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当地时间4月14日凌晨,伊朗动用300多枚弹道导弹、巡航导弹和无人机,历史上首次攻击以色列本土,引发了国际社会的强烈关注。但这场“史无前例”的袭击更多的是一次展示和“亮剑”,并不意味着伊朗希望全面升级与以色列的对抗。不管是对于伊朗、以色列还是以色列的西方盟友而言,将彼此间的对抗限制在可控的范围内,依然是目前最符合各方利益的做法。
编辑|徐菁菁
空袭到来时,生活在耶路撒冷的华人志敏正在东耶路撒冷哈达萨医院的一间病房里休养。前一日她刚刚生下孩子,准备第二天出院。13日夜里,躺在靠窗病床上的志敏,起先是听到了战机飞过的巨大声响,“不确定是直升机还是巡逻机,因为平常也能听到类似的声音,但那晚动静比较大。”凌晨1点多,志敏猜测晚上可能会有空袭,便起身穿上了裤子,不到半分钟后,空袭警报就响了。那是耶路撒冷当地时间4月14日凌晨1时45分左右,伊朗大约在两小时前出动无人机驶向以色列领空,随后开始向以色列全境发射了巡航导弹和弹道导弹。志敏立刻抱起床边的宝宝,走出病房,邻床的一对犹太夫妇也跟着一起出来了。志敏告诉本刊,那几天产科住院部几乎是满员的状态,“大家人手一个孩子往楼梯间跑,护士张罗着秩序,场面有条不紊。”志敏说,生活在以色列,时常会在听到警报后跑防空洞,因此她没有特别紧张,一路上还拿起手机拍了几张照片。从6楼下到底层后,防空洞已经满员,志敏和其他一些夫妇没能进入防空洞,便依次在楼梯上,或坐或站地等待着。图|央视新闻当晚一些妈妈坐在台阶上喂奶;一些人跑得比较急,鞋子也没穿;有正统犹太教徒妈妈一边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拿起了犹太祈祷书(Siddur)念起了祷文,还有一些陪产的爸爸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搂着妻子。等待时,志敏听到了几分钟的“噼里啪啦”声,她判断是周边阿拉伯社区为庆祝空袭而燃放了些烟花爆竹;不久后,她听到了一两声闷闷的巨响——那是导弹和无人机被以色列防空系统拦截、在空中爆破的声音。医院附近的防空警报很快就解除了。在楼梯间等待了约15分钟后,志敏和其他产妇在护士的安排下回到了病房。此后约两个小时里,伊朗方面向以色列一共出动了约170架自杀式无人机,并向以色列发射了120枚弹道导弹和30枚巡航导弹。在病房里,志敏听到飞机声、轰鸣声、爆破声混成一片,从耶路撒冷圣殿山附近的上空和不远处死海地区的空域传来。常用的手机app上,志敏每隔一小时就能看到以色列不同地区弹出的警报,“我隔壁的妈妈可能第一次生孩子,产后情绪比较低落,又遇到了这样的事情(空袭),一晚上一直在抽泣。”据以色列军方(IDF)统计,当晚从伊朗、伊拉克和也门向以色列发动的300多次攻击中,有99%都被以色列和盟友的防空系统拦截,其中多数在进入以色列领空前被击落,少数飞行物落在了以境内。第二天天亮后,天空恢复了平静。医院派了志愿者来给住院部的患者们发放糖果,还安排了乐队来安抚人们的情绪。志敏的宝宝依照原本的安排接受了一次小手术,她也顺利在中午出了院。回家的路上,她感到生活仍然“一切正常”:街上的行人没有变少,社区里的游乐场仍然有不少孩子在玩耍,丈夫去超市买菜,物价和商品供应都如常,“不知道以色列方面有什么回应,但大家还在继续生活。”这次空袭,是伊朗有史以来首次直接袭击以色列。在距离耶路撒冷1856公里外的伊朗首都德黑兰,郑凯目睹了街头因此而起的短暂的热闹。