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条与家暴相遇

今年春节档期热映了《第二十条》，出于本身职业的缘故我第一时间买票进行了观影，虽然感觉公诉人抢了辩护人的台词，但总体来讲这部电影起到的法治宣传效果还是不错的。应该是张艺谋先生被讨论最为广泛的一部影视作品，对正当防卫法律条款的宣传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第二十条是我国《刑法典》的正当防卫条款，具体是指对正在进行不法侵害行为的人，而采取的制止不法侵害的行为，对不法侵害人造成损害的，属于正当防卫，不负刑事责任。它应该符合条件是：正当防卫所针对的，必须是不法侵害；必须是在不法侵害正在进行的时候；正当防卫不能超越一定限度。

正当防卫条款是我国刑法上最能沉睡的条款，于欢案、昆山反杀案等典型案例对推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出台《关于依法适用正当防卫制度的指导意见》的制定起到了关键的作用。然而，在我国的司法实践过程中，第二十条的适用方面所面临的种种困境依然是很难逾越的壁垒。

我从事刑辩工作以来，与吴老师一起代理过两件与刑法第二十条有关的案件，一件是二十多年前缉捕亡命徒过程中负伤的优秀老刑警邢某，当年被邢某缉拿的歹徒，因自己动手取子弹感染身亡，邢某被认定为正当防卫，依据当年的法律，警察是有正当防卫权的，过了20多年，刑某又被认定为故意杀人，并被判了重刑，判刑之际恰逢刀郎的歌曲《罗刹国》问世，让人感慨万千，值得欣慰的是该案已经发回重审，我们会再战法庭，继续为铁骨铮铮的老刑警邢某做无罪辩护。

另一件与二十条有关的案件，是发生在湖南地区一起案件，是一位年仅20几岁的女孩子陈习姝不堪男友的家暴，在一次被男友肖强惨烈殴打的过程中失手杀死男友的案件，陈习姝被法院认定为假想防卫，构成故意杀人罪，科以15年的有期徒刑。我们没有代理一审二审，申诉阶段才找到我们，我们系免费为其代理申诉，目前程序已经走到了最高人民检察院，希望最高人民检察院能践行其对电影第二十条的评价：法，不能向不法让步。

陈习姝在18岁时与男子相识，肖强年长陈姝10岁左右，陈习姝3岁时父母离婚，陈习姝随母亲生活。可能是因为没有被父爱包裹的童年，导致陈习姝非常渴望有自己的家和疼爱自己的人，对比自己大的男性有天生的好感，总觉得年纪大的男人会保护自己、爱护自己。但事与愿违，屋漏偏逢连夜雨，厄运专挑苦命人。肖强不喝酒时还算正常，一旦饮酒就会找各种理由打骂陈习姝，陈习姝一次次地默默忍受，身心都受到了巨大的伤害，她也多次尝试报警，卷中的报警记录多达10余次，可警察来了说是情侣闹矛盾，都一笑走之，留下她无助地哭泣。

直到悲剧发生，警察不再坐视不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陈习姝刑拘，直至判处刑罚。

某年4月底的晚上，肖强带陈习姝与朋友吃宵夜，肖强喝得酩酊大醉，血液酒精含量143mg/100mL，凌晨3点左右宵夜结束后，陈习姝开车载着肖强回到他们租住的公寓，到家后，肖强想抽烟，翻遍家里的抽屉没有香烟。肖强向陈习姝要车钥匙非要自己驾车去找24小时的商店买香烟，陈习姝怕其发生酒后驾车发生事故，拒绝把车交给肖强。肖强非常生气并开始借酒发挥辱骂陈习姝，各种污言秽语不绝于口，陈习姝觉得不堪入耳躲进卧室拴上门锁，肖强飞起脚来踹坏屋门，并顺手拿起脱落的门框条，闯进卧室殴打她，陈习姝的脸部被打得鲜血直流，肖强仍觉得不爽，叫嚣着要用刀子毁了陈习姝的容，鉴于之前陈习姝被肖强多次用刀威胁并被其刺伤过肩膀，现在还有伤疤。陈习姝怕其再伤害自己，于是抢先一步到厨房，拿到了水果刀。陈习姝出于自保的目的拿着刀让肖强后退，大概是酒精的麻醉，肖强非但不后退，嘴里仍然各种辱骂，并说要弄死陈姝。并做出上前夺刀的动作，最终悲剧发生，刀子刺入肖强的身体，最终不治而亡。

首先，我们代理陈习姝向湖南省检察院提起申诉，经过多次沟通，承办检察官同意召开听证会，3位听证员有2位是湖南高校的刑法学和刑诉法教授，有1位是长沙的著名律师，经过3位听证员的合议，他们一致认为陈习姝构成正当防卫，依据刑法第二十条的规定不应承担责任，并建议检察院依职权向法院抗诉。这让焦虑的陈习姝看到了一丝希望，但遗憾的是检察院最终没有采纳3位听证员的意见，驳回了申诉。

