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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直播“复活”的大厂女工 | 人间

靠直播“复活”的大厂女工 | 人间


“我现在情绪都稳定了很多,组长再说什么‘很没sense’的话我也不会在意,因为我看着他,就觉得他很可怜,我们根本不是一个阶层。”


配图 | 《二十不惑》剧照





那天,我突然发现钟橙的微信头像换成了一张自拍,她穿着白色T恤,背景很简洁,显得青春又清纯。只是照片似乎有点P过头了,不太像她——我记得她是个单眼皮、小圆脸的姑娘。

我和钟橙是同乡,她曾在我们部门实习。能进这家500强企业实习的人基本都是名校金融专业的硕士,如果家里没点背景,那拿实习名额更要过关斩将,素质得相当优秀过硬才行。钟橙性格好,还特别会来事,她会主动帮老同事查资料、做调研、带饭、取快递,分寸总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让人觉得她刻意,也不会让人觉得她谄媚,时间久了,同事们对她的评价都很不错,彼此相处也很愉快。

一次,老员工梅姐开玩笑说:“小钟啊,大家都说现在‘00后整顿职场’,怎么我看你就不这样啊?”

这不算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一不小心就会得罪人,毕竟部门里还有其他00后的实习生呢。钟橙却眼珠一转,道:“梅老师,您咋火眼金睛呢? 00后整不整顿我不知道,因为——我是99年的啊!”

大家哄堂大笑。

金融行业背着一个收入高的名声,但实际上从业者的收入不一定都高,加班晚倒是一定的。当时钟橙主要协助我负责的组,即使我们再三叫她先回去,她也从来都是陪着大家一起下班,尽可能地多做些事给我们减负。但很可惜,当时正好遇到疫情,我们公司基本只出不进,钟橙实习期一过,自然没能留下。

正好我有好几个同事从传统金融行业跳到了互联网大厂,他们还在招人,我便推荐钟橙过去面试。她一路过关斩将,最终拿到了一家在国内数得着的互联网金融大厂的offer,不过是“线上运营”的岗位,特别专业的投研知识不大用得上。

这之后,我们便少了联系,直到那天我一时好奇点进钟橙的朋友圈,发现她居然很久没有转发“华尔街见闻”和“财联社”的链接了——这有点奇怪,要知道,只要沾上金融圈儿,不管是银行、证券,还是基金、信托,就算是互联网金融,从业者的朋友圈里都是上知宏观政策,下知猪价菜价,虽然好像没有什么人看那些文章,但转发是必须的。

我暗自揣测:难道这姑娘有什么不开心,想辞职?

之前从我们公司跳去互联网大厂的人多,但离开的也多,虽然大厂工资高,可那边的节奏跟传统的银行、证券公司完全不一样。一位在大厂做过“过客”的同事说,明明她已经在传统金融机构工作了快10年,去了之后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文盲,刚开始的那2个月经常连名词都听不懂,什么“颗粒度”“OKR”“流量动线”,跟听天书似的。但钟橙不一样,她是应届生进的大厂,可以说价值观和工作习惯都是大厂塑造的,听说她干得也很出色,连续2年的绩效都是“B+”。

我给钟橙发消息:“小橙,你最近怎么样?我刚看你换了你头像,真好看哇。”

互夸美貌,气色好,衣服饰品搭配得好,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的“社交三件套”,我这么说只是一个常用的开场白。

没想到钟橙很快回复我:“Tracy姐,我最近有点迷茫,正想找你吃饭聊聊呢,你要是有空,这周六晚上我请你吃饭?”


餐厅的链接是钟橙发给我的,地方不好找,我拿着手机导航死活找不到,只好给她打电话。稍后,一个长发、化着全妆的姑娘带着满身香风走到我面前,笑盈盈的喊:“Tracy姐!”

我一惊,这声音是钟橙的,可眼前这个大眼睛、双眼皮、下巴尖尖的姑娘哪里还有我熟悉的钟橙的样子?

我还处于震惊当中,钟橙就亲亲热热地挽起我的胳膊,带着我往巷子里面走:“这地方是难找,我头几回来也是找不到,不过味道很好,是个私房菜。”

上海确实有不少藏在深巷里的私房菜馆,不怎么公开营业,都是熟客推荐新客。不仅要预约,还不能点菜,厨师做什么客人就吃什么,最关键的是,价格都挺昂贵。我心想,钟橙虽然在大厂工作,收入相较于同龄人来说不低,但她毕竟才上班两年,应该还没什么钱吧——上海租房多贵啊——可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是来光顾过很多次了。

私房菜馆的环境不错,是个很私密的谈话场所,我们落座时,所有菜肴都已经上桌了。许久未见,我心里很纠结:到底要不要夸她现在特别美呢?如果我不夸,她会不会很失望?如果我夸了,她变化这么大,会不会觉得尴尬呢?

