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郊外的悲伤一夜
3月24日,俄罗斯莫斯科,“克罗库斯城”音乐厅外,参加悼念活动的人们送来鲜花。王雅丹/摄
作者 | 李 强 李铃澜 汪心悦
编辑 | 杨 杰
3月22日,星期五,这原本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18时48分,是当天莫斯科的日落时间。每逢周五的傍晚,俄罗斯首都莫斯科的公共场所都很热闹。这天,有人在家附近的公园散步、带娃、遛狗,有人提早下班准备去餐厅、酒吧或剧场,许多土生土长的莫斯科人准备逃离市区的喧嚣,到郊区别墅安享周末。
莫斯科天气还算不错,是个晴天,有风。尽管寒冷依旧,但温度有所回升,到了3℃,比前些日子稍微温暖些。一支有40余年历史的俄罗斯摇滚乐队——野餐乐队,即将在当晚8点钟举办演唱会,地点选在莫斯科河畔的“克罗库斯城”音乐厅。那儿可以容纳6200人,而演唱会的门票在前一日就兜售一空。
许多俄罗斯人正期待着野餐乐队的演出。有个女孩儿带着提前一个月买好的票出发了,有对夫妇从莫斯科东北部数百公里外赶来,一个男人是从1600公里外的家乡远道而来的,还有人将门票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伴侣,俄罗斯喜剧演员谢尔盖·斯韦特拉科夫也来了。
这支乐队也是38岁的诗人塔季扬娜·法拉方托娃最喜欢的乐队。这天,恰逢她丈夫的生日,他们从家中打车前往“克罗库斯城”。为了避免拥挤的人群,她提前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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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后不久,夹杂在周五傍晚汹涌的车流与人潮之间,4名恐怖分子乘坐一辆白色的雷诺汽车,也驶向“克罗库斯城”音乐厅大楼。来的路上,他们在一家加油站买了汽油,并将其倒入塑料瓶中。
根据俄罗斯当局梳理出的时间线,那是日落之后的18时54分,距离演唱会开始还剩1小时6分,恐怖分子开始在楼旁等待观众的到来。他们携带了AK-47自动步枪、手榴弹、汽油瓶等武器。
这天晚上,“克罗库斯城”不只有野餐乐队的演出,来自俄罗斯各地的数百名孩子相聚于此,观看当晚举行的一场儿童舞蹈锦标赛。诗人塔季扬娜也看到,现场有不少老人和孩童。
“克罗库斯城”是莫斯科西北郊外较繁华的一处商圈,离市中心的直线距离大约16公里,紧挨着莫斯科四环路和地铁站,超市、餐厅、展览馆、音乐厅、服装首饰店,一应俱全。夜幕降临后,莫斯科河畔的“克罗库斯城”人头攒动,灯火通明,停车场停满了私家车。
临近8点钟,多数观众都已在音乐厅内落座,塔季扬娜和丈夫坐在5排45号、46号,野餐乐队成员正候场准备登台,大屏幕上正展示着乐队信息,快要迟到的观众正在入口处排队加紧检票。
19时58分,在音乐厅外的街上,恐怖分子开火了。
枪声传来时,许多身处音乐厅的人,起初以为听到的是鞭炮声。塔季扬娜甚至觉得,这声音是音乐会与众不同的开场。枪声在继续,越来越近,有人听出来并大喊,“有袭击者在开枪!快跑!”
