着人们,成龙和他在电影世界中塑造的一个个人物,从来不是万能的、永远不败的功夫之神,他们会判断失误、会迷失、会出糗、会被揍、会疼,他们的英武仿佛并不是天生造就的,而是在现实的每一个具体的境遇中发自本能地选择了正义,选择了不屈和不服,因而决定红着眼睛也要打出那一拳、又一拳。
问成龙,英雄和逞英雄的区别在哪里?他说:“你为自己去做的你就是逞英雄,你为别人去做的——你不知道做得对不对,你只知道我去做这个事情是好的事情,那是不是就是英雄?……我常常看一些人跳河去救人,他们不会先喊一句:‘我跳下去,我是英雄!’不会的,他们‘咚’就下去把人家救上来,这些就是英雄……你看张桂梅、袁隆平,还有默默无名站在前线的官兵,还有消防、武警、军人……太多太多这种人,只不过现在我们做很多事情,做出来之后人家说‘哎呀,成龙做了’,其实不是,很多普通人做一些不普通的事情,他们就是英雄。”
再度翻看成龙的电影如《A计划》《警察故事》《重案组》等,再到近几年的《十二生肖》,他饰演的角色总会在危急关头做出“一个人闯进危险境地”“单打独斗地去改变现实”的段落:一个人驾驶一辆汽车从几百米的山上冲下来、一个人跳钟楼、一个人从商场楼层跳灯直至摔落在地面、一个人在城市高楼外墙上毫无安全保护措施地跑到地面上、一个人从火山口翻滚下来……
“四十几岁的时候我就已经想退休了,观众只看见我打得潇洒,但这个潇洒背后是无数的伤痛……”成龙在自传里曾更加直白地道出心声,“最好的方式是什么?”他想过许多许多种:“比如拍《十二生肖》跳火山死掉,这也是一种漂亮的收尾,全世界影迷肯定都会哭,大家也都会说成龙为电影而牺牲。这是最好的,但是又不舍得,不舍得死,也不舍得退休。”
至于那些常人无法忍耐的伤痛为何几乎从来没有将成龙引去退缩与离场的境地?他在2023年主演的最新电影《龙马精神》里已经作了回答,电影中有这样一场戏,身为“龙虎武师”的他和女儿一起看过去的录像带,里面一段一段放着自己过去在演出中受伤的段落——画面中便是成龙本人电影中的经典场面。看罢,女儿不忍地问他:“疼吗?”他笑着回答:“忘了。”这不是剧本中本来的台词,而是成龙自己的回答。
采访中,我们再度追问:真的能忘了疼不疼吗?成龙揭开了这种“遗忘”背后的要义:“当然是疼,但那种疼法你已经忘掉了。(我在拍摄)现场断过鼻子、断过手、断过脚,都忘了。如果你常常把这个‘疼’记住,你很多动作就不再敢做。我们受伤完了就完了,到了第二天又拍,下一场戏动作再来。好像我们(拍戏)常常有棒、棍、枪怼到脸上,如果你常常记住那种疼法,下一次那个枪还没来,你就会很怕,会躲。”
“啪!”“啪啪!”几声脆响,是成龙干脆地关掉了沿途每一盏灯的声音。他的空间里,看片室、杂物间、道具库、吧台、楼梯拐角……每一个电灯开关旁边都醒目贴着“随手关灯”的告示。“关灯,不是为我省电,是为国家省电。”
“我太有资格浪费了,但我是最省的人。”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卫生纸,是刚刚他给狗擦口水时用过的,皱成了一团还是没扔。“为什么要扔?还可以再用啊,我口袋里常常是一大堆这样的卫生纸。”
他卧室的洗手间里贴墙摆着五桶两升装的饮用水桶,满满盛着水,他招呼我到近前:“你过来看,这些是什么?”桶装水……“干什么用?”没人回答。他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个白色的塑料漏斗,走进浴室,拿起淋浴的莲蓬头,没有拧开水,演示着:“洗澡之前,要放凉水,用这个漏斗,把水桶盖子打开,桶摆在下面,凉水接进水里,差不多了关掉。”
“你再往后退三步,站在那里,不要动。”成龙猫着腰,从浴室里又搬出一桶水,又一桶,又一桶,又一桶,又一桶——这是他过去几天里攒下来的。他要求“成家班”的人和自己的同事都这么做,楼道里还有一个更大的桶,大家可以把攒好的水倒进去。“洗车、洗衣服、浇花,做什么都好!”再仔细一看他手里那个漏斗,“是我拿一个酸奶瓶子剪的”。
他又从洗手台面上拿起一块已经瘦得薄得不成样子的肥皂:“这个肥皂,讲了你都不信。我从沙特拿回来的,已经从沙特到了香港、新疆、江苏,又回了北京……你不要到一个地方就开一个肥皂。”“人可以用的东西其实是很少的。”
他床头放药膏等杂物的小盒子是吃完的甜品外卖盒。外卖装醋的塑料调料盒也不扔掉,叠起来一沓洗好留存。厨房柜子打开,两个格子里满满当当装着从餐厅带回来的大家用剩下的小毛巾。沙发和灯罩则都是“用你们不要的衣服打烂重做的”。
储藏室里满满当当堆着一摞又一摞的纸箱、包装带、塑料泡沫和防撞塑膜——有的是别人送的礼物的外装包,有的是外卖快递的包裹物。成龙不许同事扔掉。“你看所有纸盒子我都不丢的,像不像垃圾?但你随时可以拿来用。他们如果要打包,我马上说‘有’!”吧台木桌下面还粘着好几条宽胶带,也是快递包装上拆下来的还有黏性的,也留着。“你说丢了多可惜?如果我们拍戏要打包东西,这个东西就马上可以用上了,对不对!”
