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岁与93岁,一对上海父子同居养老的12年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以下是占峰的讲述:
实习记者|魏昭阳
62岁与93岁
从我房间的窗户望出去,有几棵比四层还高的大树,葱郁,安静。楼下栽着桂花树,开花时可以在阳台闻到很浓的花香。
这栋楼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上海市徐汇区龙山新村,楼有六层,没有电梯,我们一家就住在四层,全屋五十几平方。
我今年62岁了,少时读的是上海玉石雕刻厂工业中学,毕业后很自然地进厂里工作,雕刻过飞鸟走兽,也从事过玉石抛光,后来厂子不景气倒闭了,员工被遣散到其他地方。我身体不是很好,五十几岁提前办了退休。
我父亲退休前在上海飞机制造厂工作,和我母亲是同事。我还有个弟弟,比我小两岁。最早的时候我们一家四口住在一起,后来弟弟学习优秀,去美国当大学教师,一年回上海一两次,就只剩下我们三人了。
母亲退休后喜欢看书,经常和我一起去上海图书馆借书还书。她有时也讲究一些生活情调,比如我过生日,会把朗姆酒和雪碧兑在一起,配成鸡尾酒。2012年夏天,79岁的母亲因结肠癌过世。只剩下我与父亲,今年,我父亲93岁了。
两个老人的生活是很简单的。早上四点半,我先起床,烧开水,要烧三壶,一壶做凉开水,同时洗脸刷牙,简单做一些健身活动舒展身体。父亲起床后他做早饭,一般是红薯、南瓜配上他自己做的凉拌萝卜丝,最近他新做了一罐鸡肉松。
父亲很喜欢买菜做饭,不让我和他抢。他烧饭只用电磁炉和微波炉来煮菜、煮汤、蒸鱼、炖蛋等,油、盐、糖都放得少,谈不上多好吃,讲究的是清爽干净,营养健康。买菜做饭之外的全部家务由我包揽。洗碗、擦灶台、扫灰尘、拖地板,父亲要求我每两天洗一次厕所。我从前看到作家迟莉写的一句话:“长年累月地做家务,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的确如此。不过往好处想,做家务也是一种锻炼。我弟弟曾建议我们请个保姆,我父亲不同意,我也觉得没必要,每月多支出五六千元不说,活都让保姆干了,那我闲在那里干什么呢?
早饭吃好以后,大概 9 点左右,我就步行十分钟到徐家汇体育公园散步,不打拳也不舞剑,只是绕着圈子走路,光着头,充分吸收阳光,补钙。下午我一般写书法,用时兴的话说,我是个“宅男”。我父亲退休前不怎么看书,如今则每天坐在藤椅上看书,他最近看的两本书,一本是《马斯克传》,另一本是《扎克伯格传》。父亲只在白天看书,晚上他是从不看的。
某个午后,父亲曾对我说:“反正我也看不到你的……(结局)”也许是想到我未婚未育,孑然一身,父亲曾主动提出,过几年,如果他生活不能自理了,我们两个就一起去住养老院。不过父亲的自尊心很强,他一直认为,人最好的状态是能够劳动,能够锻炼。直到如今,哪怕上医院,他也不让我陪。去养老院接受他人的照料,对他来说,实属无奈之举,不过真到了那一天,他肯定也是能接受的,毕竟岁数大了,身体又差了,哪有选择的余地呢。
如果有条件,我其实不想和父亲一起住进养老院。我感觉养老院暮气沉沉,不如在家自由。我心中的理想状态是,给父亲找一家好的养老院,我住在家里,每周去看看他。我还没有一个人住在家里过,年轻时可能也想过远走高飞吧,现在倒不想了。
不过这个理想状态应该很难实现,因为养老院费用很高,我们家这个情况,可能要把房子卖掉才能住,那就得两个人一起住养老院了。
在家里我自己也没有明显的在给父亲“养老”的感觉,他身体还很健朗,去医院的次数甚至比我还少,生活自理的情况下,他最依赖我的时刻,就是让我网购。父亲拌酸奶时喜欢加亚麻籽,需要我上网买。我隔三差五地下单,第二天就可以去家附近的站点自提。网购、医院线上挂号这些都是我来做,另外,我会每个月去银行柜台取5000元现金交给父亲,让他支配。
一直到现在,和父亲吃饭时,他都会把菜里好的部分先挑给我,比如吃鱼时,给我夹鱼肉,自己吃鱼头和鱼尾。他不会说什么话,就是很自然地这么做。这让我想起这样一句话:不管你长到多大年纪,在父母心中永远是个孩子。
到我们这个年龄,其实生活就是养老,养老就是生活,就是两个人很平常地在一起过日子,相互照料。不过毕竟父亲90多岁了,不能要求他在我生病时端屎端尿地照顾我,所以我右腿骨折的康复期里,没有完全遵医嘱躺在床上,毕竟条件有限。
相伴变老
直到如今,我们家说了算的主心骨一直是我父亲,在我12岁时是,62岁时也是。
家里的大事都得我父亲拍板。什么算大事呢,比如给房间换扇新窗户。去年我弟弟回上海,提出要把家里的窗户都换成双层玻璃的,质量更好,一共2万多元,弟弟出钱。我父亲嫌贵,坚决不同意,为此还爆发了一场争吵,随后还是弟弟强硬坚持,让工人上门安装了。
