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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帮派”生存的街头少年,从“小错”向犯罪越轨

靠“帮派”生存的街头少年,从“小错”向犯罪越轨

5月前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上海政法学院政府管理学院冯承才博士从研究生时期就一直关注青少年犯罪问题。2018年底,一个偶然的契机使他得以深入进入上海郊区的一个青少年帮派进行了为期7个月的访谈调研。帮派叫“斧头帮”,冯承才访谈了其中33人。冯承才说,在学界,学者们将这些年龄大多在15-20岁,没有固定的职业和生活来源,长时间浪迹街头,数人聚集在一起组成小帮派的年轻群体,称为“街角青年”。

学界认为,这群年轻人介于普通青年与越轨者之间,经常有点小的违法但不犯罪。但在这次调研里,冯承才发现,斧头帮里的年轻人已与传统认知中打架斗殴、小偷小摸的街角青少年帮派有了显著不同:他们架构分明,从小错不断走向违法犯罪,并与成人涉黑组织联系,极易演变为涉黑团伙。

以下根据冯承才的讲述及论文整理而成:



讲述 | 冯承才
记者 | 彭丽

编辑 | 王珊



街头晃荡的少年

我是在2018年关注到“斧头帮”的。当时,我把房子买在K社区。K社区位于上海西南位置,距离上海市中心比较遥远,是典型的城乡结合部,周边有大量的工厂和农田。K社区房子整体比较破旧,步梯房、一梯四户,五六层高,租金便宜,两室的租金不到3000元,一室只要1000多元。大量的外来务工者聚集在这里,安徽、山东、苏北人较多,还有四川、湖南人。
搬到K社区没多久,我就注意到了那群少年。他们大多看上去只有十几岁,每天就在小区附近的街角、公园游荡。这其中,有两个男生就住在我对面,是亲戚。大一点的20多岁,说是在小厂里做物流类的工作,小一点的十六七岁,没有工作,经常有人到他们家里打麻将。两人过得很拮据,常交不上水电煤气费用,一停水就来我家借水。我问小一点的男生,他生活来源是什么。他刚开始说,亲戚会给他买吃的。后来,我们熟悉了,他提到,两人认了一个“大哥”,大哥很讲义气,会请他们吃东西,有时他也会跟着大哥“搞点事情”。
我硕士阶段研究的青少年犯罪问题,当时研究的方向是青少年犯罪原因及社工介入, 2013年读博后,我开始聚焦到了空间与犯罪这一角度。这是国内学者们关注比较少的一个方向。这群每天游荡的少年让我想起“街角青年”这个词。学界把街角青年定义为,年龄大多在15-20岁,没有固定的职业和生活来源,长时间浪迹街头,数人聚集在一起;他们以社区地域关系为连接点,组成小帮派,经常有点小的违法但不犯罪,比如他们可能会打架斗殴,偶尔也有些偷盗行为,但总体来讲,还不算太严重,属于调皮捣蛋、手脚不太干净的混混类型。
《富都青年》剧照
在我看来,K社区就是这样一个适合街角青年生存的社区,它有着城市生活的形态便利,比如便宜的饭馆、网吧,但摄像头不如市区密集,社会治安监管也相对比较松散。调研初期,我很想知道,K社区街头聚集的青少年群体靠什么生存,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他们是学界定义中的典型街角青年吗?
2018年年底,在两个邻居的帮助下,我得以进入到他们内部,并见到了他们的大哥。大哥外号叫“斧子”,20岁出头,看上去高高壮壮,像一个结实的外卖员。那次见面是在一个饭局上,算是他们的一次内部会议,当时他们在商讨一个公园的地盘争夺问题。
我很吃惊的是,他们的帮派“斧头帮”已经很成型,当时共有30多人。斧子是老大,外号为“瘦猴子”和“黑桃K”的两个人排第二和第三,他们还有自己的秘书处,专门的秘书长,负责帮派成员入会、缴纳会费和费用支出等事情。另外还有专门的人负责联络、会员管理等等。除此之外,所有的帮派成员间强调“责任”意识,平常要维护帮派利益,如地盘维护和拓展、缴纳会费、尊重老大的权威等,关键时候能为其他兄弟两肋插刀,不惜牺牲。
斧子说,斧头帮在2014年底成立,名字来源于电影《功夫》。他特别喜欢看《古惑仔》《功夫》《艋舺》等电影,觉得他们打架场面特别勇猛,喜欢看他们潇洒的生活,何天佑、陈浩南是他的偶像,他们八面威风、呼风唤雨。他很希望自己能像他们一样生活:成为黑帮老大,有吃有喝、泡泡女生,还能指挥和保护一帮兄弟,这样可以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最初,斧头帮只有三人,后面兄弟越来越多。
《古惑仔》剧照

