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最佳犯罪悬疑片:英国最长“连环凶案”阴影下的女性
英国ITV电视台制作的7集电视剧《漫长的阴影》是部罪案剧。
电视剧根据1970年代发生在约克郡的真实连环杀人案改编。变态杀手彼得·萨特克利夫在1975年10月至1980年11月期间杀死了13名无辜的女性,重伤至少7人。因为他的作案手段、谋杀对象和19世纪的伦敦东区开膛手杰克有相似之处,媒体称他为“约克郡开膛手”,警察用了5年多的时间才抓住他。这个案子创下了英国犯罪史上历时最久、耗费人力最多、文档最多的纪录,在英国人的集体记忆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疤。
《漫长的阴影》剧照
《漫长的阴影》云集了英国当今一批优秀的电视剧精英。编剧乔治·凯的作品有《杀死伊芙》《审讯室》《利特维年科》,后者讲的是前俄罗斯间谍亚历山大·利特维年科2006年在伦敦千年饭店被放射性物质钋-210毒杀的过程。导演刘易斯·阿诺德擅长拍罪案剧,他近些年的剧作《失魂舍伍德》《丹斯》都是根据真实案例改编的。这对搭档保证了《漫长的阴影》的优质。
《漫长的阴影》又不是一部常规的罪案剧。
这是一部淡化了案犯的电视剧。通常的罪案剧,不管编剧和导演如何强调作品聚焦于受害者,而不是以犯罪者为中心,最终都必然地让凶手成为戏剧的焦点和叙事的引擎。这部剧里,罪犯萨特克利夫的戏份不多,整部剧没有再现一个犯罪行为的镜头,甚至连受害者的伤口、血迹都很少暴露出来。
《漫长的阴影》把镜头对准了警察。电视剧根据2003年出版的非虚构作品《难以置信的罪恶:追捕约克郡开膛手》(Wicked Beyond Belief: The Hunt for the Yorkshire Ripper)改编,作者迈克尔·比尔顿(Michael Bilton)曾经是《星期日泰晤士报》的调查记者,现为电视制片人。
在书的前言中,比尔顿说:我对彼得·萨特克利夫这个人一点也不感兴趣,他是一个病态扭曲的杀手,通过虐杀女性从而获得强烈的性快感,我不想采访他,因为向他提出严肃的问题并期待他给出可信服的或有价值的答案,是一种徒劳。所以他不想深挖萨特克利夫为什么杀人,不想追究原生家庭、成长经历和婚姻对一个人的罪恶起到了什么样的推动力量。
而警探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比尔顿认为,没有法律体系就没有自由,我们需要有奉献精神的男女来执行法律,警察部门保护了很多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东西。他更乐意书写警察的个性以及他们的工作,将读者代入到警察的立场上思考这一连串的谋杀案,身临谋杀现场、尸检台或新闻发布会。
比尔顿在这本书书里探究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警察花了五年多的时间才抓住萨特克利夫?这也成为《漫长的阴影》的主线。
电视剧每到关键时间点,就会出现一个数字,表示案发已有xx天。第一起谋杀案发生在1975年10月30日,案发后三个月内,137名警察工作了53000个小时,走访了5000户人家,录了538份口供。时间越往后,工作量越大,在追捕凶犯的五年多时间里,共投入警力超过1000人,用了250万个小时,询问了25万人。
1970年代中期的探案技术与100年前追捕开膛手杰克的时期相比,并没有太大变化。没有DNA分析技术、计算机、数据库、智能手机和搜索引擎,警察搜集到的各种线索、证据只能记录在纸质卡片上,放在文件柜里、档案架上,证据重到西约克郡警察局的地板都必须加固。这个场景在剧中反复出现。
但是警察一直抓不到凶犯。在一场足球赛中,利兹联队的球迷们高喊“开膛手进球12个,警察0”,以表达他们的失望和愤怒。利兹是西约克郡下辖的都市自治市,多起凶案发生在利兹。1980年11月,大学生杰奎琳·希尔被杀,成为第13名受害者,以至于时任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也按捺不住了,决定前往利兹“专案组”,要亲自抓案子。副首相威利·怀特洛劝说她不要插手案件的调查:万一还有另外的受害者呢?如果每个人都指责政府又该怎么办?