我们认为在本案中，陈习姝系正当防卫，是刑法第二十条的践行者，首先陈习姝因为肖强处于醉酒的状态，担心其醉酒驾车发生事故，其宁愿挨打、受侮辱，也不肯将车钥匙交给肖强开车出去买烟，这说明她非常在乎男人的身体健康和生命安全，无疑她的内心是良善的。

陈习姝抢先到厨房拿到刀后，并没有立即刺向肖强，开始时，仅是用来逼着肖强退出卧室，防止其再伤害自己，但肖强继续用最恶毒的语言辱骂陈姝，还抬起双手来抢刀，若刀被其夺去，可能死的人就是陈习姝，在命悬一线之际，为自己的生命安全免遭非法侵害，陈习姝才闭眼在极具恐惧的状态下挥舞了刀子，这是捍卫自身生命安全的正当防卫之举。

肖强身高一米八开外，系身高体壮汉子，陈习姝系柔弱瘦小女子，按常理，陈习姝如果真有故意杀害肖强之心的话，会拿刀朝着肖强的腹部、心脏、胸口等要害部位扎，而不可能避开人体要害部位转而扎向肖强的左肩外端部位，其之所以闭着眼站在原地扎向左肩部位，是因为其绝没有想要肖强死亡的心理态度，后肖强的左颈部中刀，是因为肖强趋前夺刀而意外造成的，不是陈习姝希望或追求的结果。

陈习姝睁开眼发现男人受伤流血后，因自己本身学护理专业的，有一定的医学知识，便迅速展开了各种积极而恰当的救助措施，并在第一时间拨打了120，还呼请表弟、邻居、保安帮忙抢救，后又随120救护车一起将受伤的肖强送到医院，在医院焦急等候抢救，生怕肖强的生命遭遇不测，这也说明陈习姝不希望也没有放任肖强死亡结果的心理。

生效判决忽视了两个重要的细节，一是肖强拿着打断的半截门框条顶着陈习姝的额头，说要拿刀在陈习姝脸上划两刀，要毁了她的容貌，肖强丢掉门框条立即转身就走向厨房去拿刀。这证明肖强将施行进一步更大伤害陈习姝的非法行为，陈习姝的生命安全处于极度危险中。二是肖强在陈习姝拿刀逼其退出房屋，肖强不但没有退出房屋的念头和行为，还抬手要抢夺刀。陈习姝拿刀的初念是保护自身安全和逼迫他退出房间，并没有伤害他的意图，当他不走并动手抢刀时，此时的行为性质瞬间转变为对陈习姝再次非法侵害，若刀被其夺取，陈习姝轻则毁容受伤，重则危及生命。在这千钧一发的危险时刻，为自身免遭伤害和死亡的行为，不是原判中认为的假想防卫，而是真真实实的具有防卫的迫切性，应认定防卫过当。

退一步讲，就算陈习姝的行为真的是假想防卫，那也不应该构成故意杀人罪，《刑事审判参考》总第20集第127号指导案例与本案高度雷同，该案例裁判要旨是，假想防卫的行为人，在主观上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免遭侵害，其行为在客观上造成的危害是由于认识错误所致，其主观上没有犯罪故意，因此，假想防卫中是不可能存在故意犯罪的，最终以过失致人死亡罪论处。

罗翔老师说过：我们在看到社会案件时，只要把自己代入一下，把自己想象为防卫人，看看从你的立场，从一般人的经验出发，判断行为是否适当。千万不要开启圣人视野，不要开启上帝眼光，法律调整的是一般人的行为，这个世界上没有理性人，只有一般人，我们都有一般人的弱点。笔者想问一下敲法锤的司法者，万一你遇到这样的事情，你会怎么办，如何处置才是最优的选择呢。

今年的最高人民法院工作报告介绍，牟林翰凌辱同居女友“包丽”致其自杀，以虐待罪判处有期徒刑，确立了婚前同居施暴须以家庭成员承担刑事责任的司法规则。在女孩误杀男友案件中，女孩子也是受到男人的欺辱，各种辱骂是家常便饭，拳脚相加也是常有之事，也许您会问，女孩子为什么不离开男人，看看“包丽”的案件可能就知道了，不是不想离开，是肖强阴魂不散纠缠，让陈习姝根本没有自己的生活。

最高检察院、最高法院均在工作报告中介绍，刑法第二十条已经被激活，在这个案件中，陈习姝是弱者，肖强人高马大，在密闭的居室内，依据正当防卫的原则，不法侵害持续在进行，陈习姝失手误杀的行为应属于正当防卫，不应负刑事责任，希望最高检加快该案的审查，尽快启动抗诉程序。

  （作者系法天刑辨团队赵德芳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