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之前在网上刷到一个搞笑视频,一个女孩抱着医生哇哇大哭,医生不停安慰对方,”没关系,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这个视频的标题是,“我在国外看心理咨询,给白人医生说抑郁了,结束后也去看了心理医生。”
评论区有一条评论,这并不是他们承受能力差。对于我们来说,苦难太常见了被当成普通事,但常见不代表那是正确的。
对于很多华裔女孩来说,压抑情绪几乎成了一种生存惯性。
作为司法社工,侯小圣学过心理学,还对心理健康问题做过专业研究,她在澳洲帮助过很多不同族裔解决过心理问题。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以自己的专业能力,她是真正的心理坚强,而不是故意逞强。
直到她遇上一起特殊的案子——
她发现不但救不了这些中国女孩,甚至连她自己,也不是真正的“心理健康”。
2018年,我在澳大利亚做司法社工。这个工作的内容很杂,可以简单理解为“心理消防员”,我们会为陷入困境的人提供紧急的心理咨询,并为他们申请各种补助,摆脱困境。刚做这份工作的时候,我一直在隐隐期待,身为一个中国人,我能在面对华裔的案子中发挥一下特长。没想到干了两三年,接到的中国人的求助屈指可数。留学读书的时候,我就做过一个关于华裔女性心理健康情况的研究,当时找了上千名华裔女性来填问卷,年龄从18到45不等。结果所有问卷的答案惊人的一致:“没有感受到压力”、“不需要心理咨询或社工机构”。隔年我又做了一个课题,这回我的任务是走访华裔新手妈妈。和之前一样,这群华裔女性也没有求助心理咨询或社工的记录。但亲眼看到她们之后,我完全不相信她们真的“没有压力”。她们一个比一个憔悴,有的从头到尾神经质地按着自己的穴位,有的失眠了一个多月分不清白天黑夜。有个新手妈妈在受访的时候直接哭了,我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她说不需要,我说可是你在哭,她眨着泪眼斩钉截铁地回答:“我没哭啊。”她们似乎不是不会生病,而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崩溃了。那篇论文的结尾,我总结原因说,由于讳疾忌医、语言障碍等原因,华裔女性在寻求心理方面的帮助时有比较明显的困难。课程我拿了HD,老师表扬我说对原因的分析非常透彻。我来到澳洲的工作,就是发现问题、帮助这些女性。这要求我保持温和冷静,永远兜住她们的情绪。咨询结束后,我会自己去逛公园、骑自行车,还会定期和自己的督导谈话,有序地释放压力。我知道“不生病”是华裔女性的一个“文化病”,可是我觉得时代不一样了,而且我是研究者,还能绊自己一跤吗?
事情的开始,是一起非常普通的戒赌案子。我需要通过类似心理咨询的谈话,帮案主戒除赌瘾。起先我们聊得很好,案主甚至主动把所有设备里的赌博应用都删除了。我一度在档案里写,案主干预良好,有望戒除赌瘾。结果到了第四次跟进的时候,男人突然告诉我他一直在骗我,他还在赌。他无所谓的态度让我窝了一肚子火,没成想隔天同事又告诉我,这人又约了咨询,说他父亲突然去世了。我噌地站起来给对方打电话,我说你知道吗?你父亲就是被你气死的。话出口的瞬间,整个办公室的人噌地全都转过头盯着我,同事几乎是扑上来抢走了我的电话,架势活像在夺枪。另一个同事上来拉住我,说我们去后院呆一会,你不太对劲。我跟着她往外走,从玻璃反光里看到自己,才意识到这个满脸通红的我在生气。我失控了,我也想不明白,怎么就会因为案主在父亲去世时跑来求助,我突然发了这么大火?