从警察看到第一位死者的遗体,他们就给案件定了性:死者常常在夜里外出,因为醉酒和破坏公共秩序被捕有过案底,她是性工作者,所以凶手针对的就是这类人群。
1976年1月,第二位女性被害。从现场留下的痕迹看得出,死者在从事肉体交易。警方对记者说,“我们能确定的是,凶手憎恶妓女。”
1977年2月,凶手再次作案,案发现场位于利兹的一个公园,这个公园到了晚上就变成非正式红灯区。第三个死者使得警方更加坚信他们的判断,从而忽视了一点:凶手的目标是女性,只不过他能接触到的女性都是性工作者,因此死者多数是站街女。警方开始在红灯区布控。
1977年6月,第五个受害者杰恩·麦克唐纳被谋杀。她才16岁,是商店的店员,和色情行业完全不沾边,警方认为这是杀手犯下的“错误”,是一次失手。
其实,警方正在接二连三犯错误。
1975年8月,14岁的特蕾西在家附近被一名说话带有约克郡口音的男子用锤子袭击,头骨多处骨折。两年后,她看到警方发布的线索征集广告,便去警察局报告,认为袭击她的男人就是那个连环杀手。但她受到了警察的嘲笑。她回忆说,“他们把这当作一个大笑话。我想因为我不是妓女,所以他们没有把我提供的线索当回事。”根据她的描述,专家画出了一张准确的画像,后来萨特克利夫承认了这次作案。
1976年5月,一名男子在利兹的公园用锤子袭击了黑人女子玛塞拉。玛塞拉坚持说攻击她的人是白人,提供给警方的细节画出了模拟画像,事实证明,这幅画像和萨特克利夫本人几乎一致。这本该成为一个重要的线索,但警方认为她智商低下,袭击她的只可能是黑人男性,因此给她贴上了不可靠证人的标签。当她申请刑事伤害国家赔偿时,西约克郡警方声称她在调查中误导了他们,让这她申请失败了。
警方的偏见带领原本就笨“重”的调查朝向死胡同进行。比尔顿认为,这源于警察群体里系统性的贬抑女性,以及制度性种族主义。到1979年10月,负责案件侦破的利兹警察局总警司吉姆·霍布森还坚持说:“他(罪犯)已经明确表现出讨厌妓女。很多人都这么认为。我们警察妓女该抓还得抓。但开膛手现在正在杀害无辜的女孩。”
2020年,西约克郡警察局局长为“当时高级警官使用的语言、语气和术语”正式道歉,但比尔顿的书中写到,1981年英格兰总检察长在中央刑事法庭上对萨特克利夫一案的陪审团发表讲话时,是这么说的:“有些受害者是妓女,但也许最可悲的是有些受害人不是。最后的6起袭击案都是针对完全受人尊敬的女性。”
警察一直是个男性主导的职业,警察题材的影视剧多少都会涉及到他们的性别歧视和种族主义。《漫长的阴影》中,编剧和导演把这两种观点表现为1970年代警察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所以,剧中敬业的警察会认为,女人天黑后外出喝醉了招来杀身之祸是罪有应得,开膛手的部分受害者是性工作者,比起“受人尊敬的女性”,她们可有可无,被杀了也不值得我们费心费力寻找凶手。
警察暗中对不同女性的生命价值进行了区分。作为纠正,电视剧里安排了一个好警察的角色——最先出场的总警司丹尼斯·霍尔班。当下属说出上面的观点时,他正色反驳:“她可能是个妓女,但任何人,不管她是谁,都不该被残忍地杀害。”为了寻求公众的同情和帮助,他请报社记者为死者的四个孩子拍照,叮嘱记者在新闻稿中不要提到妓女这个细节。
根据警察传递的信息,媒体开始渲染约克郡杀手和维多利亚时代开膛手杰克之间的相似之处,让调查开始脱轨。被上级派来接手案件的高级警官、助理警察局长乔治·奥德菲尔德收到几封来信和一盒录音磁带,写信人自称“杰克”,并在磁带里大加嘲讽奥德菲尔德。
奥德菲尔德认为磁带里的人说一口东北口音,这是破案的关键,应该全力调查笔迹,寻找讲东北口音的嫌犯。这排除了约克郡口音的嫌疑人,包括真凶萨特克利夫,因为他们的笔迹和口音对不上。但他没想到,信件和磁带都是别人的恶作剧,他轻率的判断让自己和整个团队走入歧途,彻底失去了抓住真正凶手的任何机会。
