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寺院做洗衣工
▲法事暂歇,一名僧人靠边低调走过广场,不少游客正在广场上拍照。(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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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避世,而是修行。
我试探性地提交了义工申请,原以为需要经历筛选和考核,没想到联络人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师兄,欢迎回家。”我去寺里的行程就在这一句话中敲定了。
后来有许多人问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寺院,我都说是偶然。只有一个年轻和尚接着问我是否曾接触过佛教,我答说在宗教史课上学过六祖惠能的生平,他马上告诉我惠能曾在此隐修,并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一切都有因果。”我对此抱有怀疑。
我不信佛,没有学过佛理,我也很难相信,在自我意识过剩的时代,真的有人让渡自我给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神佛。但我很好奇,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喜欢往寺庙跑?
我在这座寺院认识了很多年轻的朋友,客房部的宝慧和甘露、客堂的解空、正觉堂的准提、绿化部的明净、流通处的雷音、义工部的慈地。我发现我一开始就弄错了他们来寺庙的目的,他们的心态也远比我以为的积极,虽然没有强大到不需要外力的慰藉,但又没有消沉到放任自我。从修行的意义上说,他们是自己的菩萨。
客房洗衣房的日常工作之一是晾晒洗好的床品,为了减少褶皱,需将床品平整悬挂。(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 / 图)
客房部
我去寺里没挑时候,恰好赶上盛大的法会,几千人从全国各地赶来参加,一时间人头济济。寺里免费提供食宿,斋堂和客房部成为最忙碌的地方,以至于给我分配部门的和尚都没看一眼我的简历,就直接让我去了客房部,这让管理客房部的大姐很为难。
“看你这个样子,不像会做事的,来我这儿你能干什么呢?”她明显失望了。
但人手紧缺的现状不容她挑剔,想了片刻,她把我分配到了女客楼顶层的洗衣房,听起来似乎是最简单的活儿,只需晾晒和折叠床品。可是当洗衣房的负责人一道道程序教我怎么去做时,我发现并不轻松——这里对床品的清洁收纳依照的是星级酒店标准。
首先把床品从洗衣机取出,一件堆一件地理好后放在推车上,确保晾晒的时候它们不会纠缠在一起或者掉落。晾晒其实是一个力气活儿,洗衣机甩干后的床品不轻,当你晒完一百张床单,更能感受到它的重量,而且将床单在铁架上铺开后,需要捏住边缘用力抻平。最难的是折叠,床单、床笠、被套、枕套、毛毯,不同的床品有各自唯一的标准叠法。
负责人简简教我叠过一次床单后,放心地让我带另一个新来的义工一起叠,结果我们叠的床单全都需要返工,她也没责怪我们。简简年过五十,是个好脾气的贵州女人,结过婚又离婚,没有孩子,父母过世后她便来了寺里,她相信她孤独无依是因为注定要走这条路。
宝慧把简简归为“来寺里生存的人”,“管吃管住,(做满)三个月以上的义工会有一千元的补助。”宝慧在一楼前台做义工,我下楼收床品时常和她闲聊。她说来寺里的无外乎五种人:为了生存、为了生活、为了赚钱、为了佛教文化,还有极少一部分人把佛学当性命之学,要借助它脱离轮回苦海。
宝慧自称不信佛,而是学佛,认同的是佛教道理。她言语稳重,熟悉后我才知道她是00后,大学刚毕业,目前是“无业游民”。她的专业是营养学,但本科学到的知识不足以让她在毕业后成为营养师,她打算将来去学中医。
无论是之前的打扫客房还是现在的前台接待,宝慧对寺里的工作很积极,“平时在家不运动,在这里跟着打扫房间,出出汗挺好的。后来前台缺人,让我学办理入住,学会了也懒得换了。”前台片刻离不开人,宝慧经常赶不上去斋堂吃饭,需要人帮她打饭带回来。她为了法会而来,却忙到没参加过一场法事。
我替宝慧感到不值,“为什么不申请换一个岗位?忙碌的岗位应该轮流做。”宝慧并不在意,“外面都是教你贪便宜,大和尚(寺里住持)说来寺庙就是来吃亏的。明着吃亏,暗着增福,我是在攒功德。”
寺庙罗汉殿里香客供奉的莲花灯,制式不同,供奉天数不同,价格各有差异。(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 / 图)
谁的意志?