机构很快下了对我的处理决定:禁止接案四周,外加写一大堆检查。至于后续的处理,还要看督导和我的谈话。办公室的门关上,屋里的督导没有坐在办公椅上,而是翘着二郎腿坐在桌子上,转过头冲我笑了笑。她先让我从头讲一遍这个案子,听完后她问我,你为什么会这么说,你真的觉得他父亲真是被他气死的吗?忽然,我的手被督导握住了,她柔声问我:“如果你是我的案主,我会问你,你以前被这样对待过吗?”我脑子里冒出来一个镜头,2018年我妈妈去世后,我沉浸在痛苦中,有个朋友对我说,“你不要反复提起这件事,很烦。”这是我当时最好的朋友之一,我觉得她说的对,我太矫情了。这件事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提起,但这一次看着督导的眼睛,我没有敢撒谎。很快我就后悔了,因为督导随后笃定地说:“她说话太伤人了,所以你这次是被‘触发’了。”“触发”是一个心理学术语,意思是如果我们受到了严重的刺激,那种痛苦的感觉会被储存在大脑里,直到遇到类似的事件时,像扣动扳机一样,立刻把人带回到当时的情绪中。督导认为,我之所以对那个丧父的男人出言不逊,是因为我曾经在母亲去世的情绪风暴中,被自己的朋友抛弃了;当时的创伤记忆,驱使我报复了这个陌生的男人。她“建议”我以后不要再接亲人去世相关的案件,以免再犯错。我反复向督导解释和保证自己以后一定不会再犯错误,但她的反应很平淡,只说这种情况太平常了,任何一个社工在职业生涯里都会遇到,让我不要担心。她越这么说,我越害怕。因为我很清楚,我还有一个一定会被她们认为是创伤的秘密,那就是我的妈妈。还在实习的时候,我在分享会上提过我和妈妈之间的一件非常非常小的事,也就是初二的时候我妈翻我书包发现了小说把我骂了一顿。结果组会结束后,有个女同事过来抱着我哭,说她真的很为我难过。我当时全身都僵硬了,心想要是我把她痛骂我几小时、把我扔在大街上等等事情说出来,你还不崩溃了。当时督导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但现在我意识到,如果她发现了,恐怕也会要求我回避。不接亲人去世相关的案子还好说,不接亲子关系相关的案子,几乎不可能。因为会来找社工求助的人,十个有十个曾经遇到过原生家庭问题。我突然想起了那些在调查问卷上写下“我不需要帮助”的中国女人。现在,我也必须告诉所有人,我没问题,我不需要帮助。我甚至开始在面对这类案子的时候,表现得加倍积极,生怕被人怀疑。我接了一大堆亲子、母女相关的案子,夜以继日地看文献,学方法论。
当时我们接到了一名19岁女孩的求助,女孩希望我们把她妈妈“带走”。
据她说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妈妈就永远“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字面意思的寸步不离,她上大学,妈妈站在教室外面,她去奶茶店打工,妈妈要坐在客座上,甚至她睡觉,妈妈都一定要拉着女儿的手。这个女儿被折磨得濒临崩溃,求助的时候说:“如果你们也没办法阻止她,我就去死。”这对母女关系和我自己所经历的非常像,所以我不但接了这个案子,还特别主动地提出要跟妈妈组。社工们分成两组,一组帮女儿恢复身心健康,摆脱被控制的阴影;一组陪这个妈妈建立新的行为习惯,让她不再病态地跟着她女儿。说起来高深,做起来特别好笑,就是我们得7x24小时轮班跟在这个妈妈后面,监视她不去跟踪她女儿。她们睡觉,我们就通宵坐在门口,避免这个妈半夜去爬床。这个妈一直态度很好地说,她知道自己是病态的,她愿意改变,但当我们真的把她管起来时,她又开始讨价还价。比如女儿在奶茶店打工,她非要进去坐着,我们不答应,她就说那我能不能就贴着门口站着——那更吓人了好吗?