我还没开口,没想到钟橙倒大大方方地笑道:“Tracy姐,你肯定看出来了吧,我做了医美。”她这么敞亮,我反而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好也笑着说,现在有几个人没做过医美,我隔几个月也会做一次光子嫩肤。

钟橙的眼睛特别明亮,笑盈盈的,听我说完,她云淡风轻地讲:“我做的不是那种轻医美,我是花了20万去整容的。”

“为什么呢?”我有些不解。过去她确实不算是那种引人注目的美女,可这个世界上普通人是大多数,更何况她学历优越,工作光鲜,收入也不错,她已经比很多漂亮女孩都过得好了。

钟橙没有立刻回答,像是在思考措辞,于是我试探着问:“你谈恋爱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原因,毕竟有些男人对皮相始终有着浅薄的执着。

一瞬间,钟橙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失望,眼里的光亮也渐渐暗了下去,她喝了一口茶道:“Tracy姐,没想到连你也这么想——可真不是这个原因。”

接下来,在这个宁静的午后,钟橙跟我讲述了她贷款十几万、花掉工作两年的积蓄去整容的故事。




在互联网大厂工作,在钟橙看来就是在消磨生命。她觉得自己的工作毫无意义,但如果她对外诉说这种痛苦,不仅没有人理解,还会被说矫情,毕竟她的工资还挺高,饭补、房补、下午茶零食什么的都不错。

“说起来每天上午10点才上班,可是晚上12点才下班,回到家,心比身体累,怎么着也得刷刷短视频到2点才能睡,不然整个人紧绷得像一块硬铁。但是这么忙——也不是忙,只不过是卷——并没什么正经事可做。”

钟橙刚入职半年左右,有天晚上7点,她花了2个小时跟领导论证一个“按钮”上的文案要怎么调整才能吸引客户点击、从而在平台上贷款。明明就是5个字的事,领导却要她写出3个方案,并阐述每个方案的逻辑是什么,优劣势是什么,还得预测不同方案的点击率和转化率。

钟橙觉得这是领导在没事找事。“经济形势不好,客户不贷款,是没有需求,这5个字翻来覆去地改有什么用?客户真的会那么在意吗?我俩加起来2个小时的工资也有好几百了,创造了什么价值呢?”她一口气说完,情绪略微缓和了下来,“我也不是对他有什么意见,我也分析过,他不这么做,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不过都是混饭吃。”

一个年轻姑娘说出如此老气横秋的话,让我不禁笑了:“你知道就好啦,我大概和你leader状况比较类似,卷,就是因为心里清楚自己的工作没有价值才自证价值的,说起来咱们行业里这些年薪百万的人,个个都心虚得要命,比如我就知道自己拿钱完全是靠时代的运气。”

钟橙摇摇头:“道理我懂,但我就是觉得我在大厂的工作其实和七八十年代的纺织女工完全没差别,我不想当个纺织女工。”

钟橙说,几十年前年轻女孩进国营大厂做纺织工是很好的工作,收入和社会地位都不错,可时代变起来都不带打招呼的,说下岗就下岗。如今,所谓的互联网大厂的工作也不过是把工人从车床前挪到到了格子间,螺丝钉的定位是没有改变的,大厂裁起员来也是迅雷不及掩耳的。

“我妈以前就在我们那儿的罐头厂上班,我记得我小时候,她特别骄傲自己的工作,可是国企一改革,她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只会干他们车间的那一点活儿,甚至连他们厂子里生产线是怎么设计的都讲不出来。”

所以,在过了新人的快速学习期后,钟橙就像一块很难再吸进水的湿海绵,前进的脚步渐渐停滞了。她开始感到恐慌,害怕落后于时代的发展速度,而大厂的工作却在用无尽的内卷、忙碌来侵蚀人,让她裹挟在其中,无暇思考和选择。钟橙觉得这比当一条躺平的咸鱼还要可怕,因为做咸鱼至少是自己选的。


在大厂工作了1年后,钟橙开始认真思考如何开拓副业——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事业。她花了2个月时间认真研究,写了3万多字的笔记,正是因为这种严谨的态度,帮她避开了很多陷阱:“小红书上多的是教人搞钱的帖子,但是到最后,没有一个不是为了卖课或者骗人加盟的。”