他是凤凰卫视常驻伊朗记者,4月14日凌晨过后,他正准备睡下,就接到摄像师同事的电话,“说打起来了。”随后,郑凯和伊朗籍摄像师穆森赶往市中心的巴勒斯坦广场(Felestine Square),发现已有100多名爱国市民和巴斯基民兵成员(Nirou-ye Moqavemat-e Basij)前来集会,声援革命卫队的行动。有人高声喊着口号,有妇女举着2020年被刺杀的前革命卫队圣城旅将领苏莱曼尼的画像,有青年举着巴勒斯坦旗帜、拉着巴勒斯坦配色的大型横幅,以表示对远方战火中的加沙人民支持。“大家挥舞着伊朗国旗,路过的司机在车里按喇叭,还有人放烟火庆祝。……有的人欢呼雀跃,说’以色列敢打我们,我们就战斗到底、流尽最后一滴血’。”郑凯告诉本刊。夜越来越深,广场上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待他离开时已有大约300人。来广场上声援的男子头戴巴勒斯坦头巾,女子举着已故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指挥官苏莱曼尼的海报。(郑凯 摄)但离开巴勒斯坦广场后,热烈的空气冷却了下来。在一个加油站外,前来排队加油的汽车队伍排到了几个街口开外,有两三百米长。“我们接连跑了三个加油站,都是大排长龙。说明(伊朗人)对以色列的态度是分化的,有人无所畏惧,有人还是有担心。”他猜测,由于过去伊朗曾发生过疑似由以色列黑客发动的加油站系统攻击事件,几度导致伊朗境内加油站停摆,民众担心以色列会对空袭采取军事回应,让混乱重演,才会深夜来排队加油。民众举着印有巴勒斯坦国旗和加沙地带受袭画面的巨幅海报,以示对巴勒斯坦的支持。(郑凯 摄)
第二天早上,郑凯为了求证“伊朗人在超市抢购食品”的传闻,跑了几家杂货店和超市,没有发现抢购现象,“民众情绪也没有什么起伏”。伊斯兰教斋月刚刚结束,一大早街上的小商店、餐馆、办公室已纷纷开业。郑凯告诉本刊,唯一不同往日的是,伊朗国际学校每五、周六休息,周日起上课,因此14日本该是孩子们上学的日子,但由于周日凌晨伊朗向以色列发起空袭,学校担心局势紧张,从周日停学。周日晚,得知以色列可能对伊朗袭击做出军事回应,孩子所在的学校继续通知停课。4月14日清晨,德黑兰街头的超市里民众有序地购物。(郑凯 摄)
空袭结束,以军方发言人表示,有伊朗弹道导弹落在以色列南部的内塔维姆空军基地,仅仅造成了“轻微的结构性损坏”,没有影响运营和飞机的起落。袭击中唯一的人员受伤发生在以色列南部内盖夫沙漠(Negev),当地一位名叫阿米娜(Amina Hassouna)的7岁贝都因女孩,因拦截后爆炸掉落的导弹碎片受了重伤,被送进重症监护室治疗。贝都因人是生活在沙漠地区的阿拉伯穆斯林游牧部落,是以色列社会中相当边缘化的族群,大多数社区没有防空洞——据法新社引用的一份以色列议会研究中心(KIRC)报告,仅仅2023年10月7日的哈马斯袭击中,就有7名贝都因人在火箭弹袭击中丧生。当地时间2024年4月14日,以色列内盖夫沙漠南部的贝都因村庄,49岁的穆罕默德·哈苏纳站在一栋建筑外,他7岁的女儿阿米娜被一枚炮弹击中受伤。当天,以色列军方发言人表示,伊朗向以色列发射了300多架无人机和导弹,造成至少12人受伤。(图|视觉中国)