有一回我负责陪她吃饭,以防她去食堂骚扰女儿。到了女儿快下课的点,她就开始找借口,有东西要带给女儿,有事要跟女儿说,我不想吃饭就想去看看她,我保证不让她发现……我在一轮一轮的安慰中耐心逐渐耗尽,到最后脱口而出:“你做不到就滚!”那句话出口的时候我特别绝望,我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当社工,我根本干不来这种任劳任怨、博爱无疆的活儿。现场安静了可能有十几秒钟,我视死如归地睁开眼,发现这个妈妈只是乖乖地低着头,没有说话。她没有被这句话伤害到,好像也没有发现我的行为有什么不对。我在后面的工作中加倍小心谨慎,周报写得臻于完美。5个月后,我们在回访中确认,这对母女的距离恢复正常,案子圆满结束。我做得很好,没有伤害到任何人,我没有被“触发”。不就是创伤吗,我照样能办案子。就在我以为万事大吉的时候,案子后不久的一天,督导突然叫住我,让我现在立刻收拾东西回家,“我给你放假”。我当场就急哭了,不确定她到底发现了什么,只能慌不择言地说着我以后真的不会再犯了。没有人知道这份工作对我有多重要。在接到录取通知书、飞来澳洲之前,整整两年,我一直沉浸在妈妈去世留下的谜团中。我会幻听,早上醒来会听见妈妈跟我说话。我经常跑到妈妈的坟前,自言自语几个小时,甚至对着墓碑情绪激动地吵架、质问。督导愣了一下。她走过来轻轻拍着我,说,我只是看你黑眼圈太重了,你这样是没法工作的,回家休息,“下周一就进入冬令时了,新案子会像龙卷风一样到来,你得做好准备啊”。那一瞬间我有种冲动把自己的心理负担全部告诉她,可是又咬牙忍住了。我不想让她对我失望。周末结束后,我回到机构。如督导所说,因为天气变冷,心理出现问题的人一下变多了,里面家庭相关的案子也不少。我又一次把自己赶到了齿轮上,战战兢兢地伪装着。在一个普通的午后,督导再次把我叫进办公室。这次,她递给了我一个大号紫色档案夹。她好像闲聊一样说,你喜欢紫色对吗?你有很多紫色的衣服。而观察的结果是,她要求我把每周五下午都空出来,跟她额外补一门课,这门课的名字叫做“重新认识情绪”。听到这个词,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是不是戒赌那次的事故还没有过去,她发现了什么端倪?她和我妈妈的年纪差不多,但是个子很高,皮肤有点黑。刚来机构的时候我不会用打印机,经常把电脑误连上她办公室的打印机,把报告打到她办公室去。她就会默默地把报告“偷走”,圈上有问题的地方放回原处。如果你不改,她就会某天幽幽地出现在你身后,问你某某案子有没有什么感想。在这起事故前,我们就是普通上下级。我办案子有时耍点小聪明,比如偷她的章,用她的权限进系统查东西,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一边试探她的底线,一边模糊地觉得她这人还不错。我没想过有一天,她会把那些几十年的社工技巧用在我身上。“愤怒”课的开始,督导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如果觉得生气,一般都怎么做?我下意识地说,我一般不会真的生气,因为感觉没必要也不值得。说到一半我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假话。我会生气,上学的时候小组成员找不到人,拖到最后一天才勉强交上了作业,最后差点不及格;工作的时候同事拈轻怕重,把困难的任务都扔给我……我明明气得下班直冲健身房打拳,或者在射击游戏里把npc名字改成同事的名字。为什么被问到的时候,我否认了它的存在?督导的表情有点狡猾,说你会不会在心里想象讨厌的人突然消失?