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烂新世纪,爱情不再流行。人们害怕爱情背后的不可控风险,害怕某种痛苦的可能性。实际上,爱与死亡代表了生命中两股趋向相反、却在一些共同点上相互缠绕的力量。无论是在人生中的某一瞬间天崩地裂般地陷入爱情的漩涡当中,还是面对最终的死亡,归根结底,我们要回答的问题都是:人生中存在那么多不可控的力量,我们究竟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也许,我们败局已定,但是在走向失败的过程中,自我面对世界的姿态和立场就成为反击的唯一可能。
讲述 | 袁长庚
来源 | 看理想节目《倒霉人生生活指南》
法国知名左翼哲学家阿兰·巴迪欧的一个关键词就是“主体”。在巴迪欧的体系中,“主体”是强健而勇敢的战士,是在世界运行出现阻滞、断裂的时刻勇于弥合裂痕的行动者。对于巴迪欧来说,“主体”并不一定是深思熟虑、八面玲珑的“理性人”,甚至可以说,智识方面的水平从没有被纳入对“主体”的衡量标准中。巴迪欧看重的是忠诚,忠诚于世界的真理;看重的是勇敢,因为只有勇敢才能在面对危局时挺身而出。也正因如此,在巴迪欧那里,“主体”是描述也是赞颂,是古希腊愤而反抗的奴隶,是伟大的巴黎公社,是1968年5月冲破大学围墙,试图将课堂上的哲学知识与工人阶级相结合的法国大学生。但是巴迪欧突出“主体”的意义,其用意并不是将这样的状态认定为某种奇异的、稀缺的品质。相反,巴迪欧坚持认为,在一生中,我们每个人都有机会可以成为“主体”,而成为“主体”的最为常见的机遇,就是勇敢地成为一个“爱人”。《爱的多重奏》一书,是巴迪欧和《世界报》记者尼古拉·特吕翁以“爱”为主题的公开对话录。在这本小书的开篇,巴迪欧在两种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现象之间做了对比。这两种现象就是巴黎大街小巷张贴的婚恋网站广告与当代的“零风险”战争形态。简单说,“零风险”战争就是参战一方凭借高科技武器实现远程精准打击,无需或者只需少量地派驻军队进入战场。“零风险”战争最常见的形态是远程导弹或者无人机空袭,它最大的“优点”在于,既可以实现军事上的胜利、打击甚至摧毁敌方的有生力量,又可以避免因为战争伤亡而在自己的国家引发舆论和道德上的压力。“零风险”战争的设计者的初衷可以理解为:如何在保证目标实现的前提下,去除事件本身所有的风险。巴迪欧恰恰是在这个角度将其与婚恋网站联系起来。婚恋网站的卖点,是“精确匹配”,也就是将求爱者本人转化为一套指标系统,不仅包括身高、学历、收入、职业等常见的择偶“条件”,还包括音乐品味、食物偏好、政治取向等各种看似主观化的要素。而网站的匹配逻辑也很简单,就是尽可能比对不同用户的指标系统,在匹配程度较高的成员之间建立联系。这种逻辑的优势在于准确、高效而且似乎“没有风险”。战争和征婚虽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但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却不约而同地走向了抵制“风险”、寻求“效益最大化”的道路。巴迪欧认为,这种去风险化的观念对爱情产生了双重意义上的威胁。第一重威胁是,婚恋网站所鼓励的,是一种新的包办婚姻,这种可以被算计、比较的择偶方式,其实就是一个大号的赛博相亲,只不过做出安排的不是忧心忡忡的父母,而是云端看不见的算法之手。第二重威胁在于,婚恋网站的潜台词是,爱情和婚姻只是人生的打卡选项之一,是一种平常的享乐,应该以满足“我”的需求为主。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只要匹配机制足够精确,就能充分享受爱情带来的快乐,而无需承担爱的负担。巴迪欧对于这类爱情匹配机制的担心,确实呼应了一些学者对于新战争形态的批评。如果由屏幕、按钮和指令构成的远程打击常态化,那么战争将会呈现出“电子游戏”的状态。在万里之外负责实施行动的军事人员的视野中,将不再有真实的生命遭受暴力摧残时的苦痛,不再有对战争所带来的满目疮痍的地理景观的亲身感知,他们甚至不必再直视敌人的眼睛和面孔,不必承受杀戮带来的心理冲击和道德内疚。