功德这个词在寺里的语境下很暧昧。在客堂布施的香客,总会得到一句“功德无量”,可功德是有“量”的,在每场法事中,优先进殿、占据最好位置的是功德主。他们至少捐赠上万元,那些捐赠几十万元以上的,被称为大功德主。
寺里的逻辑是这样的,能捐赠大额钱款,说明这个人在俗世中贡献了相当的价值,这当然是功德,以此“功德”来排优先级,是寺里世俗的一面。但寺里的价值是多元的,无论在什么岗位,做好分内的事就是在攒功德,这又是寺里超脱的一面。
除了寻常布施、供灯、供罗汉、捐功德瓦等敬奉香火的方式,法会期间还可以“请”排位——分超度排位和祈福排位,花费数额随缘的钱,可以在对应符纸上写心愿,符纸将在最后一场法事结束后统一焚烧。现在手写符纸的人太少,更多的人选择电脑排版打印,年轻义工们打印完毕,准备照单核查。我看着铺排满桌的符纸,像看到了满桌的“功德”。
两名义工看起来很年轻,却似乎不熟悉用Excel电子表格,核查几十张符纸用了一个多小时。我忍不住对其中更年轻的解空感慨,“这里真不讲究效率。”解空慢吞吞地反驳,“太着急反而会乱,做出来效果更不好,不如稳一点慢慢做。”
解空习惯按照自己的节奏工作,无论在寺里还是寺外,“在外面节奏肯定要快,每天都有那么多工作量,你得完成。”即便完成就能下班,即便领导在催,他也不会改变自己的节奏,所以,作为一名繁忙的程序员,他总是得加班。“早上9点上班,加班晚的时候到凌晨4点,甚至通宵。”
毕业后工作了大半年,解空辞职了,他不想找工作,又需要一个去处,于是来到了寺里。“吃的是寺院的,住的是寺院的,不用花费什么。如果我在家里躺着,我爸肯定把我踢出来。如果自己去租房,很费钱。”这个寺院是他待的第二个,义工的好处是流动灵活,可以随时换地方,并且工作轻松。
解空此前没有接触过佛教,他也不信,“佛教的世界观,比如六道轮回,你信吗?但这跟你来寺庙没有必然联系。”他接受素食也不是出于尊重,而是被迫克制了对肉食的欲望,“但是吃素几个月以来,我发现吃素比吃肉对身体更好。”
刚来寺院的时候,解空有过很多疑问,包括为什么现在的寺院商业化气息这么浓厚,久而久之他就接受了。“有功德主捐钱,寺院可以把规模做大,可以招义工,包吃包住,给他们安心的生活。如果没有功德主捐钱,我们就是想来寺院,也没得住啊。”
我接着问,“捐钱的意义是什么?这些排位也只是一张纸,还是你们排版打印的,你觉得它有什么用?”
解空说:“如果没有信仰,你会觉得寺里很多事情是由人的意志来支配的。如果你有信仰,或许不会这么认为。”
客堂是寺里的办事中心,义工的挂单、起单,香客的布施、祈福,寺里师父们喝茶聊天,都在客堂发生。(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 / 图)
求取答案
我认为寺里没有人的意志干预的活动是求签,它在一定程度上是随机的,不过解签的依然是人。
寺里求签的方式有两种:第一种是数罗汉,照着年龄以你自定的顺序去数,一个罗汉对应一张签;第二种是转转盘,指针落在不同的天干地支上,再结合生肖取对应的签。解签一次20元,我去的那天是周末,排队解签的人很多,半数是年轻人,问事业、问学业、问健康,没有一个人问爱情。
等人走空,我取了一张签,解签师父问我,“你想求什么?”我答:“我没有什么想求的。”师父看了我半晌,真诚地说,“那我只能把签文给你念一遍,你要听吗?”