不等我回答,她先说自己最希望消失的人是某某校长,他脑子里装的是清水,“我从来没和这么蠢的人说过话”。一个下午,我们比赛一样说讨厌的人坏话,想象他们被开除或者受到各种各样的惩罚。我甚至说起初中时候我语文考试得了全班第一,班主任让各科课代表把单科第一名的同学写到黑板上,语文课代表故意在黑板上写了另一个人的名字。我去找她理论,她完全把我当空气,班主任忙得要命,和我说这么小的事别找她,自己解决。我考过很多次第一名,但还是会时不时记得这件事,想穿越回去把自己名字写上去。我努力将感受分类,觉得是生气,但还有另外一部分情绪不能用生气概括,我代入了当时的自己,我想回家,还有点想哭。“这个叫委屈。”督导笑眯眯地表扬我,“受了伤害反抗回去,一般是由愤怒支配的,适当的愤怒生出勇气。但伤害已经造成,就像你摔倒胳膊擦破皮,自己当然会觉得痛,痛的部分我们也要考虑,反抗当然会解气,但擦破皮的地方也要护理。”她说,这就是她要教我的:识别真正的情绪,理解自己的情绪来自何处。不要逼自己完美无缺,不要无视自己的负面的念头。她给我布置了一个任务:“下次心里委屈,要说出来。”在一次咨询的时候,有个案主质疑我:“你是中国人,你真的能做社工吗?”在此之前,我总会严肃得体地反驳回去,尤其要在后续表现出更加坚定甚至强硬,不能让对方觉得我不行。而这一次,我除了警告对方涉嫌种族歧视以外,顿了顿,又说:“我认为你不该这么说话,我因为你无端的怀疑和攻击感到非常委屈。”那一瞬间我觉得特别开心,也有点羞愧。在关于愤怒的那些联想中,我撒谎了,有很大一部分愤怒是关于母亲的,我没有告诉她。而她完全信任了我,她甚至从来没有用过一丁点问询技巧。这节课结束的时候,我抱着书包站起来走到门口,又转了回去问她,你想听我在愤怒这个情绪上经历的一些事情吗?她语气平和,指了指椅子,说你坐下说吧,我们有很多时间。
使用英语描述自己这么细节的过去还是头一回,我在脑海里使劲搜索单词,我说我想要向妈妈“复仇”。督导把一盒纸巾推向我,又掏出一些小的棉花娃娃,说你要捏一个在手里吗?如果讲到让你痛苦的回忆,你会卡住,捏捏它们释放压力。我讲到妈妈让人匪夷所思的控制欲,她不许我和同学出去玩,不停地给我打电话,在听筒那边尖锐高亢地骂我,在她病逝的前一天,她还在用最后一丝力气,怒骂我为什么吃垃圾食品。我说出我心里那些最恶毒的念头,我想过凭什么你做完这些事却早早死了?我甚至没有机会报复你。我甚至会坐在她的坟前补上那些反驳。小到不能吃垃圾食品、不能和某人交朋友,大到她觉得我是一个糟糕的人,她觉得我永远无法赢过某人。在她活着的时候,我从没这么痛快地反驳过她,因为她会暴怒,会用难听的话辱骂我,阻止我顶嘴。我曾经在一片百米无人的坟茔里自说自话一个多小时,把香炉擦得锃亮,看见自己得意的脸,我说你解释一下?你不是永远正确吗?妈妈?在我说到这里的时候,督导站起来,第一次长时间地拥抱了我。我没有说话,我突然觉得非常非常累,她的冲锋衣外套上有很淡的香水味。最后她说,你可以就这样呆一会,谢谢你和我分享这些,我保证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任何一个字,我们可以签那个每个案主都签的保密协议,我把我最喜欢的钢笔给你用,试试它的手感。她真的和我签了一份保密协议,签名的时候她说,你写中文。她完全不认识,但用手摸了摸那三个字,说它看起来像一幅画。曾经觉得至关重要的事情不再重要了。督导没有要求我回避所有亲子相关的案子,而我主动选择了一些,转交给同事。申请交上去后,督导跑到办公室问我,你把这个案子转出去了?你现在有什么感觉?转出去那一刻你有什么感觉?督导没有说话,后来我看见她在申请下评价我的转出理由——我只写了一句话:“因我个人原因无法对该个案做介入,转给某组某位同事。”而她特别浮夸地回复了一句:写得太好了,nice one!