录音带让有30年经验的老派警察奥德菲尔德犯了英国警察史上最大的错误。他嗜酒如命,投入全部身心要抓住约克郡开膛手。他每天工作18个小时,带领200人的侦破组共进行了超过13万次的问讯,走访了23000 多个家庭,检查了15万辆汽车,累得57岁突发心脏病,被调出此案。他被称为“开膛手的第14个受害者”。
真凶的落网是个偶然。1981年1月2日晚上,在谢菲尔德的红灯区,扫黄打非的警察发现萨特克利夫与一名性工作者在一辆车里,他原本打算杀死她。经过盘问,警察查到这辆车的车牌是偷的,决定把男子带回警察局多问几句。被带走前,萨特克利夫要求去小便,借机把一把圆头锤和一把大刀藏了起来。在警察局,如果对他进行搜身,警察会发现他的怪异装扮:他把一件V领毛衣穿在了下半身,两条腿套在毛衣袖子里,这是他每次作案时穿的服装。可惜,警察没有这么做。他还把随身带的另一件凶器藏到了警察局卫生间的水箱里。
被拘留期间,萨特克利夫满口谎话,狡猾异常。警察觉得他和通报的连环杀手很像,便给利兹的西约克郡警察局打电话,希望对方来人把这嫌疑人带走。对方回答,现在是半夜,没人可以跑一趟。天亮了,就在即将释放他的时候,一位心存疑窦的警探跑回抓住他的地方,找到作案工具,这才结案。
萨特克利夫是一名卡车司机。他没有受过太多教育,早早走上社会谋生,做过各种低贱的工作。他当过掘墓人,白天为死者挖好墓穴,晚上又挖开坟墓,偷走死者的财物。早在1969年,他就因为携带锤子和盗窃、暴力袭击性工作者而留过案底。西约克郡警察局的警察们发现,他们曾经9次询问过萨特克利夫,其中两次他还是重点嫌疑人,但都放过了他。一是他的妻子做了伪证,二是混乱的文档卡片没能把萨特克利夫和种种线索联系在一起。
在审判中,萨特克利夫说:“他们没有早点逮捕我,这简直是一个奇迹。其实他们掌握了所有的事实。”他被判犯有谋杀罪,判终身监禁。2020年11月,他在狱中感染新冠病毒,引起并发症死去,终年74岁。
参与过破案的一位警探说,“真正被判无期徒刑的是受害者亲属。”比尔顿也不认为正义得到了伸张。他说,“我读了他犯下的每一桩谋杀案的每一份法医报告。那是屠杀……”他看到了人性的残忍和野蛮。“我同情死者的家庭。同情她们留下的孩子。他不停地杀人。那个18岁的小女孩,海伦·雷特卡(第八个死者)和她姐姐在红灯区,因为她们一无所有,没有一分钱。我记得我去采访她的哥哥,想看他能不能说点什么,他就是说不出来,太痛苦了。”
凶手让25个孩子失去了母亲,这个数字触动了编剧乔治·凯,他在《漫长的阴影》中设置了一条剧情线——被害女性生前艰难的生活。《难以置信的罪恶》为电视剧提供了很多被杀女性的真实生活素材。
比如第三位被害者,28岁的艾琳·理查森。比尔顿写到她,“身无分文,举步维艰,想尽各种办法也找不到一份工作”。她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在生命的最后10天里,“一贫如洗地在街上徘徊”。电视剧用了一个场景来刻画她的困境。她去雇主家面试保姆工作,竭力想证明自己有能力带好孩子,做好家务。谈话过程中,她大概饿得实在抗不住了,往自己的茶杯里夹了一块糖。两位雇主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艾琳尽量让自己的衣着看着干净整洁,可是她十个指甲黑色的边缘暴露了她的窘况。这些细节让雇主回绝了她的工作请求。如果她得到这份工作,一定不会为了用身体换得5英镑而上了凶手的车。
这部剧的色调和画面像褪色泛黄的彩色照片,有些镜头刻意虚化、变形,更像一部老纪录片。全剧克制住了将女性贬低为受害者的倾向,也克制住了把女性视为需要同情的受害者或需要保护的潜在受害者的冲动。
这是给予受害者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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