这样的战争的恐怖之处在于,它让参战者的视野里不再有真实的人,取而代之的是模糊像素下的一个个“目标”。巴迪欧强调类似婚恋网站这种算法逻辑大行其道,标志着爱情正在遭受“严重威胁”,就是因为他发现,如此“安全”的关系缔结过程,既不会产生一个敢于承担和冒险的爱人主体,也不会将另一个主体的复杂性纳入其中。换句话说,这个即将被“我”称为“伴侣”的人,实际是一个被对象化的指标系统,而这个系统的相似程度其实说明不了亲密关系当中利益攸关的诸多问题。电影《心灵捕手》中有一个细节:马特·达蒙扮演的天才少年第一次被罗宾·威廉斯扮演的心灵导师征服,是因为后者谈到了去世的妻子。但是在丈夫的记忆中,关于妻子,最难忘的一个细节却是她在睡梦中会放屁。我相信所有曾经建立过亲密关系的人都能对这个既恶心又温馨的情节心有戚戚。它让桀骜不驯的少年第一次感受到爱的力量,那是一种巨大的包容,以至于可以将身体上的瑕疵转化为美好的存在。而少年借以武装自己的聪慧头脑以及斗牛犬一样处处挑衅世界的态度不管再尖锐,都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我们也可以发出疑问,两个都听泰勒·斯威夫特,都喜欢去希腊旅行,都坚信特朗普是一个政治白痴的人,当他们在床上相拥而卧的时候,能承受得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响亮的屁吗?巴迪欧的好战友、哲学家齐泽克有过一个更为直白的观点:爱,无可避免地含有一种暴力色彩,它意味着一个个体被另一个个体强烈吸引,不惜做出牺牲和改变,以求换得一个共享生命的机会。齐泽克的暴力卷入,在巴迪欧看来正是“坠入爱河”这一说法在字面意义上的巧妙。巴迪欧认为,无论是一见钟情还是长久相处之后突然对爱的确认,爱情明晰浮现的那个时刻恰恰是一种天崩地裂的状态,是当事人被巨大力量裹挟进入新的人生状态。巴迪欧并不是主张在生活中强逞匹夫之勇,相反,他认为敢于迎接风险可以被视作高度“理智”的反应。巴迪欧认为,世界的“真实”面向,往往不会显露于日常生活的正常运转当中。所谓风险,也就是顺畅的运转突然断裂,常常能够让我们窥见寻常时期被掩盖的真实,而主体对于风险的承担,也意味着对世界真实面向的坚持。巴迪欧强调爱情必须是一种冒险,因为对于我们而言,爱人之所以能够吸引我们,往往意味着某种前所未有的素质、品性、样貌闯入我们的视线。这样的“爱人”是一种提示,巴迪欧在此借用柏拉图的说法,将这样的提示描述为世界的本质“差异性”浮现的时刻。巴迪欧归纳了哲学当中对爱情的三种常见态度。第一种将爱情描述为狂喜般的体验,第二种视爱情为某种自由个体缔结的契约,第三种则强调爱本身是一种幻象。他认为这三种态度本身都有问题。首先,爱不只是狂喜,爱情的标志之一常常是痛苦,而且不一定是有缘无分、不能天长地久的痛苦。其次,如果把爱情比作契约关系,那么就意味着条款分明、权责明晰,但是爱情当中包含着激情,包含着难以被明确预估、核算和衡量的部分。爱人不是我们的生意伙伴,ta身上总有一些谜一般不可被看透、猜透的内容。最后,哪怕单纯从现实经验的层面说,也不能用“幻象”把爱情一棍子打翻在地。爱情不是致幻剂,我们在很多情侣的身上看到的,是清醒地面对人生无常、外部压力以及彼此生命敞开之后的脆弱状态。传奇般的爱情可能由一系列精确、坚固的构件搭建而成,甜蜜和痛苦不曾淹没过踏实敏锐的人生实践。巴迪欧坚持认为,爱情是对世界真实面向的追问,“quest for truth”。我的概括是,这里所谓“truth”,指的是“世界并不是围绕我运转的”。如果一个人沉溺于自我世界,认为周遭事物之所以存在,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存在的合理性或者重新确认“我”的生存法则,那么这样的人无疑在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个“唯我论”世界中所显露的那些细小裂痕。说是无知也罢、自欺也罢,这样的视野是给自己创造一个不存在的水晶罩,把自我包裹起来,不去面对世界的多元状态。所以,巴迪欧认为,爱人的出现是打破这种幻象的时刻,是一个“事件”。