我想过,有一天我还是会把这些案子拿回来的。我给自己定的时间是在督导的情绪课之后。我完全相信,她会改变我。在上课的时候,我开始更加主动地触及自己那些问题。学到“恐惧”的时候,督导像往常一样问我害怕什么,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她说想不出来没有关系。再下一次课时,她让我选一个地方我们出去上课。那天是个大晴天,我们在港口停车,绕过巨大的货轮,沿着海滩往更安静的地方走。我们坐在石头上等涨潮,看到非常高的海浪从远处扑过来,每一次都逼近我们一点。我爷爷奶奶家住在江边,我小时候的暑假常常去江里游泳,对水非常熟悉。眼看着浪头一个比一个近,我还在轻松地开玩笑,说等下我们要跟浪头赛跑,你猜下一波海浪会不会碰到我们?
话没说完,接下来的一个浪直接盖过了我们头顶,呛进了我的嘴里。我本能站起来就跑,没留神脚下的石头已经满是海水,我滑了一跤,人扑在了沙滩上。我能听到水席卷着风声从身后扑过来,好想逃跑,但四肢都在发抖,没法站起来。督导在我头顶上大骂,一边把我拉起来。我能体会到她的手也在抖。我们一直跑到海滩边上,跑到能看到其他游客和巡逻队的地方,有人朝我们跑过来问我们怎么了,督导从自己车里拿毯子把我俩裹起来,一起坐在长椅上。我尽可能地靠近她,她把我搂在怀里,说没事了没事了。我哆哆嗦嗦地说:“我以为这个浪会把我卷走,这样我可能会死,我真的很害怕。”可是就在此刻,在督导的怀里,太阳很暖和,我是那么安全。比如我恐惧妈妈的指甲。小时候考试没考好,她会用一根手指狠狠怼我脑袋,她指甲很长很尖,怼我一下会有一种非常尖锐的痛感,久久不散。到后来这种恐惧变得很日常。我记得放学的黄昏,我走在路上忐忑地猜测,妈妈今天会生气吗?我的衣服够不够干净,我的每支铅笔、每个本子都放在该放的地方吗?再后来,我恐惧的东西我自己都不明白。到了澳洲以后,有一次猫把我的地铁卡扒拉到了沙发底下,我怎么都找不到,在家里嚎啕大哭,因为那个地铁卡是从国内带过来的,妈妈生病的时候,去看望妈妈时会用的。我的行李箱里常年放着妈妈剪下来的一根辫子,太多年过去了早失去光泽,也从最初的乌黑有了轻微褪色。还有地铁卡、指甲刀、一盒发圈。毕业典礼那天我把它们塞到学位服下面,从校长手里接过证书。好像她就在我身边。我不明白,如果我爱她,为什么我那么痛苦;如果我恨她,为什么我那么恐惧她的死亡。而督导只是耐心听我说话。她找到一瓶矿泉水,把毛巾打湿给我擦脸,擦到最后,我分不清我脸上到底是海水还是泪水。我心里模糊地升起一个念头:如果她是我妈妈就好了,我将不再恐惧任何事情,我一定会是个幸福的小孩。海边的那天后,我和督导的关系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督导还是不苟言笑,基本只在我们出问题的时候出现。我的心态却好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会在打完流感疫苗的时候故意夹着嗓子跟她说胳膊酸上不动班了,赖赖唧唧到同事都发消息问我是不是疯了。而督导真的会从办公室拿出一个抱枕,拉起我的胳膊垫在下面,说这样会舒服一点。我甚至开始做噩梦,梦里督导对我说她生了重病,只能活一天了,让我别伤心。