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影节|首次公映,仅此一场,郭宝昌《春闺梦》绝品惊现
《春闺梦》被称为中国第一部“新概念戏曲电影”,在情节、人物、风格上都有变革与创新。郭宝昌导演在其与学者陶庆梅合著的《了不起的游戏——京剧究竟好在哪儿》一书中,曾专门撰写文章,以《春闺梦》的艺术试验为例,探讨戏曲电影的新方向。郭宝昌导演认为,长期以来,围绕戏曲电影产生的争论,一直在阻碍着这一片种的快速前进。戏曲电影一方面不被主流的电影创作领域所接纳,另一方面又在戏曲和电影双方的关系问题上长期徘徊,戏影双方既不能形成平等融洽的合作关系,又不能在舞台美学和镜头语言的表现手法上取得一致,间或有戏曲和电影的现代性问题,将戏曲电影的理论建构进一步复杂化。而《春闺梦》就是从实践的角度,尽最大可能去试图解决这些问题。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郭宝昌导演的文章《我是这样拍〈春闺梦〉的》,从唱念做打与画面处理等方面,讨论《春闺梦》的创新之处。
我是这样拍《春闺梦》的
戏曲电影的一个高峰期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崔嵬为代表的那一代戏曲电影导演,针对当时戏曲电影主要还是舞台记录的功能,尝试以“去舞台化”的方式去拍戏曲电影,也是一大进步。但在五十年代,电影故事片化的思维是占据主流的电影叙事思维,在整体的电影理论潮流中,理论上非常混乱,崔嵬他们在用电影语言创造符合戏曲审美逻辑的方向上,也不可能走太远。《野猪林》中高俅家那个场景,他只能在棚内搭实景。对于戏曲独特的时空表现来说,当时的电影语言是枯竭的、贫乏的。
我们后来可以做《春闺梦》,那是因为我们经历过八十年代中国电影语言的革命,是电影语言的革新促使我们思考戏曲电影语言根本性的、质的革命。《春闺梦》的创造,要放在八十年代电影语言革新的脉络中去看。这股电影语言革新的力量,从李陀发表《谈电影语言的现代化》起,到电影《一个和八个》的出现,是他们那一代电影人爆发的开始。
......
《春闺梦》的创新:
唱念做打与画面处理
影片《春闺梦》剧照
《春闺梦》对唱段的处理,就是用电影语言,增加视觉上的表现力,丰富唱段本身的情感色彩。
举两个例子:
例一:片中第七场,张氏在闺房思念婚后三日便被抓了丁的丈夫,从导板到原板、散板共十二句唱,长达七分钟,怎么办?我们拍摄的时候,摄影大师侯咏弄了五块五平方米的平面玻璃,一直在那儿摆来摆去,有的时候还在那儿发呆。就这样持续了约一个半小时。我拍片几十年,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现场的人都有些沉不住气了,有些人就悄悄来催场,我都制止了。他就这么想了近两个小时,然后开始操机,我坐在监视器前惊呆了——画面上连续地、不着任何技术痕迹地出现了李佩红演唱时各种角度的镜头。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长镜头:它充分展现了张氏顾影自怜的孤独、思念、失落、悲伤,展现了电影画面巨大的造型冲击力,也把戏曲美学的意境升华到了极致。这是电影的语言!这个拍摄难度太大了。张艺谋看片后也诧异地问侯咏这镜头是怎么拍的。他是大内行,一看就知道这不是特技做出来的。
这段唱词主要是描写战争带来的灾难和战场上的惨景:残阳里一阵阵雨血风腥,那不是一个个冤魂鬼影,还留着一条条血染衣巾;见残骸都裹着模糊血影,最可叹箭穿胸,刀断背,临到死还不知为何因;那不是破头颅目还未瞑,更有那死人鬓还结坚冰。
这些具体的场景,美国电影《拯救大兵瑞恩》里都可以直接用影像展现,但京剧电影不能这么拍,这不符合戏曲的唯美原则——京剧中表现死亡是极美的。京剧里与死亡有关的戏,观众是要专门看你是怎么死的,死得好,死得美,观众是要鼓掌喝彩的!他们不会管死的是好人还是坏人,英雄还是小人,他们要看的是绝活!这在观剧史上也是个十分奇特的现象。
《挑滑车》中,高宠要下腰到极致然后两腿腾空一踹平摔而死;《奇冤报》中刘世昌要直挺挺地向后硬僵身倒地而亡;《伐子都》中子都要从三张高桌上翻下而死;《李陵碑》中杨老令公碰碑而死时,要利用颈项之力将盔头远远甩出,落在捡场人手中而后亡(现在已无人能行了,用手摘下盔头扔向后台,让人看得灰心丧气)。所有的角儿都为表现死亡而练就一手绝活,他们要死得争奇斗艳!所以,拍摄这一段我们要面对的问题,是如何用最美的电影语言表现死亡之美。