“爱人”最大的特征就是无法被我们原有的标准、原则、想象所框定,ta的美好和让人隐隐不安的地方都在于ta“溢出”我们既定“世界”的那部分。也正是在这里,巴迪欧用了一个非常浪漫的场景解释了他对爱情的重要观点。他描绘了黄昏落日时分,两个情侣并肩面对着良辰美景,此刻他们无需回头,也能确认这个世界同时浮现于二人共同的视野当中。此处的风景和你独自体验时相比,并没有发生实际的变化,但视线发出的基点却成为两个交融在一起的生命。用巴迪欧自己的话说,这是一种双人视野,是一个世界的新生,就好像婴儿呱呱坠地。爱情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效果,是因为这种视域融合的背后,其实是一个共同建设的过程,而非单纯的体验或经历。巴迪欧把爱人的遭遇分解为前后相继的两个阶段。首先,他认为爱情产生于两个个体之间,是双方在彼此的身上看到了这个世界差异性的面向。所以,这是一个“彼此分离”的阶段,也就是说,我们彼此都意识到“你是你,我是我”,我们谁也不会被对方吞噬,也不能被对方代表。如果我们承认,世界的参差多态才是本相,那么爱情就是这个本相浮现的时刻,也就是“事件”。事件是原有世界运转的中断,是意义架构的暂时瓦解。事件呼唤主体,因为这个短暂的休克需要主体勇敢的行动去接续。就像我们所熟知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一样,爱情往往是差异化的极端显现,现有的秩序无法顺畅接纳这两者的并立。这样一来,在经过“彼此分离”并确认差异性无法被消弭之后,爱情需要将差异性纳入到一个新的整体,因此,可以说爱情是一个过程,是一种新的、持续性的人生状态的开启。巴迪欧还专门分析了爱情和婚姻家庭的差异。现实生活中,一对情感出现问题的夫妻,也许会尝试靠生养孩子的方式来克服危机。甚至有种很刻薄的说法,“文艺青年的病,生个孩子就都治好了”。巴迪欧以一种非常哲学化的方式反驳了这种说法。他认为,孩子在这样的结构中看似扮演了一个缓和的中介,但是实际上却创造了一种新的“时间”。所谓“克服危机”,就是夫妻双方从他们共同分享生命、彼此纠缠粘连的时间里逃逸到另外一条轨道。这种“置换”关系并没有解决爱情自身的问题,它只是延缓或者掩盖了问题的真实面向。如果说“用孩子解决危机”的策略背后,是试图用制度化的婚姻控制爱情,那么把爱情“降低”到肉欲享受的层面则选择了另一种逻辑去抵消它的风险。但是巴迪欧的解释是,把欲望作为挡箭牌,是想要否认坠入爱河之人被卷入双人世界时的脆弱和依赖,把爱说成是享乐,就是想证明我们可以“驾驭”爱情。在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男主角托马斯在遇到一生所爱特蕾莎之前,最引以为傲的习惯是在和陌生女人鱼水之欢后,回到自己的住处。这种“不过夜”的态度,确实可以把关系严格控制在享乐王国之内。极尽所能的床笫之欢或许并不难,难的是接纳我们的身体超出欲望之外的部分,比如《心灵捕手》里妻子睡梦中响亮的屁。巴迪欧的说法更直接:承认吧,一对爱人同床共枕,第二天醒来睁开眼,难道他们彼此的肉身仅仅是一个色情化的凝视对象吗?巴迪欧坚信爱本身蕴含着真理。在这里,他把爱情视为“通向真理的过程”,这个真理就是对差异性的强调。爱情小说持久不衰,因为我们喜欢看的实际上是差异性的碰撞,如果世界总是统一为“一”,那才是无聊的。大写的“二”,一种在保持彼此独立性的前提下努力拼接一个新整体的努力,才是触动人心的力量。很多人将爱情降低为生理冲动或情绪冲动,从根本上说是为了给爱情的不稳定性找一个“物质基础”。关于这一点,巴迪欧是这样解释的。首先,他承认爱情是一种绝对的偶然性,但是当我们说出“我爱你”的时候,就自动表达了某种对于永恒的确认。用巴迪欧的原话说:“爱的可贵经验就在于,从某一瞬间的偶然出发,去尝试一种永恒。”巴迪欧将爱情和诗歌做了类比。借用诗人马拉美的说法,诗歌就是通过逐个征服词语去征服永恒。以杜甫的《旅夜抒怀》为例,“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叶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从诗的记忆来说,词句考究、优美,但这四句诗的真正力量在于,它让万古长河中的偶然一瞬被包裹在文学的琥珀晶体当中,成为可以映射无数后来者心境的永恒存在。