音乐厅内陷入混乱,坐席上的人起身涌向走廊,前排的人奔向紧急出口。音乐厅外,4名恐怖分子已经进楼了,有人身着迷彩服,背着包、拿着刀,有人手持自动步枪。
事后传出的现场视频显示,伴随着枪声响起,大厅里传来尖叫声,人们仓皇逃离,很快有人倒在血泊里。来不及逃跑的人,躲在大厅里的廊柱、沙发后不敢声张,一群躲在墙角的人没逃过射杀,枪口火光四射。
中国留学生陈一鸣正坐在附近的餐厅,琢磨晚饭该吃点什么,一声巨响从左耳侧传来,像是爆炸声。他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他以为又发生了无人机空袭,四周的俄罗斯人一时间茫然无措,很快他就从餐厅撤到莫斯科大环路的桥墩下。有人用俄语告诉他,“有人开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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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击发生时,音乐厅的保安阿列克谢·奥萨努什科夫正站在检票口,迎接最后一拨观众。袭击者从人们背后开枪了,惊慌失措的人们乱作一团。
这名保安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他在恐怖分子面前关上了玻璃门,尽管他知道,那挡不住子弹。随后,他带着一群人躲入房间,有人打开消防柜,取出斧头,三个人守在门后,谨防袭击者进来。
后来,有一位在“克罗库斯城”工作了13年的人,带着他们100余人,从地下室离开大楼。
有人逃往大楼的地下室,有人乘电梯跑往楼上,也有人躲进厕所,死死顶住无法上锁的门,有人拼命撞碎大厅玻璃逃向楼外,也有人一动不动躺在地上装死。
恐怖分子正继续向音乐厅推进,他们的枪声让音乐厅外变得空荡荡。入口处的玻璃门也被击得粉碎,一些迟到的、没跑掉的、尚未进入音乐厅内的人被射杀了。射击不分性别、年龄。
一位“克罗库斯城”的酒吧员工告诉当地媒体,他目睹了恐怖分子杀死近旁的5人,自己也受了枪伤,并被压碎了骨头,但侥幸活了下来。
音乐厅里,舞台两侧的出入口拥堵着越来越多的听众,甚至发生了踩踏事件,厅内的坐席上有人在观望,有人已背包离开。枪声从沉闷变得清晰起来。
乐队的音乐家们那会儿还没登台,但就在舞台附近,他们起初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有人以为是观众的掌声,想出去查看情况,被拦下。他们在更衣室短暂地躲了一会儿,就被带离现场。
一段现场视频记录下那段可怕的经历:一声刺耳的尖叫声过后,恐怖分子的枪声正式闯入音乐厅,紧接着是更多的尖叫声和枪声。
现场有人大喊,“跑到舞台后面!”在布满红色座椅的大厅里,许多人离开座位,冲到舞台上——那里有通往大楼外的通道。但枪声再响起时,许多舞台上的人都被吓趴下了,一动不动,马上,又有人趴着往舞台后爬,远处高层看台上的听众则迅速躲到座椅下,以避开不长眼的子弹。
当塔季扬娜和丈夫穿过VIP区的椅子,爬上1.5米高的舞台时,音乐厅里已经站着3个拿着机关枪的人,他们沿着走廊一边走,一边开枪。
“他们向所有移动的人开枪,而我们在舞台中央。”塔季扬娜事后在俄罗斯社交媒体VK上写道,“那种感觉,就像机关枪抵在我的后背上,死神已然临近。”
坐轮椅的残疾人马克西姆与女友试图逃跑,但二人止步于楼梯前。有媒体报道称,在袭击者开枪时,马克西姆替女友挡住了子弹,他被击中了胸膛而丧生。4年前,马克西姆曾在这个音乐厅的音乐会上唱过歌。另一位女孩儿是靠倒地装死,才逃过一劫。
袭击者进入音乐厅后,为了活命,有一个男人卸掉了近旁恐怖分子的枪。