钟橙先后研究过几个可以在网上做的工作,但又一一否决了。这些工作里头主要是翻译、设计和编程,但现在专业的英语翻译都几乎饱和了,外行接不到几个单子,小语种她又不会。设计和编程她压根是门外汉,现学就只会被培训机构割韭菜。而自媒体运营、写作、AI基本上都是很直接地邀请入群收费卖课,图穷匕见,“都不带多演一会儿的”。

“那会儿挺绝望的。”钟橙发现自己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上985大学,到了社会上,一旦脱离了大厂的平台,基本就可以被归为没有一技之长的人了。

不过,做副业研究的2个月里,她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她在网上认识了几个做日结兼职的中介,他们经常会发布一些还算体面的日结工作,比如美发沙龙的烫发模特、会展现场的工作人员……虽然赚钱不多,但钟橙不嫌弃,她觉得自己就是要跳出985大学、跳出大厂的圈子,才能看到这个世界上更多的机会。

一个周末,钟橙在会展现场做“支持”,偶然认识了主办方请来的某平台的女主播兰妍。钟橙擅长交际,很快就跟对方混熟了,加了微信后,她发现兰妍正在帮公司转发招聘广告:招声音女主播,工作时间灵活,按工作分钟获得报酬,主要技能是具备说话技巧,能让客户聊得开心……钟橙非常兴奋,这完全是她理想中的工作。

兰妍也很爽快地介绍钟橙去自己公司面试。这场面试很简单,既不需要简历,也不要求有相关的工作经验,负责面试的经理只看了看钟橙的身份证,然后问了些个人问题,就表现的对她挺满意了。得知钟橙在某互联网大厂上班,对方还很惊讶:“你有一份这么体面的工作,为什么还要来我们这儿面试?”

事后,钟橙请兰妍吃饭,兰妍说:“你确实是独一份儿,我们公司的女主播连大专学历的都少,更别说你这种名牌大学的。再说了,你也不像那种死读书的人,我们经理看人很准的。”

兰妍只知道“名牌大学”,分不清985、211、双一流、普本的区别,但这并不妨碍她每个月到手3、4万。钟橙并不羡慕兰妍的高收入,她知道,只要自己坚持在大厂干下去,再过几年跳个槽,拿到这个月薪或许也不难。真正打动她的是兰妍谈起工作时表现出的那种生命力,她是真的把自己的号当成事业来经营,很认真地做了各种计划,包括人设、剧本、妆造,研究文案如何加tag能够带来阅读,还时不时做活动引流吸粉。这让在大厂做着同样工作,却厌恶重复、内卷的钟橙从心底射出光亮。




很快公司安排了新人培训。一个周日的晚上,主管Nancy把钟橙拉进了一个“初级群”里,里头差不多有100人,都是公司最近新招的“声音主播”。钟橙观察了下,这个群不像一些卖课群那样会不断拉人进来,入群也不需要交钱,她开始慢慢相信这不是一个骗局。

第一天的直播课程倒没什么特别的,连麦后,Nancy就鼓励大家自我介绍和聊天。有人比较害羞,连麦后明显很拘谨,Nancy不断鼓励、催促:“都是同事,如果同事你都不敢讲话,那用户还是陌生人呢,你怎么办?那趁早不要赚这个钱了。”

这家公司组织主播入驻的是一个叫“回声”的APP,主播不用露脸,只要录一段自己的声音放上去,APP上的用户就会根据自己的偏好找到相应的主播聊天。这种语音聊天按条数付费,每条1毛钱,连麦的话则是1元/分钟。

第二天晚上的课程如期进行,因为正赶上周一,钟橙特意早点下班,却还是11点才到家,只能看回放了。这节课讲的是“美女头像”的拍摄技巧,拍照的角度,穿衣的风格,都得按用户的喜好来才行,实在不行就得找人买。因为这个平台要求主播在填写个人资料时使用真实照片,如果随便下载网图被发现,会被封号的。

技巧方面的知识,钟橙学得很快,但她对自己的颜值不够自信,不管把美颜开得多大,她拍出来的照片怎么看都很难说是美女,和“推荐榜”上的女主播颜值更是有明显的差距。那天她一直折腾到凌晨2点,最终还是选择花20块钱买一张美女头像,先把账号给注册了。

第三天晚上,Nancy教大家如何用修音软件把自己的声音变得更甜美。钟橙很快录好了,她上传后听了下,是挺嗲的:“你好呀,我是橙橙,来回声和我聊天吧!”