我总是哭着醒过来,梦里恐惧和难过都太真实,我终于在做了十几次这个梦之后给督导发信息,说我梦到你发生了很不好的事。她很快回复,是梦到我出意外了吗?没事,那是假的,就算是真的也没事,人都会死的。我们会在时间另一端再见面。我把爱和恐惧,都挪到了这个完美妈妈身上。可所有的这一切,因为一件小事戛然而止。有天督导找到我,说有件事请我帮忙。她女儿比我小三届,也在我们学校读社工专业,快期末考试了,她想请我打个电话辅导一下她女儿。我立刻答应,兴致勃勃地拨通了电话,却听到电话对面的女孩困惑地问:“你是谁?”我没想到督导没和她女儿商量好,有些尴尬地自我介绍,说明了来意。对面语气一瞬间变得冰冷:“我根本没想问,我自己能学好,告诉她别烦我。”我回头,看见督导皱着眉头站在桌子前,隔着我开始冲话筒发火:“你能学好什么?你知道你这学期所有课只要考不及格就必须重修吗?延毕很光荣?”我第一次听到督导用那种语气说话。那天回去的公车上,我脑海里一直回荡着那一瞬间督导的脸,和我妈妈的渐渐重合,最后成为一个人。那天之后,我旁敲侧击地问过督导,为什么对自己的女儿这么严厉?我不敢问下去,怕她嘴里吐出和我妈妈一样的话,比如“她能学好就是不想学”,“她就是耍小聪明”……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又有一次,督导主动提起了她女儿。她说了她女儿之前做过的很多事,包括但不限于“把自己的真实照片和电话挂上网自称是妓女,然后给每个打电话过来的男人科普濒危动物多么需要他们的捐款”;“孤身一人跑到马达加斯加“给贫困儿童教英语”,妈妈花了7500刀才把她赎回来”;“同情索马里难民所以半夜跑到难民区敲门问对方是否需要帮助,吓到对方报警抓她”……我能感觉到,督导陷在困惑里,特别想有人告诉她为什么。我很难代入母亲的角色,只能试着去想,如果我妹妹是这么一个天真到有点犯蠢的小孩,我肯定也得劝她。但我还是觉得,督导那样的愤怒有些异常。她是一名经验丰富的社工,应该很清楚,劝说是“你这么做有问题”,泄愤才是“你什么都不行”。我想起了最开始督导对我提起的那个词:“触发”。她曾经对我说,这种情况太平常了,任何一个社工在职业生涯里都会遇到。我会有创伤、我会有情绪,督导也会。哪怕是懂得所有理论知识,拥有百分百的爱的督导也会。我的妈妈,也会。我模糊地想起,在那些骂我的话中间,比如骂我成绩不好的时候,会突然开始喃喃自语,说我又不笨,为什么你这么笨,“虽然小时候你姥爷老说我笨,但我肯定是不笨的”,接着又回到“为什么你这么笨”。她是大学老师,就算在羞辱我的时候也从不失去逻辑,反而显得提起姥爷的那几句话特别突兀。后来我甚至看过姥姥的日记本,我看见她在里面极力夸赞小姨如何聪明上进,如何遗憾地在考大学的时候失常发挥,但最后凭借自己的努力一路读到博士。妈妈是被遗忘的大女儿,只能靠加倍努力,来找回一点被爱的感觉。所以妈妈也不能接受自己不行,她也永远看不见自己的情绪,永远不会示弱,直到自己濒临崩溃,把所有怒火发泄到自己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身上。我不想再问姥姥的创伤是什么。这一切好像一场循环,难道永远也不能停止吗?