父亲的节俭思维贯彻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穿的都是旧衣服,买东西时几块钱也会斤斤计较,节省到我都看不过去,但我也没法当面说他,说不动的。大多数时候,我都认可父亲的饮食习惯,可偶尔也觉得,他对健康的追求有些偏激了。我们祖籍是福州,福州的鱼丸是很有名的,年轻时我一餐可以吃好几个,现在不吃了,因为我父亲说鱼丸里面的肉馅猪油很多,不健康。有时我想吃蹄膀或猪爪,和他说,他也拒绝买。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我知道他现在是五分乖戾,五分温情,那还是以他为主,况且我也不能在家里面自己再开个火,另起炉灶烧菜吧。
其实我不觉得自己很老,也常有人评价父亲“看上去绝对没有九十岁”。但衰老是不由分说的,它像鞋里的一颗砂粒,藏匿在平静下,但时不时刺痛你,提醒你。我曾转发过西川写的一首诗:“一个人老了,在目光和谈吐之间,在黄瓜和茶叶之间,像烟上升,像水下降,黑暗迫近。”
身体的反应最直接。父亲爬四层楼的速度肉眼可见变慢了,下蹲也有点费劲,好像人老了,要重新驯服自己的身体关节。有一次我着急去医院,父亲先我一步下车,我突然惊觉他的脚步颤颤巍巍。
我近两年患上干眼症和高眼压症,眼睛常常干涩不舒服。血糖有时会升到临界值,元宵节再也不敢吃汤团,先前我是很爱吃的。去年夏天,我在体育公园跑步时,一不小心,右腿胫骨平台骨折。年轻时也不是没受伤过,不过那时很快就好了,并不在意。现在总担心会不会有后遗症,是不是容易再次受伤。那次以来,我就不再跑步了。
我在努力跟上时代。手机用得算是熟练,电视新闻每天都看,有什么不懂的,也会百度搜索,也不算特别落伍吧。不过年轻人流行的东西,我都不懂,也学不会,算是跟上时代的一半。今年春节,我和弟弟一起到浦东美术馆看画展,午饭在那里吃西餐,上来一盘新西兰烤羊排,要怎么个吃法呢?我第一次吃西餐,不知所措。全靠弟弟手把手教我,先用叉子叉住,再用刀在这里割。
我父亲不太会用智能手机,也不愿意学,想联系他只能通过家里的座机。但家里的座机,现在基本不再响起了,会打这个号码的,都是我父亲的朋友,年岁淌淌向前,他们大多已不在人世。
我从二十几岁起就喜欢写写东西,诗歌、散文都写的。如今每天清晨起床后、上午散步回来、下午和晚上,我都会坐在我的小房间里,打开电脑登录“老小孩”网站——一个专门面向老人建立的网络社区。我会先浏览一遍好友们发的博客,跟帖,之后写下自己的博客。我不是每天都写,写文章蛮累,我打字是单根手指在键盘上敲字母,速度慢。“老小孩”之于我,有点像微信之于年轻人,有些依赖的。
去年十一月我生日前,印了自己写的诗集15本,散文集5本当作给自己的生日礼物。我拜托了“老小孩”的网友“一庆”帮我排版,再去网上找商家下印。拿到后送了几本给邻居,福州的姑姑和沈阳的表兄也各寄两本,还有一些分送网友。但我没有和我父亲说自己印了书。他这个人脾气蛮怪的,对我写东西,老喜欢挑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有时候我给他看我写的文章,他都摇头不看。
我听好友们说,现在写博客也不是很时髦了。但“老小孩”里的老人是比较团结的,大家谈得拢,关系也很好,线下也常聚会。我写博客时,父亲常在听收音机,听天气预报和《活过一百岁》这档健康养生节目。我父亲是很想活过一百岁的,我也希望他活得久一些,两个人能一起相互陪伴,有人聊天说话,总归是更好些。
“老小孩”网站上和我交情最深的几个朋友,都比我年长,有的身体也不好,经常会在主页挂条博文:“我要去医院一段时间,近期无法来网站了,请不要挂念。”
到了我们这个年龄,离别常常骤然,可是花开终会花落,挽留不能。
父亲说他已经做好了时刻迎接死亡的准备。而我在“老小孩”网站上有个签名,“尽人事,顺天意”,这也是我对死亡的态度。
如今,我母亲的骨灰盒还在我家大衣柜的上方,我们打算找个机会去海葬,这是她生前就交代过的。我们家对这个都比较看得开,我父亲也说,他的骨灰到时候撒掉就算了,不用特别去花钱买个墓地,祭拜的话,在自己的心里,在文字里,在脑海里就好。父亲常说,再怎么样人死就空了。我也同意的,就像小时候读到陆游的那句诗,“死去元知万事空。”
望着父亲的身影,我有时会想起自己年轻时写的一首诗,《回归》:
我的美好、温暖的家,
忽然变成了原始、蒙昧的洞穴。
父亲不是在抽烟、喝茶,
而是在剥一张血淋淋的斑纹虎皮。
母亲不是在台灯下缝衣、衲线,
而是在呼呼作响的火盆上烧煮虎肉。
摆弄枪矛的父亲冷眼向我,
“这小东西长大后能做什么?”
母亲的眼睛常含双泪,
担心父亲有一天会有出无归。
长大后的我喜欢画小弟在河边捉鱼摸虾,
喜欢用蝌蚪文记月亮倒在山坡上……
近在咫尺的风卷云压、寒欺暑逼,
无边无岸的虎啸狼嚎、山摇地动,
不要,不要吞没这情趣不多的家庭,
不要断绝他们的子嗣繁衍……
排版:树树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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