大哥,你的垃圾桶还会有东西吗?“真正的垃圾。”
储藏室柜子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看看几时用——2023年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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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这个跟在所有人后面一盏一盏关灯快步流星的陈港生,与在电影世界里数十年拼掉了九条命的成龙,并置在一起。他的金灿灿的奥斯卡终身成就奖杯和其他十余尊奖杯距离那些收纳起来的小毛巾不过几尺之遥。
“啪!”这一间屋子又看过了,人还没完全扭过身来,灯又疾速灭掉了,那必然是被成龙的那只曾挥斥方遒杀敌四方的手果断摁灭的。去往下一站的路上,经过一个堆满了雕塑与桌椅的门厅,成龙指着角落处一个等人高的电影手办与一尊雕像厉声高喊:“我就要让它(钢铁侠)长期跪着我们关老爷!”话音刚落,人已经走出好几米开外。
下楼的时候他叮嘱所有人:“(下楼)别看手机,(下楼)看楼梯。”“我在美国救过一个摄影师,他就扛着大摄影机一边拍一边退,下楼梯,往后一倒,我一手把他抓住!”你真的分不清讲这些话的人是那个一直在说自己有多么多么普通的2024年4月份就要过七十岁生日的陈港生,还是那个在妈妈肚子里待了12个月才降生从开头就显得与常人都不一样后来果然人生不凡“很了不起”的成龙。
这一天参观他的园区的最后一站是放映厅,他放了一段尚在拍摄制作中还未对外公布的短片给大家看,安顿好所有人坐下,黑灯,他走掉了。片子放完他又进来,看了几眼沙发地板,都检查妥当了,再带大家出去。离场时,他跟放映厅的同事道辛苦,角落控台边一个同事回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边走边高声问:“他说什么?”走在后面的人轻轻答:“他说:谢谢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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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龙
你提到自己早前在幕后和在生活里的狂妄,这样的状态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在你的电影里看到过?
我唯一最尊重的就是我的职业,我的电影一定要拍好,我知道我电影拍不好,我就没有刚刚讲到的那种狂妄。不管我(在片场之外)怎么做,只要我一开工,我就拼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可以豁了我的命去把那些镜头完成。我常常跟我身边的人讲,无论发生什么,我们必须坚持拍完。
身边的人会讲:“哎呀,大哥,现在怎么办?这个演员又没有档期,现在又在下雪,现在拍不了……”我说到电影上映的时候,你要站在电影银幕前跟观众说:“有一场戏因为这个演员没档期,因为下雪,我拍不好”吗?观众进影院就是两个判断:“好”跟“不好”。你的遗憾观众不知道。所以我不管任何情况之下——早上断脚,我下午就开工,现场断手,现场开工,单手我都打。我鼻子断了,拉背(拍),照样打。
你会有的时候觉得自己不是普通的人类吗?