她打来电话的时候情况很差,前台试图问她基本信息,她在电话里崩溃、尖叫大哭然后挂断。因为她说的是中文,这起案件被分配给了我。我回拨电话,刚打了招呼,对方就怒骂一声“fucking English”。我说你好你可以说中文的,她顿了一下,开始嚎啕大哭,说求求你救救我,我老公和他妈妈要杀了我的女儿。我赶到现场,女人抱着孩子跳上我的车,要我立刻离开。她的婆婆和丈夫跟在后面,手足无措。
我问女人为什么说他们要杀你女儿?她说,他们给女儿喂了奶粉。女人似乎认为奶粉是有毒的。我于是问她为什么不母乳喂养?她说我没有母乳,然后开始哭。如果是之前的我,一定会觉得她的情绪毫无来由。小时候的我会因此害怕,刚当上社工的我会觉得矫情、烦躁。但这一次,我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我非常耐心地告诉这位年轻妈妈,没有母乳没关系。又顺着她说我会让老公和婆婆别烦她,我会一直和她说中文。我把她放在车里,下去和她的丈夫、婆婆聊天。没想到他们提供了非常全面的信息,不但说出了这个叫陈的女人是什么时候开始焦躁不安的,还给了我几段录音,说是女人焦躁不安的时候自言自语的话。男人说,他每天把她说的话录下来给翻译器听,但还是有很多听不懂。我要来了录音,第一段是陈在说“不要这种橘子!不要橘子!我不吃!不要!你们都去死!”第二段平静了一点,是她说“今天好热,但是不能开空调,我现在把空调关了。”我问橘子又是怎么回事,丈夫告诉我,妻子总念叨着想吃橘子,但是当他们拿来橘子时,她又大发雷霆,说这是新鲜的她不要。我认真地想了半天不新鲜的橘子是什么样的,突然灵光一现,问她是不是想吃陈皮?当我对陈说出这个词的时候,陈激动得直拍桌子,说对!我就是想不起来这个词!我就想喝陈皮红豆沙,我还想吃芝麻糊。她像一个孩子——我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描述那一刻她雀跃的眼睛。
每十天,我会去找陈一次。别的社工带着纸笔本子去家访,我早上去菜市场买活鸡活鸭去她家煲汤。我煲汤的时候,陈坐在门口看着,她的丈夫和婆婆轻手轻脚地进来,一个打下手,剥蒜切葱,一个在旁边一板一眼地抄菜谱,把我的每个动作都转化成文字,还要小心地把笔记藏起来,避免英文刺激到陈。陈睡着后,他们才敢用英文交流,缠着我学中文,问我陈今天有没有好一点。在家乡的气味里,她变得越来越平静,慢慢开始允许别人摸她的孩子了,开始会笑了。第四期家访的时候,我在煮银耳雪梨,陈突然问我,你是哪里人?我说我是东北人,她露出向往的神情,说你们那边是不是家里都只有一个孩子,即使只有一个女孩也不会再生?我一边搅合梨水一边回答说也不全是,陈的丈夫悄悄问我他老婆在说什么,好像提到了兄弟姐妹。其实陈更像是自言自语,她搬着凳子坐在厨房门口,低着头看着空气说话,说她有个妹妹被送给别人养了,她问过为什么,没得到任何答案;后来问为什么弟弟没被送走,挨了一顿打。她说她小时候经常被忽略,谁也不管她,从来没人给她开过任何一次家长会。长大以后她努力创业,弟弟支持她,有一天突然她爸给她打电话,上来劈头盖脸骂她不要脸,拿弟弟的钱开店。她的丈夫站在我身后,小声问我,他现在能去安慰他老婆吗?他想拥抱她是可以的吗?于是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整整一个下午,听着妻子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说完了自己的前半生。出于隐私考虑,我没有把这个故事转达给陈的丈夫。我希望她自己说。这次倾诉后,陈开始能“做点事”了。之前她想到自己没有母乳就会狂躁,现在她可以自己给女儿冲奶粉了。她开始用英语简单地回应丈夫和婆婆。