经过反复的研究论证,我们决定用大靠来象征死去的将士。但光有这样的象征物远远不够,还必须创造出一种电影语言来把这大靠拍得极美才行。在操作上,我们没有用演出时穿的刺绣大靠,而是用塑料制作了三十个大靠,利用摇把、滑轮、拉线等手工操作方式,让这些大靠在舞台上空飘移。塑料大靠在灯光下闪烁发光,呈现出金属的质感。这些在空中飘忽缓移的大靠,代表了将士的幽灵,以电影画面的造型张力,衬托着张氏的舞蹈,给了她唱词最精准的诠释。这是非生活化的、非现实主义的电影语言。这样的电影语言和观念贯穿了整部影片的始终,以电影的观念、电影的语言表达高度程式化的戏曲内涵。我们做出来了。
在与唱腔有关的创新上,我们还重新创作、增加了六个唱段。这六个唱段的词是我写的,曲,则是由与程砚秋先生合作多年的著名琴师(他参与过样板戏《海港》《杜鹃山》等的创作,在现代戏中写出过许多具有“程派”特色的唱腔,脍炙人口,风格独特)熊承旭先生谱的。他设计出的唱腔,既不失“程派”风格,又与原有的六个唱段浑然一体,不熟悉《春闺梦》的观众,根本听不出来我们是新写的!熊先生已经仙逝多年,幸运地留下了他最后一个作品。
《春闺梦》影片的第一个镜头,是大俯角拍摄的老戏台全景,台上坐着五位文武场乐师,从渐显开始,观众听到的是拉胡琴的琴师定弦的声音——他在定调。随着镜头的推降,由大全景到“同心结”特写,定调完成,鼓师起导板头,琴师拉导板。我用“定调”作为全篇音乐组成的开端。
我为什么这么做?这源于我对京剧舞台上乐队作用的思考。
早期京剧演出的时候,乐队是坐在台上,在舞台正中后面(守旧之前)。民国后乐队逐渐往边上走,现在基本都隐到侧幕条之后,也有在台前乐池中的,观众基本看不到琴师。但是,早期观众是可以看到琴师的,而且也有很多观众听戏主要是来听琴师的。京剧名角长年都有固定的琴师,大多是终身绑定的合作者,换了琴师会严重地影响演唱。所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每遇大汇演,你在后台会看到一溜儿坐着四五个琴师——他们是在等着自己傍的角儿上场。这些琴师在观众中同样享有盛誉。每当定弦几个音一出,台下便会掌声四起。这时台上是不是还演着戏,演什么戏,观众均弃之不顾,只向琴师鼓掌。一般来说琴师也会从侧幕条走出来,向观众鞠躬致意,再回到幕后接着定弦。西洋乐队也要定调,但一定是在演出之前由钢琴或音哨给一个标准音,乐手们调音定调。京剧不是,一定是演员要唱了琴师才坐定,先定弦、定调,不管台上演出进行到什么地方,琴师定弦如故,不必顾及正在演戏的其他演员的感受。而且,每位著名的琴师也都有自己的绝活。比如张君秋先生的琴师何顺信、张似云,每拉西皮慢板第二个长过门时都有高难度的弓法、指法,必得三个叫好声。这些方面都特别彰显了京剧的游戏性。
所以,琴师定弦有好几重意义:一是给演员调门,不至于张嘴黄调;第二便是告诉观众我来了,他也直接与观众交流;第三,它也彰显了戏曲美学特色——就是不让你入戏!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含义如此丰富,不是国粹吗?京剧的美隐藏在许多地方,我们要去发现、发掘,许多你认为是糟粕的东西也许恰恰是精华!如果不理解,我们许多宝贵的东西就会湮没在无知的所谓“先进”中。
因而在《春闺梦》电影中,我决定从第一个镜头起进入音乐的第一个乐句就用定弦。这就是告诉你一出戏要开锣了。我这个想法也让熊先生有些困惑,不过最后还是同意了,只说了一句:郭导演,你真能想。可能这些想法观众不会想到,但我们保留了,存档了,它的价值就在那儿了。
第一段念白,王恢:“你看那山野之间,旌旗飘动,战马奔驰,只恐中原大地......”
第二段念白,张氏:“军旅之中,无人照看,你今前去,应自珍自重......”
念白是京剧美学不可忽视的一个重要环节。京剧舞台有一些戏码就是以念白为主的,比如《龙凤呈祥》里的乔玄、《审头刺汤》中的陆炳、《四进士》中的宋世杰、《胭脂宝褶》中的白怀、《淮河营》中的蒯彻。在现代戏中,《杜鹃山》对念白的处理,当属范本。
很多专家批评《杜鹃山》的韵白刻意用韵,脱离生活、造作,阻碍了演员情感的发挥,我总认为这种指责别有用心。现代戏必须改变台词生活化的弊病,否则就真的是话剧加唱。但是,念白没有什么规律可循,“千金念白”说的就是念白设计起来非常难啊!《杜鹃山》的念白是上韵的,传统戏中用湖广音、中州韵,完全脱离生活,但表现力之强,绝对是生活化语言无法企及和替代的。
我创作完这两段念白,也越来越理解为什么李少春先生在现代戏《白毛女》中让贫农杨白劳念韵白。他的创作理念大胆而先锋!这在当时也被一些专家所诟病:贫农怎么可以念韵白?别忘了《闹江州》里的李逵,《打渔杀家》里的肖恩,《打棍出箱》里的樵夫,《杨门女将》里的采药老人,都是劳动人民。韵白只是个艺术手段,并非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专利,杨白劳怎么就不能念韵白呢?