最后一天晚上的课程,是教如何打造人设。Nancy说,如果客户问起年龄,主播要回答自己不要超过“24岁”,体重不超过“50公斤”,得是“未婚”,职业最好是“学生”,“要多发自己的生活图,但发的图片不要太浓妆艳抹,穿着暴露,那样会让男人觉得不真实。”Nancy要求大家以“萌甜”为主,因为“御姐”和“甜酷”这种人设对新人来说不太好驾驭。

在钟橙看来,Nancy的这一做法未免太简单粗暴了,相当于一家餐厅只做一种口味的菜。互联网ID的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人,大家想法不一样,需求更不可能是千篇一律的,而且聊一句就要收钱,用户没尝到甜头,也没有养成习惯,这不符合互联网运营的经验。但她又转念一想:“我只是个新人,或许这个行业的用户,口味确实很一致呢?”

她决定先跟着公司的经验来做。


通过审核后,“回音”会给予新人一定的曝光流量,第一天钟橙就在平台上收到了几个用户主动发来的聊天语音。她高度亢奋,工作效率特别高,只要没有特别紧急要处理的事,她就会立刻刷手机,看有没有新的聊天邀请。

2天后,同事佳怡发现了异常,她诧异地问钟橙:“你是有啥喜事?我看你像打了一顿鸡血似的。”虽然人家只是随口一说,可钟橙站在公司洗手间的镜子前看到自己红光满面,眼尾上翘,她才真的相信人的内心有干劲的时候,是真的能体现在脸上的。

钟橙在镜子面前定了一会儿,来往的同事都匆匆忙忙,没有人注意她。但是她突然间就有了点优越感,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了——昨天大家都还是大厂的“行尸走肉”,但现在的她进入了一个新世界,那里有希望,仿佛正在给她注入灵魂。

不过,这种优越感在几天之后就退散了不少,因为钟橙发现自己忙活了几天其实赚不到多少钱——仗着新人的流量和主动出击,她一天最多有10来个客户,聊得最多的那个客户也就一共发了7条语音。

这个客户的资料显示,他只有19岁,在工厂上班。钟橙急于挽留他多聊聊,于是非常努力地迎合他的话题,但她发现自己会说话的长处在这儿完全用不上——可能是两人的年龄和经历的差距太大,这个男生确实很难跟一个24岁、985毕业、在一线大厂工作、爱好旅行和推理小说的姑娘产生共鸣。他们来来回回的机械地问答:“你在哪?”“做什么工作?”“喜欢玩什么、吃什么?”等这种白水问题问完之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最后,这个最有希望长期维护的客户也失去了耐心,很快消失了。

第一周结束,钟橙只赚到了不到10块钱,甚至连提现的门槛都没到。她的心很乱,克制住自己一晚上不刷手机等“单子”,跟Nancy发消息,提出了自己的困惑。Nancy应该是见过太多这样受挫的新人了,只回了她“要坚持”之类的场面话。对于公司来说,常年招主播就是为了“跑量”,大批新人当中总有几个能闯出来,所以公司不想也没有精力去跟众多的新人“精雕细琢”。

公司是指望不上了,但钟橙还不想放弃。那天,她对我说:“作为一个大厂的运营女工,每天快速试错、快速迭代太正常了,这有啥可挫败的。”




仅仅犹豫了一天之后,钟橙就用Python爬了“回声”用户的资料,她用平时在公司的工作方法,按年龄、星座、职业、爱好、近期交流频次等各个维度对用户进行分析,最终把“回声”的用户大致分成了4类:25岁以下,感情经历极少的小年轻,他们学历一般,在现实中想接触女生却又不敢;25到30岁的男生,想通过平台网恋,也不排除“奔现”的可能;年龄不限、只想撩妹的“海王”;还有就是纯属无聊、想找人聊天解闷的大叔。

然后,钟橙又在“回声”上注册了3个账号,连同自己手里的这个,分别服务不同的用户。针对第一类客户——也是“回声”上最广泛的客群,她给账号设置了一个“在职校念书的萌妹”人设,平时喜欢吃零食和追偶像剧。针对另外三类客群,她设置的人设则分别是:22岁正准备找工作的大四女生,喜欢美食和做饭;26岁的女白领,爱运动,爱旅行,个性独立;21岁的美甲师,正在准备考成人高考,想提升学历。