有一次陈私下跟我说,她觉得自己之前好像被鬼上身了,竟然觉得丈夫想杀死女儿。她问我她会不会伤到他们了。我说你可以跟他们聊聊,但是不用着急,你们还有很长的一生在一起,聊聊的机会总是有的。三个月后,我的咨询告一段落。我给她留了电话,给她的丈夫留下了一大摞中国食材的拼音纸条,需要的时候就拿着卡片去菜市场。他们已经会说“陈皮”了。陈再也没有向我们求助,唯一一次找我,是那一年的除夕,她给我发语音留言祝我新年快乐,说她正在家里熬芝麻糊。陈告诉我,她给女儿起名字叫陈贺,小名是加贝,比宝贝更宝贝。我想象那个画面,也会想象,她的丈夫和婆婆是不是在旁边抱着孩子,甚至用新买的盐焗粉做盐焗鸡。她的丈夫,即使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也会录音下来找到专业的人求助;她的婆婆,即使从来没听过“坐月子”是什么,也愿意为了她在三伏天关掉空调。他们在她哭的时候从不喝止,在她孤独的时候从不背过身。她会有情绪,会有愤怒、悲伤,而那些情绪被承认后,终于被一一抚平。他们“养大”了这个妈妈,而她,也会养大一个很好的女儿。
后来我听说,督导的女儿最终还是没有做社工,而是成为了一名主厨,表达爱心的方式是做小甜点送给流浪汉。我不知道她是怎样平稳落地的,我猜想那个答案,会在我们的最后一课里。我还是坐在熟悉的大桌子前面,督导让我任意选择一个身体部位,我选了手。我想起老照片里她抱着我,扶着我学走路,她也曾经放学后拉着我的手回家,生气的时候会把我的手甩开,不许我拉着她。假期她带我去学校里玩,我在通勤大巴上睡觉,她允许我躺在她腿上,我在迷迷糊糊的时候感受过她轻轻摸我的头。在极其偶尔的时候,她会陪我一起睡觉,在被子里我们手拉着手。接着督导指向了我的心。我复习我如何曾看见过妈妈的心。我想起我发烧的时候她一夜不睡坐在我边上,帮我换退烧贴,我听见她在小声地哭。我发现自己在讲述如何憎恶她对我的暴力的时候从不会掉眼泪,却在回忆起她也曾爱过我的时候嚎啕大哭。我在她的空间里,看见过一篇名为日志,标题是《女儿写给我的,我真的好感动》,里面记录了一封高二的时候我写给她的信。我想了那么多年她到底爱不爱我,其实没有必要。因为提到爱,她一定可以说,我的女儿是真的爱我。直到最后一秒,她都可以确定这件事。我的妈妈曾经收到过毫无保留的爱,就算我们都在极端狭窄的环境中,病入膏肓,但我们都曾收到过毫无保留的爱。那天我在督导的办公室里嚎啕大哭。回去以后,我又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中学时,有一次我突然发烧,下午上着课就昏昏沉沉睡着了,被老师叫醒送到教室外。我头疼得厉害,见到妈妈就开始哭,她把我抱在怀里,说马上就回家。周末的时候,我去找督导吃冰淇淋和烤面包。她倒了一点椰子酒和我碰杯,她说,你是我最好的学生,我们的课就上到这里。
从小圣第一次向我讲述她和妈妈矛盾的那天起,我联想到了身边许多女孩们和自己母亲的关系。
我一直在等待这个故事的结局。我曾经设想过很多版本,以德报怨太不可能了,时间抹平也太冷漠了。
我从没想过这个结局。
她告诉我,她想要知道的答案,仅仅是妈妈也被爱过。
妈妈和女儿,施加与承受的位置从来不是固定的,从来不是固定的,而是流动的。而想要改善关系,抚平伤痕,需要努力的人,也从来不止有妈妈和女儿。就像故事最后那个母亲“陈”一样,帮助她的,是丈夫与公婆,还有完善的社会机构培训出的社工。
妈妈也需要被养育,而这可以是所有人的责任。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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