从小错不断到涉黑

据帮派成员介绍,K社区商业街上的两个网吧、一个KTV、附近的公交站点、农贸市场、小区旁边的公园是他们主要活动场所。2016年以前,他们主要是以偷窃为生。以k社区门口的公园为例,公园树又高又密,有很多监控摄像头照不到的地方。如果公园里有人的手机、提包随手放在石凳上,就会被他们偷走。网吧也很适合扒人财物。来这边上网、打游戏的人本身年纪不大,不敢报警。加上网吧、游戏厅的资质经营不一定正规,也不会报警。
随着与斧头帮群体接触的深入,我发现他们的行为已经不是单纯的的“小错”了。2016年以后,大家多用移动支付,偷盗机会越来越少,偷盗资金不够承担帮派成员日常吃饭、上网、打游戏的支出。斧子想出了一种办法,收取在校学生或者是需要他们给予保护的青少年的保护费。
K社区附近有一所中学,学校里基本是随迁的外地学生,学生之间矛盾不少。斧子说,现在很多小孩都挺有钱的,又不肯吃亏,一旦自己与其他同学或者青少年的冲突过程中吃亏,或者遇到难以通过自己的力量去应付的冲突,就会通过“出血”(支付保护费)的形式去邀请斧头帮为自己解决问题。2018年,他们总共接了10次替人出头的案例,收取了大概5000元的保护费。斧子等人也开始参与成人涉黑的经营。当时K社区黑出租和餐饮较多,这两块“肥肉”分别为两个成人帮派把控。为了避免风头,成人帮派不直接出面收保护费,很多传话、催缴保护费、帮助联络传话等事情就让斧头帮的孩子来做。
《关于未知的我们》剧照
与成人涉黑势力接触在斧子他们看来,是必要的选择,一方面他们需要钱,另一方面,他们也需要依靠成人帮派来巩固自己的势力。斧子向我回忆过这样一件事,2017年,他有一个兄弟在开发区被人暴揍,他召集10人去算账,但对方力量更强。后来他向成人帮派的老大请求帮助,对方只打了一个电话,与他们有冲突的帮派就携带礼物上门求和。成人帮派老大的形象在斧子心中因此非常高大,斧子之后因为争夺地盘等各种问题还向其求助了多次。
在学会成人涉黑势力的聚众造势后,斧头帮也开始使用类似策略。他们会在网吧或者游戏厅,通过聚众造势威慑其他青少年屈服于自己,并上交财物。发展到后来,斧头帮还会在校园附近围堵、跟踪在校青少年等。K 社区有一个成人犯罪窝点,里面从事的是一些卖淫活动,甚至有如贩毒和吸毒的非法勾当,斧子等从 2015 年开始就经常光顾这个不良窝点,他们之后也开始效仿这些涉黑空间中成人的一些不良行为,如组织嫖娼、卖淫等。很显然,斧头帮的行为,无疑靠近涉黑组织,已经不是闲逛的街角青年那么简单。
《少年的你》剧照