准提是帮人取签的年轻义工,他问我为什么不求,我犹豫着解释,“因为我不觉得求可以实现我的心愿。”他笑了笑,“那你确实没必要求。”准提来寺院做义工的第一天求了一张签,那正是他迷茫的时候。现在他发自内心地认同大和尚说的“心要向内,而不要向外追逐”,所以他不打算求第二张签。
“在外面就算有工资,但你要付房租,要消费,你既不快乐,又没有赚到钱,有什么意义呢?”准提之前做平面设计,频繁碰到不断要求改图的甲方,用软件做图很费时间,他经常从早上8点做到晚上12点。因为熬夜太多,他大量掉发,失眠,虽然只有24岁,但他觉得身体已经累到了一个临界点。“我的一个同事也越来越消极,情绪不稳定,容易发急发怒,动不动就摔键盘。”
准提来寺院休息,原打算待半年,后来决定待一年,“在外面我去哪里都觉得很焦虑,这里暂时没那么多压力。”虽然重复性的接待工作也会让准提心生厌烦,但他会时刻调整状态,“在斋堂做饭的义工难道不会厌倦吗?但为了大家,每天准备一日三餐,各安其职。你要去理解别人,这个世界不是以你为主,很多人不愉快就是因为他们只在意自己,不理解别人。”
不再向外求,也让准提感到愉快,“我发现我以前的烦恼起源于我的贪求,有求皆苦。来到这里以后,生活简单,没有太多的贪求。”
与准提后知后觉的感悟不同,甘露来寺里就是为了找到答案。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走进了死胡同,“我的人生像是一个圈,一直在打转,我没办法脱离这个圈,我来这里就是要找到方法。”尽管她还不知道方法是什么,但来寺里几天,她已学会了一些新词:用“觉照”来找到自己的问题,理解“因果”来解决问题。
甘露今年25岁,已经在工厂打工多年,用她的话说,“见识过厂里太多的勾心斗角”,“很多人嗔恨心重,看不惯你,就会往死里搞你,一定要把你撂倒。”她不喜欢工厂的另一个点是“绝对服从”,“领导希望他说什么你就干什么,不管你怎么想,但是为什么要服从呢?”
我们同在客房部,她的工作是打扫客房,当我指出客房部几个年长师兄同样喜欢颐指气使时,她又表现出习惯性的顺从:“你把她们当小领导就好了,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出了问题也是她负责。这里有这里的生存规则,改变不了,只能适应。”
明静在寺里的绿化部做义工,负责佛像前小净瓶的插花工作,还不熟练。(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 / 图)
全然的心
寺院的生活作息有一张供参考的时间表,晚上10点睡觉,凌晨4点起床。早晚课、气功操、禅坐、劳动和吃饭都有固定的时间段,一个时间对应一件事。大和尚主张做每一件事都是修行,“吃饭的时候,就用全然的心吃饭;砍柴的时候,就用全然的心砍柴……事事如此,就能见到自己的本来面目。”
与日常生活相比,很多事在寺里显得更为严肃。寺里把吃早午饭称为过堂(晚饭称药石)。到过堂的时间,会有僧人敲击斋堂前的磬以示开始,寺里的人排队进屋坐好,一起念诵“二时临斎仪”——这是一则供养偈,大概意思是表达对诸佛和布施者的感恩——僧人还要单独念出为这顿饭布施的香客姓名,为他们祈福,之后才开始上菜,由斋堂的义工们端着盆按顺序为每个人盛饭菜。
由于“食不言”的讲究,斋堂有一套专门的手势用来与盛饭的义工交流,表达“不要”、“添加”、“少量”、“需要稠的/稀的”等意思。我第一次在斋堂吃饭的时候,由于不熟悉,每个盛饭义工走过来之前,我都要提前想好这道菜我需不需要、要多少,然后对着指示牌默记手势。
明静喜欢这样有仪式感的生活。我遇到她的时候,她正在给弥勒佛前的两个小净瓶插花,从选花、修剪枝叶,到设计摆放,用了三四个小时。这次来寺里她被分配到了绿化部,之前她在这座寺院的客房部、流通处(商店)都做过义工。“在客房部你是为了其他师兄在打扫,在流通处你可以从买卖当中运用你的智慧度化他人,每个部门都有学问,不要用你的思维去想象,要去实践。”