以色列复杂的反导防空系统和西方盟友的支持是这场“声势浩大”的空袭变得无足轻重。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研究员钮松告诉本刊,以色列高度重视反导系统的建设,其中由防卫火箭弹的“铁穹”、防卫短程和中程导弹的“大卫弹弓”,以及“箭”式系统等共同形成多层次的反导体系。其中“箭”式系统的目标主要锁定来自伊朗等国的中程弹道导弹。“有消息称美国、英国、法国和约旦等国也对伊朗导弹和无人机进行了拦截,约旦称其拦截活动主要是为了国家安全,无法坐视’飞行物’的危险越界的行为,并不存在协同以色列对抗伊朗的问题。而西方国家的行动,反映了他们虽然(在加沙问题上)与以色列存在矛盾,对伊朗仍持高度防范的态度。”钮松说。伊朗也很快转换了调门。伊朗驻联合国使团在社交平台X上发表声明,宣布军事行动“结束”。声明说,伊朗的行动遵循了《联合国宪章》有关合理防卫的第51条,目的是回应4月1日以色列涉嫌轰炸伊朗驻叙利亚大使馆的事件。但伊朗还是用一如既往的激烈语言警告以色列和美国,“如果以色列政权再次犯错,伊朗的回应将更加严厉。这是伊朗与流氓以色列政权之间的冲突,美国必须远离!”4月1日以色列对伊朗驻叙利亚大使馆领事处大楼的空袭造成7名伊朗军事人员死亡,其中包括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圣城旅”指挥官穆罕默德·礼萨·扎赫迪(Mohammad Reza Zahedi)等人。近期,以色列与黎巴嫩真主党冲突升级。真主党不断袭击以色列北方司令部军事设施,导致人员伤亡。以色列采取了一系列报复行动。在以色列政府看来,要解决真主党等问题,也需要对支持其活动的伊朗有所动作。在西南大学伊朗研究中心主任冀开运看来,这次袭击的伤害性和破坏性不足,更多是一次展示和“亮剑”,让对手别“欺人太甚”。冀开运告诉本刊,“这次军事行动第一次展示了伊朗跨越伊拉克、叙利亚和约旦,进行长距离打击的能力,也展示了伊朗在无人机和导弹等国防科技尖端领域的最新进展。伊朗媒体从头到尾拍摄了军事行动过程,让多国民众观看到了无人机和导弹飞往以色列的画面,使袭击具有威慑性质。”据《华尔街日报》报道,伊朗最大的武器出口产品包括此次袭击以色列时发挥作用的沙希德自杀式无人机(Shahed-136),这种无人机被伊拉克什叶派民兵组织、俄罗斯和胡塞武装等冲突参与方广为使用,仅2022年就有2000多架出口至俄罗斯。同款无人机今年1月还被伊拉克民兵用来杀死了3名在约旦行动的美国军人。包括无人机和导弹在内的武器,一方面为伊朗带来收入,还被专业研究网络“武装分子通讯”(Militant Wire)研究员罗塞尔(Adam Rousselle)称为“永远改变了不对称战争性质”的技术。图|央视新闻正因为此,以色列与美国长期以来不愿与伊朗发生直接冲突,而是通过武装组织等代理人、或是通过暗杀、网络攻击等手段在暗处“斗争”。美国海军研究生院(United States Naval Postgraduate School)国家安全事务副教授、伊朗军事专家阿夫肖恩·奥斯托瓦尔(Afshon Ostovar)在今年4月初对《纽约时报》说,“伊朗没有遭到袭击是有原因的,这不是说伊朗的对手害怕伊朗,而是他们知道任何针对伊朗的战争都是一场非常严重的战争。”这或许能解释为何在伊朗向以色列发动袭击后,一边是七国集团(G7)对伊朗强烈的口头谴责,一边是美国反复安抚以色列,称后者获得了“一场胜利”,展现了以色列“优越的军事能力”,然后进一步表示不会参与以色列后续的反击。英国、法国、俄罗斯也极力劝阻以色列不要让局势升级。当地时间2024年4月15日,伊朗德黑兰,示威者在巴勒斯坦广场一座建筑物墙上的反以色列横幅前挥舞着巨大的伊朗国旗。(图|视觉中国)站在对立面上的伊朗亦希望“点到为止”。