我举几个典型的例子。
首先是“起霸”。“起霸”是一个高度程式化的舞蹈,源自昆曲《千金记》中项羽出征前整装备战的舞蹈,延续至今应有几百年了。“起霸”是演员的基本功、必修课,武生、文武老生、花脸、刀马旦,不管硬靠软靠都得会,这是检验一个演员功力的标志之一,有些观众就为看你的起霸而来。像武生应工的赵云、高宠,武旦的梁红玉、扈三娘,花脸的张飞、黄盖,都有代表性的起霸动作,一段舞下来至少十分钟。若靠将众多,那就是起群霸,如《战宛城》中的曹八将,这一起就要十五分钟。
显然,起霸这样的动作,全部拍成电影太长了,而且纯技术性表演也游离于戏外。但这样一种在京剧里极有表现力,又具有代表性的舞蹈,我们在电影中不用那就太可惜了。我们一定要用,但一定要改!
在《春闺梦》中王恢出征前的起霸,就是经过我们删减、精炼,重新组合的一套全新的起霸。原来起霸时乐队用的锣鼓经,我们没用,用的是文场与武场结合的“高拨子”板式。我用“高拨子”的旋律是我需要营造悲壮苍凉的出征氛围。但我当时一说,可了不得,遭到一些专家愤怒反对,他们认为我“胡来”!因为传统起霸早已有固定的音乐程式,只有武场,没有文场,这是颠覆式的改造。
说我胡来我就胡来吧!在三秒黑场后,起导板头,高拨子行弦前奏,同时出现了杜甫诗歌《兵车行》书法。只唱诗中第一句“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在唱到“马萧萧”时,舞台上十几个人一起起霸,在起群霸的同时,让主角王恢起霸,并放在前面突出的位置。唱则是用的王恢的画外音:“......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这句唱完,起霸结束。我们把主霸和群霸融合在了一起。这一场起霸共一分半钟,它别开生面地既保留了京剧程式之精华,又突破了老程式的窠臼。这是我在本片中非常得意的创新之笔,所谓“得意忘形”——得其新意,忘却旧形。新意,就是把原来只偏重于技术表演的起霸赋予了新的内涵;忘形,就是去除了原有的形态,予以新的包装。
再比如张氏梦中到战场与黑将开打,黑将败走后,张氏有一段耍枪的舞蹈。在传统戏中,这叫“枪下场”,若舞刀,叫“刀下场”,都是固定的老程式,演员要完成抛枪、背接枪、耍手花、背花、串儿鹞子翻身等一系列高难动作。有人说这是纯粹的卖弄技巧——都打完了还自己跟自己较劲,这不人来疯吗?建议我删掉。这怎么能删呢?建议我删的,就根本不懂这样场面的意义。在传统的唱功戏中,重大事件之后,演员要有一段唱,用以抒情或宣泄内心感受(《玉堂春》《西厢记》里都有这样经典的片段)。武戏怎么办?这个“枪下场”就是武戏演员的情绪宣泄渠道,这是用武功唱出的咏叹调,这是老祖宗的大智慧。因而,我们在电影中对“枪下场”也是打磨精炼,重新组合,用华丽流畅的电影语言重点予以表现,成为本片武打场面中的一个小高潮。
以上我从对唱念做打的简要分析中,说明了我们在《春闺梦》中要做些什么和怎么做的。总的想法是要实现戏曲语言的电影化,而且,这电影语言也得是美的!文学语言,不管是散文、杂文、小说、诗歌,首先应该是“美”文,苍白平庸的文字,故事情节再好也不入流,《红楼梦》光凭其美文就足以让我们受益终生。电影语言也一样,美的电影语言是戏曲电影的根基。
郭宝昌先生(1940年8月-2023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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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两千多年延续下来的美学哲学观念,仔细研究,是无比深厚的,不能被斯坦尼、布莱希特的理论出发点限制住。我们在自身发展中受到过现实主义现代主义的影响,被它洗礼过,这没问题;但是,重要的是我们今天要穿过他们的视线,从我们自己的系统里出发,从一个内生的视角去思考京剧的表演体系。 “样板”二字为无数理论家所嘲弄和批评,艺术怎能有“样板”呢?这是个形而上的荒唐提法,违反艺术规律。那么,流派是什么?流派难道不就是样板吗?!当年样板戏是不许乱改的(亏了不许乱改,否则现在不定改成了什么爷爷奶奶样了),如今流派也同样不许走样,有区别吗?根本没人去想他们今天反的“样板”和他们遵循的“流派”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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