对,我常常照着镜子问:“为什么是我?”好像做梦一样,梅艳芳曾经讲过:“陈港生,我想你睡着都会笑醒。”我说“是”。就是我依靠很多不知道的神来之笔的决定令我走到了今天。
我一直在变,我一直走在跟别人不同的路上。还有四个月我七十岁,未来还有将近十部电影在等我拍,所以很幸运,观众以前觉得成龙是一个会打的演员,现在不是。“我是个演员,会打而已。”
你也不仅仅是一个演员吧,你其实是一个表达者,我在你的电影里看到许多表达,比如你自己导演的《奇迹》里,你对电影里那些黑社会成员们讲的那段训话,让他们认真对待假扮上流社会给玫瑰夫人的女儿办订婚的事,责问他们:等你们老了之后,你们到底有没有一件事情是你们能……
以讲给自己的孩子并且自己觉得值得骄傲的。对,这就是我常常很不经意在我的电影里面讲出来的。
《简单任务》里有一场戏被剪掉了,就是我在打的过程里把一张纸扔到垃圾桶里去,他们觉得这跟剧情没关系,但我就是要这么做,很多小孩子会看电影的,你要教给他们什么呢?
你会通过电影传递自己更深层的一些想法和意识吗?
我常常在电影里边反驳。这就是我拍电影的(想法),你看我现在拍的电影,救我的是日本人,我打的也是日本人。《红番区》casting(选角)的时候,他们说全部要黑人,为什么?我说不要。
这个世界不是我们狭隘地以为的样子。你看我在《红番区》里第一拳打的是中国人——他们来收保护费,第一个就打他们,下来再打意大利人,再打法国人……这是我的世界观、人生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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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自己一直在变,也是因为你一直在寻找“为何而打”的原因吗?
是的!打戏要有剧情,为什么要打?这都是我从别人的电影学回来的。我看过一部戏,对我影响很大,叫《officer and gentlnman》(记者注:《军官与绅士》),整部戏就打了一拳,但是全场拍手,我就在想,我要打一场戏让人拍手多难啊,我们已经打了800拳,踢了1000多脚,都没人拍手的。但人家整场戏,只打了一拳就有人拍手,我就在研究这是为什么。
我们年轻的时候训练很苦,从早到晚,后来到了片场,很多人在赌钱,做很多不好的事。我运气真的很好,遇到我干爸爸何冠昌,他永远教我看书,教我看历史,教我学人文。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知道我不能写坏,我要改变这个环境,就先改变我自己,我就会主动在片场走到武术指导身边去学习怎么做,那时候我自己才是个小武行。
成龙的片场向来以干净整洁和严格著称,你的严格和宽容的标准是什么?
我看是什么人。比方说我最厉害的时候是拿炸弹炸“成家班”,就因为他们睡觉啊。喂,我在外面拼命,他们一拨人在里面睡觉,这怎么行?我就摆个爆破在那边。“123,嘭!”一炸,你就看大门一开,他们全部跑出来了。我不是跟你们开玩笑,炸完我看都不看他们,就在旁边(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我就炸,很好玩。
其实我也知道,当时我们15个日夜班来回倒,“成家班”是倒着睡,但我是边演戏边导演。我还要帮他们洗厕所!我有证人的,我不是吹牛的。我有时候就觉得自己太奇怪了。你知道我在片场是怎么睡觉的?在换光的一点点时间里,绑在梯子上或者站在景里面,睡一下,一下就够了。现在你叫我回房间,我睡不着,就在这边,你们打着灯,有人“咚咚咚”在修东西,我在旁边会睡得很香。
你觉得奇迹是什么?
奇迹……把不可能的变成可能。要完成《十二生肖》你知道有多难吗?要完成《警察故事》有多难吗?从你想这个剧本,到想怎么去设计动作,我要跳那个巴士,怎么做?说只是说,到真的做起来,一到现场,巴士来了,人来了,机器要摆,怎么去完成这个动作?太难了。拍电影跟拍好电影是两回事。我看很多人来了就是混饭吃,我也做过替别人收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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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人,你允许他们存在是吗?你对他们是什么态度?
他存在有他的办法,每个人都有混饭吃的一条路,可能他比一些真正拍好电影的人混得更长久。但他的口碑将来在电影圈就是“秦桧”,早晚有报应,只是未到。
你从来没有一刻只是为了生存、只是为了混饭吃,而在这件事情里坚持?
对,因为电影可以保存至少100年的。虽然过程很辛苦,但是你要把它完成,就是个奇迹。奇迹完了之后,你就让这个奇迹继续发酵,你是要上殿堂级,还是只做电影中的一个过客?太多电影是过客了。
说到“过客”,我想起《重案组》结尾最后一场戏,你的一个眼神,看过很久我都一直很难忘掉,当时剧情是你前面已经打了那么久,搏了命,从那么多危险里逃离出来了,任务也完成了,但当被解救出来的人质的太太跟你说“谢谢”时,为什么你是面无表情的,好像你对自己成为了英雄丝毫不感到欣慰或者骄傲?那就会让人想,你到底是为什么要做之前那一切?