原本,他与妻子试图逃跑,却迎面撞见徘徊在最后位置的一名恐怖分子。俄罗斯本地媒体报道了这个男人的故事——他趁对方重新装填弹夹的时机,推开妻子,迅速用左手抓住步枪,拉开保险,并猛击那个恐怖分子的头部,这时,另一名观众跑来,几拳打晕了恐怖分子。
塔季扬娜和丈夫胆战心惊地爬到舞台幕布后时发现,乐队的音乐家们已经不在这里,大家都向出口跑去,但没有人知道,出口是否也有恐怖分子在持枪等待着。
在音乐厅内,恐怖分子使用随身携带的汽油瓶,在音乐厅内纵火,室内很快就起烟了。他们离开时,关上了出口的门,离开了大楼。
20时11分,恐怖分子驾驶着那辆白色雷诺轿车离开时,还将一名8岁的男孩儿撞成重伤。
一位女士的母亲从袭击现场给她打来过一通电话,但很遗憾,她没接到,等她拿起电话回拨时,再也无人接听。来电时间是20时16分。
夜里,莫斯科室外很冷,莫斯科河上的浮冰还未融化,“克罗库斯城”外四处可见身穿单衣的人,有人被冻得瑟瑟发抖,有人身披毛毯。许多人从音乐厅里逃亡时,都没来得及找回厚衣物。
塔季扬娜和丈夫跑到附近的桥上时,发现音乐家们也在附近,年轻的交响乐团成员拿着小提琴,只穿着衬衫。他们是20时18分到桥上的,回望音乐厅时,那里已冒出一团黑烟。中国留学生陈一鸣也在不远处看见了那股腾起的浓浓烟雾,以及火的迹象。
这场持续13分钟的恐怖袭击结束了,但音乐厅内的火才刚燃起,且正以惊人的速度吞没音乐厅,还有许多人没能及时从那里逃出。
一名在音乐厅衣帽间兼职的15岁学生,领着100余位走入死胡同的观众,穿过烟雾,找到了安全出口,逃了出去。
一位音乐厅三楼的听众告诉当地媒体,他们一行50人是被带到锅炉房才逃过一劫。他们被分成两组,有人守着门,有人拿着斧头,以防袭击者闯入。袭击者没来,但烟雾蔓延进来,好在锅炉房有消防栓,他们用水将衣服沾湿,捂住口鼻,在锅炉房里躲了30分钟。
一行人离开大楼时,有人看到一楼地上有血迹,许多人被抬走了,但不知是受了伤,还是已经死亡。许多从音乐厅逃离的幸存者都看到了大厅里躺着的尸体,还有男人站在中枪的妻子旁悲痛欲绝,有人在寻找失散者。楼内的广播里播放着:紧急关闭,请迅速撤离。
那时,警察、消防、救护车都已抵达“克罗库斯城”音乐厅外,灭火与救援都开始了。后来,5000余人从大楼被疏散,消防队员从地下室和屋顶又救出100余人。在现场,俄方还发现两把被遗弃的AK-47步枪、500余发子弹、28个弹夹和残留汽油的瓶子。
3月25日,俄罗斯莫斯科,“克罗库斯城”音乐厅发生火灾后的场景。视觉中国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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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分子从袭击现场逃离后,恐慌却在莫斯科蔓延开来。
9点钟左右,莫斯科大学的中国留学生王雅丹才得知“克罗库斯城”音乐厅发生恐怖袭击的消息。那时,她正独自一人在市中心的剧院看歌剧《蝴蝶夫人》,歌剧尚未结束,但她就发现剧院四分之一的人陆续离开。
她有些后怕,也在惊恐中离席。她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走出剧院后,她发现马路上停着许多警车,地铁里乘客神情凝重。在学校里,班长统计了学生是否都安全,老师叮嘱他们最近别出门,课程改为线上。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好。
23点30分,两名恐怖分子在驱车往南逃跑385公里后,被捕,另外两名很快也被抓到。