同样地,“我爱你”并不是万能的咒语,它开启了一个新的过程,呼唤着两个主体进入这一过程。以这两人的生命尺度来衡量,这种关系的缔结就是永恒,甚至在相爱的当事人离开世界之后,这样的“永恒”还在继续。我们常在各类爱情小课堂上听人谈起“及时止损”,意思是说如果爱情出现挫折,赶快抽身离开才是明智之举。针对这种观点,巴迪欧认为爱情本身“是一种顽强的冒险”。所以“危险是必要的,但坚韧同样必要。在第一个障碍,第一次严重的分歧,第一次争吵的时候放弃,只会扭曲爱情。真正的爱情是持续地,有时是痛苦地,战胜时间、空间和世界所施加的障碍”。以色列希伯来大学的社会学家伊娃·伊洛斯写过一本很有意思的书,叫做《爱,为什么痛》。在这本书当中,伊洛斯的结论和巴迪欧非常相似,她强调我们要在双方互相尊重、互相平等的前提下,重新唤醒爱情本身的激情、不受约束甚至多少有些疯狂的属性。除此之外,伊洛斯提醒我们:痛苦伤人,却不会杀死人。如果大家觉得巴迪欧的“主体”概念有些玄妙,不妨想想社会学家相对平实的提醒背后所揭示的道理。所谓“及时止损”,往往是把自我当成是某种“耗材”,用一分就少一分。我们之所以要放手退场,原因在于没有“收益”,徒增消耗,这样的“买卖”当然不划算。但是伊洛斯要问的,恰恰是这种“耗材生命”的基本假设是否合理。更进一步说,我们还可以思考:对于人生的成长而言,绕过痛苦和风险,拥抱效率和安全是否是可行的选项?我们的人生可以不去尝试那些略显苦涩的东西吗?可以一直靠安全的庇护去实现自我成就吗?如果思索到这一层,那么我们离巴迪欧的深层关切就更近了一步。在巴迪欧看来,爱是一种政治,但是它是一种特殊的政治,其特殊性在于,爱不是靠消灭某个外在的敌人去实现美好生活。在爱情当中,唯一的敌人就是我自己,是那个不愿走出“同一性”的舒适区,拒绝接受“差异性”讨论的懈怠自我。也正是在这里,巴迪欧发出了那句著名的断言:爱情就是最小化的共产主义!巴迪欧并非要在私人生活领域闹革命。他所谓的“共产主义”是一种想象世界的理念,而非落实为现实实践的纲领;其次,他认为“共产主义”和爱情的连接点在于,如何在兼容差异性的前提下建立共同体。巴迪欧认为,爱的政治指向团结,是不取消差异性和彼此独立性的团结。也正因如此,爱具有“激进”属性,它要求我们在生命中接纳一个他者,将自我的某一部分让渡给这个他者,放弃对自我完整性的迷恋,勇于投入新生活的建设。在哲学家韩炳哲对当代“倦怠社会”的剖析当中,他提出新自由主义条件下,人们之所以会感觉到疲惫无力,是因为在不经意之间已然内化了一套完整的自我监督、自我剥削机制。比如,每天盯着自己的微信步数,为了争抢第一名,临睡前也要再到楼下转一圈。自我之所以愿意接受这样的逻辑,本质上还是因为过于“自恋”,或者说“太把自己当回事”。这里批评的不是人们爱惜自己、保护自己,而是“自恋”当中的“自”,所谓的“同一性”(identity),也就是在自己的认识惯性、价值轨道上能够被判定“跟我一样”的东西,是对“自我”作为一种世界运转逻辑的无限宽容。但是在巴迪欧的体系中,自我和世界的运转离不开对异质性、差异性的拥抱。爱情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需要主体的力量,去弥合我与他者之间的差异性裂痕,在保持彼此独立性的前提下生成一个新的世界。巴迪欧的哲学“狮子吼”,并不是“何不食肉糜”式的说教。实际上,巴迪欧从不讳言挫折和失败,也不曾对世界的本相有庸俗的乐观。死亡与爱情这两种人生“绝境”,都是对某种“主体”的呼唤。在这两种人生无可回避的挑战当中,我们败局已定,但是在走向失败的过程中,自我面对世界的姿态和立场就成为反击的唯一可能。*本文整理自看理想音频节目《倒霉人生生活指南:在不景气时代重构常识》第14期,有编辑删减,完整内容请移步"看理想"收听,点击最下“阅读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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