……哇……一个表情可以有那么多说法,一个三十年前的表情。这种文戏,通常我们当时都不会太注重,我当时就是想,我不能太多表情,我要很平淡,她过来那一刹那,我就是觉得很讨厌,“我讨厌你们,但是我也没有办法”。
我讨厌那些有钱人看不起低层的人,而且他们那种“谢谢”很虚伪。我自己是苦出身,经历过非常艰难、贫穷的阶段,所以我一直以来都非常讨厌那种仗着自己有钱有势就瞧不起别人、欺负别人的人。当时那场戏就是我的一种态度。现在回想一下,我也觉着自己演得不错哦!
《我是谁》和《红番区》前前后后都能感觉到你被所谓“身份认同”困扰着,这件事情后来还会困扰你吗?
后来我真正要跟自己讲“我是个普通人,不是一个神”,今天的我是在座的你们和全世界影迷把我捧上了天,但我要自己知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我要做一些更普通的事情,有能力去帮助更多的人。做“成龙”很累,但是今天我已经是“成龙”了,我要把“成龙”这个位子坐好。我拍电影的时候、做慈善的时候,出去对人,我是做“成龙”,回来,我就是一个普通人。
这个普通的成龙和“成龙”,他们两个都快乐吗?
两个都快乐。一个叫成龙,一个叫陈港生,做陈港生的时候很快乐。做成龙的时候也很快乐,当然做成龙也很累——你要担负很多责任。收了工一回来就是陈港生,整天跟大家嘻嘻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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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敢跟你嘻嘻哈哈吗?
有,我常常跟司机们一起吃饭,我不会说我在里面吃饭,你们在外面吃饭,我是跟他们坐在一起的,我有衣服有鞋子先想到他们,把所有好的东西分给他们。看见他们开心,我就更开心。
《大兵小将》里你饰演的兵跟王力宏饰演的将军有一段对话,你说自己家里有5亩地,你开开心心谋划着种点什么,他说“你放了我,我给你100亩”。你说“我不要100亩,5亩就够了,100亩我管不过来”。现在给你100亩,你要吗?
我也管不过来。现在的我不要,越少越好。
你觉得生命里什么是绝对不可以浪费的?
现在吗?时间,现在时间对我来讲很宝贵,我睡得多,就浪费很多时间。所以我要睡得少,多做事情,多看事情。多看看这个世界,多拍几部电影,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我七十岁了,如果人能活到八十岁,我还有十年的时间。
大哥,现在人可以活到一百二十岁了!
噗!一百二十岁像我现在这样子就可以,如果到了后面是那样(没用的),那我情愿就早点走,对不对?我很看淡,我看淡生死。
你喜欢权力吗?
以前喜欢,现在不喜欢。
你认为创作最大的敌人是谁?
创作最大的敌人,是失去创作的动力。有时候有的创作者在获得了一定的成绩,生活也过得比较好之后,创作的动力就会减弱。我自己还很幸运,一直没有失去创作的动力。
你的很多经验和体验,很多人不要说一生,也许很多很多生都很难做到和体会到,你会有那种无法和人真正分享一段生命体验的孤独感吗?
会。比如我自己一个人站在瓦努阿图的火山口边上的时候,我就会想,这一刻我的感受,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懂。偶尔有一些这样的时候,还是蛮有意思的。
这个世界上还有让你害怕的东西吗?
打针。
你觉得与自己最接近的另外一种生命体是什么?
我最喜欢鹰和猎豹。鹰可以在高空中俯瞰大地。猎豹跑得快,很敏捷。
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普通的神、一个不普通的人、一个不普通的神——这四个描述里,你觉得哪个更接近自己?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做了一些不普通的事而已。而且并不只是我,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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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你两次谈到项羽,为什么你心底会对塑造项羽一直念念不忘?
不只项羽,有很多故事题材和人物,比如赵子龙、关羽、李广、岳飞我都很想去拍,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因为各方面机缘的原因,还没能实现。项羽这个人物很特别。他是一个悲情英雄。很多英雄是因为成功而闻名,但是项羽相反,他是因为失败而闻名——这是吸引我的地方。
我想去挖掘这个人物背后的很多故事。除了我们大家都耳熟能详的那首诗之外,一定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展开,可以呈现,而且当年李翰祥大导演想找我演项羽,我帮他想了一个非常好的“乌江自刎”桥段,但是当时公司不让我在电影中演出有“死”的戏,所以搁置了。不过我现在对于做项目都是抱着随缘的心态,机缘到了就尽力去做,如果没到,就耐心地等一等,先去做其他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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