在德黑兰从事艺术工作、长期观察伊朗社会的华人宁宇告诉本刊,许多伊朗人对袭击以色列一事表现出冷感,他认为这些情绪背后是对经济低迷、民生艰苦的怨忿,他的友人、德黑兰大学历史系副教授的工资合人民币仅有2500元。“人民币兑里亚尔的汇率,去年12月时是1比69000,在克尔曼省发生连环爆炸后跌到了1比80000;以色列轰炸使馆后跌到了1比86000;这几天伊朗攻击以色列后一下跌到了1比96000,里亚尔一路贬值。”由于伊朗工业体系不健全,许多消费品依靠进口,除了国家给予补贴的柴米油盐馕价格能保持稳定外,化妆品玩具等进口产品的价格都受汇率影响极大——他在4月13日购买的一台电视机,在伊朗袭击以色列后价格立刻涨了20%。宁宇说,如今伊朗年轻一代认为,即便与以色列“开战”,伊朗既不会变成因民族和教派冲突而四分五裂的叙利亚,不太可能像加沙一样陷落,也不可能被西方国家全面占领,但“人们最惧怕的是社会层面的崩溃”——“一旦发生战争,伊朗如果面临全面封锁、物价飞涨,政府无力进行社会管控,偷盗抢劫杀人等犯罪泛滥。”冀开运提到,1988年结束的两伊战争造成了超过50万人死亡,期间巨大人力物力消耗与精神创伤遗留至今,让伊朗后来成为了一个“慎战”的社会。他依然记得拜访德黑兰南郊的两伊战争死难烈士公墓时,见到民众前去为亲人扫墓时的情景:“黑压压的一大片坟墓,死了那么多人。当时伊朗的武器弹药相对匮乏落后,只能使用人海战术,死伤比伊拉克更高。……在阿巴丹、霍拉姆沙赫尔等城市,到处都是累累弹孔与战争遗迹。战争还留下了大量的烈士孤儿。现在伊朗在社会福利、就业问题上始终要照顾这些烈士孤儿,对社会是一个沉重负担,对其他人也不公平。两伊战争中伊朗作出了重大的牺牲,得到了什么?这是伊朗社会各阶层都在反思的问题。”因此冀开运认为,考虑到伊朗当前的国内外处境,将袭击点到为止、不情绪化地扩大战事,是伊朗政府最成熟最明智的选择。钮松认为,就目前来看,伊朗通过适度的对以袭击实现了挽回颜面的目标,对国民可以有所交代,再加上以色列也并未遭到严重的打击,故而易于对此事件进行“忽略”。以色列目前的主要目标仍是加沙地带的哈马斯,若伊以直接冲突加剧会令以色列难以集中力量应对加沙的战事。15日,内塔尼亚胡再次举行了战时内阁会议,但至今仍未宣布以色列将如何回击伊朗的袭击。分析人士说,内塔尼亚胡在加沙造成惨重死伤、200万人处在饥荒边缘,又因解救以色列人质不力等多重危机导致内外交困之际,一场“外敌”袭击转移了国内外的注意力——他的政治生命又获得了喘息之机。在巨大的不确定中,耶路撒冷似乎如常的生活里,一些东西在悄然改变。志敏说,加沙战争爆发的半年多以来,往年冬天都能买到的甜玉米、甜南瓜和小青菜买不到了。吃菜事小,她知道真正的问题是农场劳动力短缺,曾在农场打工的巴勒斯坦工人再也无法获得许可证来以色列境内上班,他们的生计受到的影响远比志敏更大。志敏偶尔会听见楼下传来犹太老奶奶撕心裂肺的恸哭。老奶奶原本就身患重病,儿子又在战争中身负重伤,需要截肢。那种哭声,“好像要把满腔的悲痛都哭出来一样,听得让人心碎。”在邻居的痛苦、未被解救的人质和加沙超3万人死亡的阴影下,志敏感到无法再将政治与个人混为一谈。“政治层面我们不好说谁对谁错,”志敏说,“但战争中的普通人里没有赢家。” 排版:布雷克 / 审核:小风
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未经许可,严禁复制、转载、篡改或再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