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造就战国七雄中能与秦国一较高下的北方霸主;汉高祖刘邦大战匈奴,崛起中的大汉与巅峰时期的草原雄主展开极限交锋;北魏孝文帝在此厉行改革,浇灌出盛世的种子,余秋雨评价“中国由此迈向大唐”……
近些年,越来越多的人重新认识了山西,发现了黑色的“煤”与“醋”背后的异彩纷呈的古建筑宝库;也就有越来越多的目光投向了大同,这座距离北京只有330多公里的低调古城。人们涌向这里,感慨于重修过后更显宏伟的巍峨城墙,流连于屹立千年壮丽精美的云冈石窟,惊叹于飞架在绝壁之上的悬空寺……而这只是大同万千风采的一部分。这座城市曾三度成为王朝的首都、陪都,但与洛阳、南京甚至北京等其他古都相比,她总是多了一分战火烽烟淬炼出的雄壮与凝重。自2300年前建城以来,她一直伫立在黄土高原的东北缘,担当三晋之门户、北方之锁钥。她是农耕与游牧的结合点,是中华与西域对望的一扇窗;她见证过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相遇,亲历过王朝的兴衰轮替。漫长岁月、无尽色彩将大同渲染成一座格外厚重又丰富的古城。
历史的厚重感,从大同城墙撞入眼帘的一瞬间扑面而来——城高四丈,马面城墩齐整排布,肃穆之中隐有穿越2300余年的金戈之声。这道城墙是现代修复的产物,但规模与外观都参考了明清遗迹,更重要的是:汉、北魏、唐、辽、金、明,历朝历代在这片土地上修筑的城池位置几乎没有变化,都可划入这道城墙的轮廓(汉时城址更偏北,约与北魏平城遗址重合)。当你站在永泰门上俯视古城,便与北魏故人凝望着同一条城市中轴线,辽金时的华严寺与善化寺、元时的关帝庙、明时的鼓楼……这些城中古迹,就是层层重叠的千年时光。
这样千年不移的城市其实很少见:人总要繁衍迁徙,城市便会随之变迁。大同为何始终驻守在原地?从地图上很容易看到,吕梁山、太行山、燕山交汇于山西北部,断裂的地层与喷发的火山共同在群山间撕扯出开阔的平原,是为“大同盆地”。在这片土地最南端与最北端,有两个中国人无比熟悉的名词:“雁门关”和“阴山”。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阴山是蒙古高原的最南缘,隔离开“农耕”与“游牧”两种生产方式的天然屏障,而这道屏障恰在大同盆地北端形成破碎的缺口。大同城不得不像一颗钉子一样死死钉在雁门关外、阴山脚下,避免整个山西乃至北方门户洞开。山川不移,城池不改,就是这座城市与生俱来的使命。
每逢王朝更替,大同便成为政权争夺交锋的主战场。时过境迁,烽烟远去,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帝王们在城市留下的痕迹依然被保留下来,成为独一无二的文化沉积。如今很流行到山西看文物,去过的人往往盛赞古建筑中藻井之精美、装饰之繁复。但站在华严寺大雄宝殿的门前,你的第一反应很可能是——大!
这是现存体量最大的辽金木构建筑之一,仅台基就有四米多高,殿顶的一对琉璃鸱(chī)吻更足有4.5米之巨。站在檐下,只觉得硕大的枓栱与莲花瓣状的壸(kǔn)门连成波浪,层层叠叠地向你涌来。走入殿内,宏大的感觉更加明显。辽金建筑的一大特点便是使用“减柱法”营造开阔的空间,相比同时期的宋式建筑又更多地继承了晚唐的豪迈风格,更显得气势雄伟。
大雄宝殿顶端的鸱吻,比故宫太和殿屋脊的正吻还要庞大。薄伽教藏殿相当于寺内的“藏经阁”,外形同样是简洁浑厚的调子,却内藏乾坤:围绕三面墙立有木造壁藏和天宫楼阁,雕刻手法极为精巧,很有“一沙一世界”的美感。殿内菩萨造像最有特色,有的头戴脱胎于辽代贵族冠冕的鎏金高冠,有的身着甲胄,颇体现草原民族对军事的重视。这些菩萨的姿态也不像我们常见的那样淡然肃穆,特别是殿内一尊“合掌露齿菩萨”,体态婀娜、朱唇微启,倒像是天真烂漫的“少女姿态”。
城南的善化寺也建于辽金时代,但人们走入山门,往往先被明代修建的“四大天王”彩塑吸引了眼球——原因无他,实在是“天王”表情过于生动,算是佛教世俗化为当代网络表情包事业做出的宝贵贡献。步入大雄宝殿中,就能看到正正经经的金代彩塑了。五方佛、二弟子、肋侍菩萨、二十四诸天……每一尊都带着辽金彩塑特有的圆润与华美,特别是二十四天中“功德天”像,面容宁静,眸光如水,好像时间流过她身畔时都会变慢一样。看过彩塑,别忘抬头,殿顶艺术精品——藻井。更是精美到一双眼睛不够看的程度。
转过古城,再去恒山,绝壁之上的悬空寺是比恒山本身更让人印象深刻的存在。第一次见到腾空架在悬崖上的悬空寺,你或许也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如此庞大的建筑,怎么可能只凭几根纤细的立柱就屹立千年不倒?确实,只靠几根立柱是不够的——实际上这些柱子几乎就不承重,修建来主要是为了让游人安心。这座“空中楼阁”的重心深嵌在山体之内,“飘飘欲仙”的表象之下是极为坚固的力学结构。