上传头像时,钟橙没有选择自拍,而是很熟练地去买图了。在她看来,网上卖的图大多都太假了,她要的是微信朋友圈里的那种美女,自然,有种“够得着”的真实感。

事实证明,钟橙做功课还挺有效果,她的主力新人设,那个“职校在读萌妹”挺受用户欢迎,她也是头一次感受到,原来20岁出头的男生竟然愿意花这么多真金白银和女生聊天。而且,这类客户里有一些是真拿她当红颜知己,会把生活里的烦恼都跟她说,诸如:不敢和喜欢的女生说话,家里天天催相亲很烦,觉得自己不够帅,不知道应该买什么衣服……

钟橙不知道职校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为此她专门到几个职校的贴吧里去潜水,看里面的学生关注什么,是怎么说话的。钟橙很认真地说:“我不全是怕穿帮,我是为了代入,就像演员一样,要真的理解这个角色。”


即使都这么努力了,1个月后,钟橙也不过才到手2000块钱。她显然不太满意,但此时的她“产能”已经拉满了,“服务能力”饱和了,也没有更多客户了。

Nancy却对钟橙刮目相看,主动跟她谈起了之后的规划,劝她转战做直播——直播几乎没有门槛,用户还可以打赏,业绩好的时候能月入5到10万。但在钟橙看来,能赚钱的主播都要提供一些观众在现实里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大城市的人爱看乡间劳动,南方人愿意看北方的大雪和火坑猫冬,或者至少得有点才艺。可她在上海的格子间工作,每天睡出租屋,吃外卖,又没什么特长,简直是最乏味的那批人了,能有什么直播给别人看呢?

听了这番话,Nancy好好地给钟橙上了一课。她说,公司里赚钱的女主播也不都是个个有才艺,其中也有完全靠美貌来吸引人的。

听钟橙讲到这里,我不禁插嘴:“那得多漂亮啊?”我平时不看直播,完全不能想象为看一个漂亮的人花钱,网上的美女图片多得是,何必呢?

“我当时也这么想的,觉得自己肯定没戏呀,我这样的能直播,那全中国可能主播都比观众多。”钟橙毫不在意地自黑,哈哈大笑。

一开始,钟橙也对自己的外表不自信,Nancy撇撇嘴道:“哪有那么多天然美女啊。”她说可以整容,在这家公司里“就没有没动过脸的主播”,至少“微调”过,更多的是“换头”。Nancy把话说得很委婉,但大意是,以钟橙的底子,需要“换头”。

对一个一直循规蹈矩、在大家眼中工作生活几乎一帆风顺从不脱轨的姑娘而言,整容是天大的事。钟橙想到的最大的问题是以后回老家,七大姑八大姨、邻居街坊看她变了样子,会用唾沫把她淹死。

但很快她又下了决心——大不了3年不回老家。摆脱“大厂女工”命运的希望近在眼前,她没法拒绝。




面诊之后,医院给钟橙制定的方案包括:打瘦脸针、拉双眼皮、开眼角、割眼袋的一套“眼综合”,注射玻尿酸填充下巴、山根、苹果肌、太阳穴、嘴唇,还要取一根肋骨垫鼻子……这些七七八八的项目加起来,要20万。她只说了个大概,我听得暗暗咋舌——她工作堪堪2年,上海消费又高,她肯定存不到这个数吧。

钟橙说:“一支‘乔雅登’玻尿酸就要小1万呢,我差不多打了5支。‘眼综合’那是手术,也不敢贪便宜,差不多7万。”

好在这些调整不是一次完成的。鉴于那份在大厂的工作,她在银行眼里是个优质客户,信用卡额度还不错。隔几个月,她就做一个项目,还卡债的压力就没有那么大,身边的人也不会觉得她一下子变化巨大。她一面做各种医美项目,一面按照Nancy教她的,周末在家录好自己唱跳的视频,剪辑完再每天上传一点,为账号“吸粉”。

刚开始钟橙有点担心,上大学前她为了高考卷生卷死,没有任何才艺。Nancy却不以为意地说,唱歌可以对口型,跳舞么,就在抖音上学几个洗脑神曲的招牌动作就好了,很简单。毕竟粉丝要是真的想看唱歌跳舞,电视里有的是专业节目,他们来看“颜值主播”,图的就是个触手可得的开心。

但怎么才能让粉丝开心到愿意花钱打赏呢?这个“核心技术”问题,公司却没有说。钟橙虚心向兰妍请教,并奉上了奶茶,兰妍悄悄教了她“窍门”:在直播间引导粉丝刷礼物,要非常积极主动地念每个进来的ID,尽量回应每个人的发言,让他们有被重视的感觉。

钟橙还是将信将疑:“就这?人家就会真的花钱?”