根据俄罗斯侦查委员会发布的消息,这4名恐怖分子分别是32岁的米尔佐耶夫、30岁的拉沙巴利佐达、25岁的法里杜尼、19岁的法伊佐夫,前两人是武装组织成员,后两人分别曾是莫斯科周边其他地区的工人、理发师。
消防队在第二天凌晨才扑灭了音乐厅里的大火,但音乐厅已被焚烧殆尽,烧毁的面积达到1.3万平方米,许多地方只剩下钢筋骨架,屋顶坍塌出大洞。救援持续了一整夜。
3月23日,越来越多的遗体从被焚毁的建筑中被找到,救援人员后来在疏散通道、厕所和一些房间里,都找到不少尸体。他们发现,许多遇难者并非死于枪击,而是死于窒息。与此同时,仍有许多人失联,没被找到,也没出现在官方公布的遇难者名单中。
俄罗斯侦查委员会的最新数据显示,这次恐怖袭击事件已造成139人死亡,包括3名儿童,有182人受伤。这是俄罗斯首都近20年来最严重的恐怖袭击。
3月23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宣布,3月24日举国哀悼。这天,在俄罗斯社交媒体VK上,出现了不少寻找失联者的消息。诗人塔季扬娜也转发一则寻人启事——有人在寻找父母,他们在“克罗库斯城”音乐厅的座位是8排54号、55号。
已确认身份的120名遇难者中,有音乐厅的保安、从事时尚摄影的摄影师、毕业于音乐学院的脊髓性肌肉萎缩症患者,还有38岁的兽医、37岁的计量工程师、11岁的女孩。
袭击发生时,许多中国人正处于睡梦中。等人们从酣睡中醒来,莫斯科的枪声吓到了中国留学生的父母、亲朋,不少留学生的电话都被打爆了,询问是否安全,要不要买票回国。音乐厅附近有展览馆,一些中国留学生常去做翻译,恐怖袭击前一天,一场会展刚刚结束。
许多人的计划被打断了。陈一鸣原本就住在附近,当晚他打车去朋友家借宿。王雅丹周六计划跟朋友外出,也临时取消了。一名中国大学生正准备去莫斯科大学当交换生,交换项目临时中止。
目前,遇难者名单中暂未发现中国人。但有媒体报道称,一位15岁的中国留学生在音乐厅亲历了恐怖袭击,与他同行的14岁俄罗斯女孩儿被霰弹枪击中,她是一名喜欢普希金的长笛手。
野餐乐队发现,他们的副总监叶卡捷琳娜·根纳季耶夫娜·库什纳失联了。后来,她的名字也出现在遇难者名单中。
野餐乐队被卷入到这场恐怖袭击之中。3月24日,在社交媒体上,乐队主唱埃德蒙·什克利尔斯基红着眼眶想对遇难者家属说了些安慰的话,但他又明白,没什么话能够让逝者重生。
3月24日,全国哀悼日。中国留学生王雅丹乘地铁,去了17公里外的“克罗库斯城”,出门时,她在学校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白菊花。一路上,她看到所有的LED电子屏都闪着一根燃烧的蜡烛,以示悼念。
在“克罗库斯城”音乐厅外,献花的队伍排了很长,王雅丹等了一个半小时,才将手中的那束菊花献上。音乐厅外的一片空地上,摆满了人们送来的鲜花、布偶、蜡烛。天下雨了,但没人打伞,雨水打湿了许多人的脸。
晚上,野餐乐队的音乐家们也重新回到“克罗库斯城”,向遇难者献花。随后,他们决定,3 月 27 日在圣彼得堡举行下一场野餐音乐会,以悼念音乐厅恐怖袭击中的遇难者。
那一晚,有人在番红花音乐大厅外的墙壁上投影出“仙鹤”,以示悼念。寒夜里,许多市民沉默地站里在墙外的路边,有人无声地哭泣着,悲伤写在他们脸上,脚下摆满鲜花与烛火。
一首著名的俄语歌曲《活着》在人群中播放着,歌词写道:是什么带走了生命,是什么熄灭了灯,是什么让一个5岁孩子的母亲绝望?不!不!不!没有人知道,他的生命将在何时凋零,但我们还有一个选择——活着!活着!活着!
(应受访者要求,王雅丹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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