悬空寺之“奇”不止于外表,更“奇”在儒释道三教合一。悬空寺内,有供奉道教吕祖的纯阳宫,有供奉佛祖的雷音殿,三教殿中更把佛祖、老子、孔子一起供于神坛之上。能有如此奇景,不愧是有容乃大的大同。大同西郊,最引人流连的去处莫过于佛国胜境云冈石窟。
它开凿于北魏年间,建造历时70余年,在武州山下凿成绵延一公里的石窟群落,正如地理学家郦道元笔下描述,“凿石开山,因岩结构,真容巨壮,世法所希”。今日游览,看到十余米高的巨大佛像脸上带着穿越千年的神秘微笑,人们仍不由得动容于这千年一窟的魅力。云冈石窟里还隐藏着更深的秘密:它是我国诸多佛教石窟中尤其具有西域色彩、“胡风胡韵”的一个。不仅是古印度,也不仅是中西亚,在云冈石窟中你能看到希腊式的立柱、罗马式的造型,简直就是全方位旁观了中华民族与世界的一次握手。
文明的融合总是渐进式的,这一点在云冈石窟中也有体现:第20窟的露天大佛,属于云冈石窟最早期雕刻的一部分,造型古朴凝重,很是庄严。仔细看,这尊佛像高鼻深目,十足西域长相,身上的袈裟穿法也是标准的犍陀罗风格;北魏太和年间,云冈石窟进入开凿高峰期,石刻内容越发繁复华丽,特别是第12窟“音乐窟”,雕饰着侈丽的歌舞场面,其中还大量出现了琵琶、竖箜篌、筚篥等西域乐器,分明是一场盛大的文化狂欢;最晚出现的石窟则汉文化元素愈浓,身材清瘦、褒衣博带的人像也就越多。云冈石窟最出名的“露天大佛”,是不是很有西域风格?丰富且热烈的云冈石窟诞生在大同,这并非一种意外。公元五世纪,北魏王朝定都于平城,即今天的大同。在将近100年的时光里,大同都是丝绸之路东端最重要的一座城市,与西域联系之紧密远胜汉朝,波斯萨珊王朝的银币、中亚粟特的宝石器皿伴随着飞扬的胡旋舞步源源不断地涌入国门。
北魏之后再过百年,中国便将步入盛唐,“万国衣冠拜冕旒(liú)”的盛世之种便是在此时悄悄扎下根来。正如云冈石窟一侧山坡上余秋雨题写的石碑所云——千百年来,中原王朝与游牧民族围绕阴山反复拉扯。当时的人们或许想不到,决定王权命运的并非有形的山峦关隘,而是一条看不见也摸不着的400毫米等降水量线。这条线沿着大兴安岭-阴山-贺兰山-巴颜喀拉山-冈底斯山一路贯穿中国大地,为“种植”与“畜牧”划定边界,当它因气候变化南北偏移,农耕与游牧的攻守之势便随之发生根本改变。如今,狼烟烽火都成过眼烟云,这道生命之线依然塑造着大同的人间烟火——可耕可牧的大同盆地上,既有黄土地上绽放千年的碳水记忆,又有属于草原的豪迈肉食。
就和每一座山西城市一样,“面”是大同的主旋律,“刀削面”是这座城市的金字招牌。莫要瞧不起一碗温吞的面条,它饱含着黄土高原上干燥的风与暴烈日头才磨练出的麦香和骨气,偏又被巧手揉成绕指柔。每一家不起眼的面馆里都有一位“刀客”,根根面条削得有筋有棱,爽滑利落。汤底总是大大方方的猪肉牛肉或是西红柿鸡蛋,配上大块的油豆腐、烧肉片,一口下去,哪怕是满腹的愁肠百结也要热腾腾地舒展开。
既寒且旱的环境里,莜麦扮演起杂粮中的主角。这种谷物有种不驯顺的口感,大同人倒摸透了它的脾气,变着花样地搓鱼鱼、捻绳绳、包饺饺、成螺螺、卷栲(kǎo)栳(lǎo)栳……也不知主厨手里到底有什么秘诀,这些东西看着只是变了个形状,可就是一样有一样的滋味。还有豆面、高粱面、土豆粉、荞麦面,本地人把它们挨个调理得明明白白,你大可以天天不重样地换着吃,怎么吃都不会吃腻。碳水已经如此丰富,肉更了不得。大同是羊肉的天下,一天三顿、从早到晚、片刻不离。就不提什锦涮锅里与老油条、五花肉一同翻滚的厚切肉片,也不说家常餐桌上各种烩焖爆炒,更不谈辣卤羊拐口口弹糯的肉筋,就拿一碗最日常、最市井却也是最有代表性的羊杂来说,都要奢侈地用广灵大尾巴羊的肥油来炒底料,一定得把羊油的鲜美发挥到淋漓尽致。
羊肉臊子是面食的最佳搭档,羊油辣子是凉粉、碗托的提味灵魂,羊杂里加了土豆粉才算功德圆满,天寒地冻的时候有碗羊肉炖面便是幸福的代名词。可还不止如此!在大同绝不能错过的便是羊肉烧麦。小孩拳头一样大的烧麦,各个肉嫩汁足,咬一口满嘴流油,偏偏是按面皮称重,更要命的是价格还特便宜,不了解内情的外地人往往随手买个一两就解决了一天的饭食,真真是逆向的“美食刺客”。在大同,需要慢慢走。只有足够慢,才触摸得到这座城市的肌理,读得到写在每一块砖、每一架梁上的故事。可无论你多么仔细,每一次重到大同,你总能在记忆的字里行间解读出更丰富的内容,是历史,是生活,是在漫长岁月中守望的坚韧力量。
你需要到一次大同。你需要在尚未离开她的时候,开始期待下一次启程。大同城市历史地理研究 赵淑清
大同华严寺及薄伽教藏殿建筑研究 刘翔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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