兰妍挑了挑眉,解释道:“这有什么奇怪,那些有空儿来看这么无聊的直播的人,在现实里都啥也不是,点头哈腰地活着,谁会重视他们啊?所以啊只要给他们些面子,很容易就掏钱的。”

在直播平台上,用来打赏的虚拟礼物被设置成奶茶、鲜花、戒指这类带有恋爱暗示意味的东西。一些女主播会通过撒娇的方式很自然地跟粉丝要礼物,比如唱完一首歌就说嗓子干,想喝杯奶茶:“有没有小哥哥送我一杯呢?”又比如到了深夜,跟粉丝说好困了,但是自己被平台考核,完不成任务就会被罚款:“我家里很穷,以前喜欢过的男孩子就因为我穷分手了,其实呢,我一直很努力工作,也不嫌贫爱富,男孩子只要给我买一个小礼物就很开心了……”

钟橙恍然大悟,以前她只知道主播肯定是靠要礼物挣钱的,但没想到还有这么标准化的要钱话术。兰妍告诉钟橙,现在依赖普通客群打赏是越来越难了,要真想月入几万,还得有自己的“榜一大哥”。


按照兰妍教的,钟橙确实吸到了一些粉丝,但可惜都不够忠实,更谈不上“榜一大哥”了。大多数人就是消磨时间时偶然刷进直播间,心情好会刷个免费或者廉价的礼物,更多的还是过客。钟橙分析,这是因为自己没有实际的直播内容,人跟人之间找不到互动的点,就像两条平行线。

对于没有学历、没有家世背景却有着靓丽外表的年轻人来说,没有比做“颜值主播”更低门槛的工作了。现在医美普及,让这个门槛更低了,打开直播平台一开,“颜值主播”数不胜数。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钟橙决定请兰妍吃一顿米其林,虚心求教。

那天,兰妍一边切着牛排一边讲:“‘榜一大哥’可不是在直播间里念念ID、唱唱歌就有人愿意大把奉上真金白银的,那是有代价的。”她讲这话的时候,眼睛始终盯着牛排,只不经意地瞥了钟橙一眼。

那一瞬间,钟橙想起了《第一炉香》里梁太太对侄女葛薇龙说的那番话:“你别以为一个人长得有几分姿色,会讲两句场面上的话,又会唱两句英文歌,就有人情情愿愿大把的送钱给你花。”

兰妍说,真要人花大钱,只能“私聊”。先设定一个送礼物的门槛,通过后即可将粉丝拉入私聊,之后的尺度,就要靠自己把握了。一般来说,一些主播会设置一个专属于“榜一大哥”的直播间,在里面点点歌也好,聊点什么也好——至于“聊什么”这个关键问题,兰妍没有明说,只说“都行”,看“榜一大哥”的喜好,主要是给对方制造恋爱的错觉,但内容不能涉黄,这是正规平台,违规马上就会被封号。

钟橙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不等她细问,兰妍又扔出一个秘诀:“一定要想办法把‘榜一大哥’拉到微信上,这样就可以直接收微信红包,不用跟平台分成了。”但“私加”是有风险的,自己要当心,“那些男人大多数也没安好心,你可别傻到泄漏自己住哪儿。”




当时,一个网名为“朱雀”的粉丝跟着钟橙从“回音”转到了直播平台——他曾花了差不多100块跟她聊天。朱雀自称在某互联网大厂做开发,这一点钟橙是信的,因为他每天都会找她吐槽大厂的工作:“在里头简直就是驴、是猪狗、是机器,反正就不是人。”

每天,朱雀都要面对霸道的老板,没脑子的业务方,有时他们提的需求都自相矛盾:“妈的,我那个傻×组长今天又想PUA我,自己搞不拎清骂我,骂完还说凡是他骂过的人后来都很优秀,合着我优秀还是他的功劳了?”

钟橙马上会意,哈哈大笑:“那凡是我在电视上见过3次的人都是身家过亿的呢,敢情都是我的功劳咯?”