社会支持网络的脱离

整个斧头帮,我共访谈了33人,他们年龄基本在14~25岁之间。其中8人生活在单亲家庭中,15 人父母离异,他们跟随父母一方生活,或者跟随祖父母生活,还有14人来自父母智力或身体有缺陷的家庭,经常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歧视。许多人提到,不完整的家庭,导致他们极度缺少关爱,普遍与家长或家人呈现出关系紧张、缺少沟通、冲突严重等问题,后来慢慢脱离了家庭的管教。
像我的邻居那个弟弟,他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他跟着奶奶长大。随着年龄变大,奶奶渐渐管不住他,他也觉得奶奶很抠,不给他钱花。他又不愿待在学校,也不想去找父母那里,只能来上海投奔这个有亲戚关系的哥哥,哥哥把他引入了斧头帮,他可以跟着帮派里的人偷东西或是去摆平一些事情,好玩也不会饿死,就一直留了下来。
学者费梅苹曾提出过一个观点,犯罪青少年边缘化经历了游离于家庭和脱离课堂后,会进入自衍阶段,即脱离正常的社会化进程后,开始试图寻找新的社会空间,并重新建构新的社会支持网络。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在《现代性的后果》一书中提到“再嵌入”概念,指的是重新转移或重新构造已脱域的社会关系,以便使这些关系与地域性的时空条件相契合。

《过春天》剧照

在我的观察中,斧头帮的孩子从学校和家庭、工作场所中脱嵌后,就极易“再嵌入”街角这一新的社会关系网络和社会空间中。比如他们常待的网吧。斧头帮的人最常去的网吧有3个,无论哪个网吧,里面都很暗,窗帘拉得紧紧的。气味也很大,酒味儿、方便面味儿、空气不流通的味道。他们在里面很放松,又喊又叫,叼着烟卷。这样的空间一是进入成本不高,二是对青少年有着很大的吸引力——同伴圈会让他们相互认同和支持,共同应付来自家庭的压力和来自学校的排斥。
在访谈中,“兄弟”“够意思”“为了朋友”等是高频词,即使这种关系需要涉黑来维持。比如一个斧头帮成员告诉我,他最初只是被表哥带去网吧打游戏,他们没钱上网和吃饭,有两个朋友会替他们付钱。朋友有了事情,需要帮忙,他也责无旁贷,“否则就别想在一起混了。”
在我深入和这么多街角青年接触后,我对他们的感情很复杂。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并非本身思想道德败坏,受结构性压力影响很大,很多孩子都是留守儿童,或跟着父母、亲戚来到一个他们不熟悉的城市,社会和家庭给予的关照都很不足,才成为我们认知中的问题少年。他们其实很聪明,有自己的潜能,只是被社会甩了出去。以我邻居中小的那个为例,他虽然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但动手能力很强,家里的电脑或电器坏了都会修。可能是因为很早出来混社会,思想也比同龄人更成熟,也很讲义气。我们越来越熟后,他告诉我,他希望以后能开家自己的餐饮店,在上海扎根下来。我想,如果有人引导,他或许能成功。
《外婆的新世界》剧照
调研结束后,我很担心,斧子等人日后会进入K社区的成人涉黑组织,成为真正的犯罪青年。2010年一项对街角青年的研究就显示,很多街角青年会“成年后不退出”,基于多年的“道上营生”,他们逐步稳固了在一些区域或领域的生存基础,是街角青年帮派演变为成人涉黑势力最为主要的路径。好在后来,因为疫情和当地市容市貌建设,很多农房被拆了,网吧、饭馆所在的那条街也被拆了。我的邻居兄弟都回了老家。斧头帮也因此解散了。
根据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布的数据,青少年犯罪率一直居高不下。2020年,受理审查起诉未成年犯罪嫌疑人数分别为5.4万余人,2023年,就已经增加到9.7万人。并且,其犯罪手段、暴力程度等都已经愈演愈烈,盗窃、聚众斗殴、强奸等占到了近七成。而关于青少年犯罪的很多研究常常是在青少年已经犯罪后开始的,但当他们日常混迹街头,游走在犯罪和不犯罪之间时少有人关注。对于这些游荡街头的青少年来说,网吧、游戏厅、KTV等娱乐场所,是他们的主要活动空间,在新的社会支持网络不容易构建的情况下,将此类空间加以压缩和治理,是成本比较低而效率较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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