我跟着明静体验了一次绿化部的工作,清理寺里的六个多肉花坛:除了拿走花坛里的垃圾,还要对每一株多肉逐个检查,拿走枯萎的叶片,将掉落的叶片底部朝下放在泥土上(等它们长出新株),用花铲把被路人踢倒的多肉重新栽好。清理工作每天都要进行。
寺里斋堂用餐礼仪。(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 / 图)
除了学插花,明静还想在寺里学其他感兴趣的事,“什么都想学一点”。寺里有几十个部门,包括木工房、维修部、缝纫部。明静还喜欢参与寺里的农耕活动。这座寺院的大和尚主张“农禅并重”,“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寺里的僧人每天会去田里劳作,义工们也可以参与,前不久花生成熟的时候,明静参与了采收。
寺院对待耕种的认真超出我的想象。周围上千亩农用地都被寺院承包了,平时吃的蔬菜粮食基本都产自这里,还有用以榨油的山茶林,肥料不用化肥,用专门从北方买的羊粪。
从明静记事起,家里一直摆着一尊弥勒佛像和一尊观音像,除此以外,她没有接触过佛教。直到工作后,她的合租室友和邻居阿姨常去附近的一所寺院做义工,邻居阿姨看出她的疑惑,推荐她去体验禅修课。她发现去寺院不一定是为了宗教信仰,也可以是为了过另一种生活。
明静今年三十多岁,大学专业是商务英语,毕业后一直在服装城和电子城等商贸城做市场调研的工作,换过很多家公司,遇到赏罚不分明的领导或者压力太大时就换工作。她认为工作只是为了得到薪水,而在寺里,做一件事的意义就是这件事本身,她不想再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以前她来寺院小住,是在换工作的间隔期,这一次回去,她不打算再“打工”了,“去老家附近的网红景点摆摊,卖自己喜欢的小吃。”
到了用膳时间,寺里师父会敲磬和鼓提示大家入座,膳堂外的义工们双手合十向前来的师父们行注目礼。(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 / 图)
修行
寺里遇到的并不都是愉快的事情,明静有一天被不点名地批评了,只因为她使用了客房的烘干机。
收到批评信息时,我、明静和其他几位年轻义工正围坐在小超市喝茶,身为洗衣工的我向明静解释这件事的严重程度。“他们认为烘干机太费电了。”简简曾语气自豪地告诉过我,“就算连续下一个月的雨,洗衣房也没用过烘干机。”
“你不觉得这很离谱吗?有烘干机为什么不用?能花多少电费呢?”雷音大声地表达反对,“我想起大和尚说的一句话:寺里不缺人,但缺少管理人才。”
雷音是个东北小伙儿,我们中最懂佛学的人,硕士专业是宗教哲学。“刚学佛的时候,一个老和尚对我帮助很多,他就是学了宗教哲学后出家的。”雷音毅然从本科的环境科学跨专业考研,但是他觉得在学校里没有在寺里明白,“佛学是理论,学佛是实操。”
因此,他又是我们中最喜欢对具体事务发表意见的人。很多部门严格说来没有管理条例,一切事务都依照前人的方法做,或者依照负责人(“小领导”,也是义工)的要求做。一名年长义工对我说在寺里做义工最重要的是“无我”,“摒弃个人的主观想法”,雷音显然对此并不认同。
雷音在流通处工作,寺里有九个流通处,卖不同的商品,他所在的是寺里最大的超市。此前他有过短暂的管理零售店的经历,来超市后进行了很多改革。他重新打印了价格标签,“之前的标签太小,不方便大家看,而且冰柜里的饮料都没标价格,我觉得应该有。”他花心思设计了货架的摆放,例如将花生、瓜子之类的小零食和速食食品放在门口最显眼位置,瞄准的是坐在超市外的户外座椅上聊天的潜在顾客。
他认为一昧照旧简直可笑,有很多细节可以佐证:“之前有一台鱼食机坏了,没人修,一直坏在那里,其实扫码照着视频操作一下就修好了。还有入账的时候,一直记得F12键不能按,按了系统会出问题。你直接把这个键拔掉不就好了?”