她和他一起吐槽,妙语连珠,两人关系越来越近。钟橙谨记兰妍的话,“要给人恋爱的错觉”,那谈恋爱也不能只拿礼物不送的啊,她要到朱雀的地址后,有时候会在外卖平台点一杯咖啡给他,算是一个惊喜。

朱雀大概就是那种在现实生活中很少和女孩子接触的男人,接到咖啡奶茶的“投喂”后,他对钟橙的态度明显不一样了,每逢节日就会给她发微信红包,5月20日他就发了520元,她也收了。慢慢地,朱雀会有意无意地问钟橙还在跟谁接触,只要钟橙消息回得慢了,他就很不高兴。

有次,朱雀还在钟橙的直播间里直接怼其他粉丝,钟橙私信他,含蓄地表示希望他以后不要这样,没想到他一下子就被“点着了”。他一顿“输出”,质问钟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在玩弄自己的感情,又口不择言地骂钟橙是没人要的丑八怪,“靠美颜骗钱!”

钟橙没跟他吵架,也没理他,把他微信删了。谁知过了两天,朱雀又疯狂给她发私信道歉,想要加回微信。他先是说自己爱上钟橙了,把她当成了女朋友,所以一时接受不了她还和别人来往。他许诺要送钟橙包包和Dior耳钉,钟橙没理,他又说真的是想跟钟橙交往,求给个机会,他还想请钟橙出国一起旅游,钟橙还是没理。

朱雀等了两天,估计是没希望了,就开始在直播间里刷屏造谣,说钟橙是他的前女友,花他的钱,还劈腿。好在钟橙的粉丝并不多,没有搞出特别大的风波,她赶紧在直播间把朱雀给拉黑了。

兰妍听见钟橙说起这事,耸耸肩道:“这有什么啊,太正常了吧。这还算好的,幸亏你没有让他知道你的真实信息,不然,那种跑你家门口堵人的都有。”


经过这件事,钟橙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为了赚钱,“颜值主播”就像在河边踮着脚走路,很容易湿鞋。而且这和她做副业的初衷也不符,她要的不全是钱,是生活的希望。

反复考虑后,她决定做点有内容和主题的直播。为此她仔细研究了平台上主播的类别,有游戏的、美食的、户外猎奇的、旅游的……这些都被她一一排除——她不会打游戏,也不会做饭,现学可以,但远远不可能达到能做直播的地步,而户外和旅游都和她的主业冲突。

没办法,钟橙想了想自己的爱好,体育算一个,她是个资深球迷,足球、篮球、网球她都喜欢。她的这个想法很快就得到了公司的支持,“体育女主播”相对少,而观看体育类直播的观众又是男性居多,虽说他们主要是看比赛,但解说的漂亮女主播时不时露个脸,也会锦上添花。如果遇上支持的球队、球员赢了,他们一高兴,冲动之下也很容易刷礼物。

说干就干,钟橙平时会去好几个平台上看免费的体育直播,当然这些平台都是主播自己花钱买的国外比赛的信号源,像足球里面的欧洲五大联赛,网球里的ATP和WTA巡回赛,篮球里的NBA都有,这些比赛她都看了很多年,她觉得自己学一学解说,应该能播。

调整过后,钟橙终于找对了路。她的外表在“颜值主播”扎堆的平台上并不出众,但是在“体育主播”里,那可就是“女神”级别了。每次赛事开播前,她都先出镜跟观众聊聊天,喜欢哪个球星啦,球员有什么技术特点啦,哪个新人比较有希望打出来啦,哪个队她觉得会降级啦……她并不急于立专业人设,急着输出,反而很会给机会让粉丝表达自己的观点,然后她再赞同,给足了这些男粉丝“情绪价值”。

很快,钟橙就在新平台上有一批固定的粉丝,如果哪天她不开播,还会有人追问。当然,这也不全是因为她是个美女,更得益于她对于APP运营的了解。钟橙自己在大厂做运营,她太清楚不过,对于一个APP而言,最宝贵的不是“人才”,而是“流量”,那都是初创时砸真金白银换来的。无论是像自己公司那样卖理财产品、贷款产品,还是像直播平台卖内容,都一定有一个流量分发的机制,谁出现在首页的好位置,是基于推荐算法的。

每个APP的算法是黑盒子,但这难不倒一个大厂的“运营狗”,钟橙找机会请公司的算法工程师吃饭,拿出在直播间聊天卖萌的手段,哄得那个戴着厚厚眼镜的男生给她讲了不少料——原来,公司APP首页的黄金位置,是跟一定时间内的点击、互动、购买、页面停留时间、转发这些用户行为直接相关的。她以此类推——直播平台排除对新人有一些初始的奖励流量以外,应该逻辑上是大同小异的,那就意味着,她在短时间内获得一个互动的峰值很重要,有多少人进来直播间后留下来,应该也很重要。

男同事完全没有发现钟橙的心思,以为她对这些算法感兴趣,热情地给她推荐了几本关于算法的书。钟橙可没空看那几本厚砖头,她抓紧时间研究她所在直播平台的规则,虽然只能猜,但她决定试试看,先搞个小的营销活动。

当天晚上,她准备播一个有中国选手参加的WTA巡回赛,看了下直播间,里面大概也就有200多人,是个平均流量。于是,她在局间休息时就宣布:“如果3分钟内直播间留言超过300条,我就给大家发红包!”

来看直播的男用户都是准备给美女花钱的,现在美女居然要发红包,直播间立刻就沸腾了,都不用喊开始,屏幕上弹幕刷得铺天盖地。钟橙并没有去看粉丝们说了什么,只是很紧张地盯着进入直播间的人数,刚开始没有什么变化,3分钟过去了,也没有多多少人。但是这并没有让钟橙灰心,因为领红包,就要进她的微信群,这对男用户们意味着跟女主播的关系更进一步。而钟橙也没有损失,她只用了100多块钱就把几十个人粘进了自己的微信群,这从运营的角度来说太划算了——只要把人掌握在手里,以后要运营他们什么不行?

到比赛快要结束的时候,钟橙的直播间突然间涌进来500多人,这是猝不及防的惊喜。钟橙并不知道这是不是跟留言刷屏有关,或许推荐机制不是实时的,但是不管怎样,这个晚上她尝到了甜头——她不仅通过粉丝刷的礼物赚回了发红包的成本,还涨了不少粉。




第二天上班,钟橙整个人春风满面,坐在她旁边的佳怡面如土色,打着呵欠斜了她一眼:“你最近不对劲啊,老实交代,有啥秘密让你这么容光焕发,是不是爱上谁了?”

钟橙走过去,把手搭在她的椅背上,冲她眨眨眼睛笑道:“你终于发现我爱上你了。”

两人说笑一刻,谁也没有真的放在心上,这种工业糖精是大厂同事之间的日常,既廉价又没有营养。

这点成功,让钟橙从进入大厂就开始僵死的身体逐渐活泛了起来,就像是冻僵的人得到了一杯热水。之后,她又尝试了几次引流,把这两年在大厂学到的经验一一在自己的体育直播事业里实践,她的直播效果蒸蒸日上,铁粉群都开到了第7个。

粉丝多了之后,一些赛事她就去跑现场,拿到第一手的图片、视频,成为了她差异化的优势。五大联赛什么的在国外不方便去,但是网球比赛今年在中国大陆恢复了,只要是休息日有比赛,钟橙就会飞去那个城市,拍一些现场的视频和照片往微博上发,有时候还能拿到球员的签名用作抽奖运营,只有关注和互动了多次的粉丝才能参加抽奖。

这么运营了1年,她已经是个微博有近12万粉丝的博主了。有这样的流量之后,做很多事就方便了。她在自己的微博上、铁粉群里、直播里放上链接,带货球拍、球衣、球鞋、护腕、运动饮料这些小东西。再加上她会拍很多自己使用的美图,粉丝买的还挺多。直播、解说、浏览体育新闻、学习规则、和合作运动品牌商家谈判……她忙得不亦乐乎,但是在维持一份大厂繁忙工作的同时,居然她还能平衡。

收入的话,用她的话说,不稳定,但是她挺满意的:“最关键的真的不是钱,而是我觉得自己像个活人了,之前就是个螺丝钉,随时会生锈的。我现在情绪都稳定了很多,组长再说什么‘很没sense’的话我也不会在意,因为我看着他,就觉得他很可怜,我们根本不是一个阶层。”

听到这里,我心里五味杂陈,又震撼又羡慕又感慨。

这顿饭过后,我很久没见到钟橙了,主要是她太忙。她没有辞职,仍然兼顾着两个事业。其实,想了想她说的话,我就理解了其中的原因——如果她真的辞职去做全职主播,那么那种在“纺织厂”里找到的优越感就荡然无存了。

我不是一个体育迷,也不看直播,但还是关注了钟橙的微博。在这钢筋水泥筑成的一线城市里,每天7点多,在人潮拥挤的地铁上,看到她每天发的直播计划和下面粉丝的留言互动,我感受到一种勃勃的生机。我还能代入自己,有一点点幻想,或许有一天我也能凭借爱好活着,并且真的被人需要和喜欢。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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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 可 乐

在钢筋水泥里赚钱,

去烟火里隐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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