这些还是因为不懂电子产品导致的小问题,他与店长最大的分歧出在理念上,用他的话讲就是,能否对顾客“舍得”,以及“小领导”与义工之间能否“公平”。
为了让顾客买纸巾,即使店内茶桌上有抽纸,店长也不愿意给人一张。雷音的想法完全不同,在店长空缺的一周,他拆出很多小零食放在茶桌上跟进店的顾客分享。那一周时间,店内零食热茶不断,非常热闹,茶桌总是坐满了人,销售额比往常多出一大截。“我的感受是有‘舍’真的会有‘得’。‘舍’到什么程度呢?拿最喜欢的东西跟大家分享。”店长回来后,反对他这样的做法,店里又恢复了冷清。
店长在排班和安排工作上,让其他义工多干,自己少干,这也让雷音很不满。雷音察觉到自己的不满情绪后,又觉得不该这样,“我来寺院的发心(动念)是干好我自己的活儿。”
他于是将平复不满当成日常修行,“寺院是各种人都有的地方,不同年龄、不同层次,从没读过书的到博士,还有天天无理取闹的,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你才有练习的条件。你要是都能理解和包容,那你在社会上跟什么人都能相处好。”
我感到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们是来求清净,没想到你们是来修行。”
雷音笑得有些高深莫测:“寺院的清净在于,如果不清净,那是因为你有问题,你不包容。当你能够跟各种人相处好的时候,你就清净了。”
在据说是大和尚闭关之处的寺庙后山,预计雕刻一面千佛墙。(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 / 图)
舟和叶
在寺里,愿意认真讨论信仰话题的人不多,我只碰上两个。一个是开头提到的年轻和尚,五年前出家,他告诉我选择出家是因为认同佛教的生命观。他原本在医院工作,见过太多生生死死——在西医的逻辑里,人像机器一样,哪里坏了修哪里,同样地,机器报废就意味着彻底作废——佛教给了他一种看待生死的新观点:
“躯壳相对于心来说,像一件衣服,我们认为自己就是活在躯壳里的这几十年,这就是迷失了。我们的心比宇宙还大,如果修行到能跳出时空,你能看到生生世世的自己。”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人真的有轮回。”他说他不知道,“轮回是死后的事情了,你还没死,你就不知道,你死了,你也回不来。”但他致力于修行,认为到足够境界以后,就可以印证了。
另一个是慈地,三十出头的女性,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时,她正在超市外跟一位老人辩论佛法,但她跟我说的话更通俗。“佛法是智慧,我们从小到大,老师不教我们智慧,只教我们知识。”
在30岁时“栽跟头了”,慈地开始学习佛法,“很多时候人会觉得自己是最大的,相信自己的能力、判断和做事的方法,不会趴下身段。可是你慢慢会发现,这个世界有一套本身的规矩和因果,你得按照它的方法去做人做事。如果不谦卑,会有代价,如果贪婪,会有代价,只是你还没有完全理解到它会是怎样的代价。”
慈地信仰佛教,能用更平和的心态去接受外部的“无常”,“所有你遇到的人和事,都是在考验你,别人夸你,你飘不飘?别人打你,你恨不恨?你不能像复读机一样,来个什么戳你一下,你就反应一下。你要控制自己、把握自己,驾驭自己身心的状态。”
慈地叮嘱我,法会期间一定要参加晚上的焰口(施食饿鬼的法事),“能量指数很高。”再次见到她就是在那天晚上的焰口上,我们一起等待法师入场时,她闭起眼,跟着全场的人用压低的嗓音一遍遍唱“南无阿弥陀佛”,我试着开口,但终究唱不出来。
几天后的晚上,我没有去参加法事,路过大殿时听见洪亮的诵经声,忍不住站在外面张望。场内灯火明亮、锣鼓喧天,场外漆黑空旷,幽静得能闻到空气里浮动的百合花香。
我突然看见了同样站在殿前的慈地,她出神地注视着大殿,喊她几声,她像没听见一样,一步一步朝着大殿台阶走去。直至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带着我走上台阶,坐在殿外的靠椅上,问我参加焰口的感想。我告诉她,我不理解那些梵语经文的意思,所以我没什么感想,也没办法信佛。她说,“我看到你就好像在照镜子。”
“所以你也不信?”
“我想要信。你刚刚拍我的时候,我的灵魂正挂在半空中,挂在半空中没有着落,很想有个东西去依靠,信仰也是依靠。”慈地栽的“跟头”让她心态失衡,在短时间里失去了恋人和朋友,陷入重度抑郁,她有几年没有过正常的社会生活了。
我安慰她,“人生就是逆水行舟。有没有可能人的漂浮无依是一种常态?”
“大家漂浮着,然后呢?”
“然后流向最终的终点。”
“那为什么有的人要追求信仰?”
“或许信仰像货物,有的人把这件货放在自己的船上,船变重了,就变稳了,没有货的人更加动荡。”
“那会不会放上去之后就不是船了?”
我试图消解掉这段话的严肃气氛,开玩笑说,“是啊,最后成佛了。”
她笑了起来,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我们没说话,任由诵经声填满四周的空荡。在某个瞬间,这些声音吞没了我,连同我的烦恼和意识。慈地的声音把我拉了回来,“我觉得可能会变成叶子,叶子在水里起起伏伏,但是它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动荡无依。”
“万物与我为一?”
“用大和尚的话说,是万物同体。是舟,是叶子,也是水。”
(文中的名字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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