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过分缺乏这种人际间学习,人际间玩耍、成长的机会,也会导致缺乏进行人际冲突调节的能力,缺乏自然地学习公共秩序、规则的机会。有可能对自己的边界感维护的需求高,但对别人的边界感却缺乏意识和接受。一旦进入宿舍这样的小空间里,很多生活习惯和文化差异问题会因此放大,变得尖锐。
距离首次就诊不到48小时,张海蓝已经出现生命垂危的迹象。他是湘潭大学法律系研二学生。4月7日,一个周日的中午,他先是感觉头晕恶心,此后症状逐渐加重。根据湘潭市中心医院7号当天的门诊病历记录,张海蓝在中午12点多有了持续性腹痛,并且呕吐、腹泻十多次,于当天下午5点15分到达医院发热门诊就医。病历上的初步诊断结果一栏写着“急性胃肠炎?”,医生做了打针、输液等常规治疗,当晚11点左右,张海蓝回到宿舍。“他脸色发白,看起来没什么力气,我问他什么情况,他说肠胃炎,头晕呕吐,可能是因为早上吃了桌上的麦片,味道不对,有点苦。”林溪对本刊回忆当晚11点多张海蓝刚回宿舍时二人的对话。他们从本科开始就是同学,一起考上研究生后,又相约住进同一间寝室,关系亲近,经常相互分享食物。那罐圆筒形、带有黄色盖子的麦片是林溪的,500克容量,3月底林溪刚开封,还剩下一大半。“我去年3月也得了肠胃炎,也是呕吐。”林溪以为是麦片质量问题导致的肠胃炎,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他很快睡了,大约凌晨2点,听到张海蓝从上铺下床,去阳台边上的独立卫生间呕吐的声音。当天夜里,张海蓝反复上下床、呕吐,至少七八次。第二天早上7点多,林溪被张海蓝叫醒。“他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脸色看起来更白了,说自己一夜没睡,一直上吐下泻,有些饿。”林溪下床,看见张海蓝的床边挂了一袋呕吐物,书桌边、垃圾桶旁、阳台洗漱池边也都有几袋呕吐物。他觉得朋友病得不轻,赶紧去食堂买了皮蛋瘦肉粥和豆浆回来,张海蓝只喝了几口豆浆,很快又去洗漱池呕吐。上午10点多,张海蓝在另一位朋友陪伴下再次出门就医,那是林溪最后一次见到张海蓝。这一次,张海蓝去了湘潭市中心医院急诊,直接在消化肝病肿瘤科住院。根据医院的病历单显示,张海蓝住院后,医生就开了病重通知书,称肝脏损伤严重。等到9号下午4点左右,父亲从江西赣州赶到医院时,张海蓝已经开始吸氧,虽然意识还是清醒的,但说话很吃力。剧烈的疼痛让他多少感受到这是死亡的前兆。父亲记得,在疼痛中,张海蓝说了句“我才25岁,我想活命”。虽然张海蓝病情发展迅速,但医院一直难以确诊病因。9号晚上10点左右,湘潭市中心医院给张海蓝下了病危通知书,显示张海蓝多器官感染,肝肾功能受损严重。10号上午,医院专家会诊。一位亲属告诉本刊,医院也“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只是高度怀疑食物中毒。但医院内部没有毒物检验科,所以抽了两管血、一袋尿交给第三方检测机构检测毒物来源”。10号下午,张海蓝被转到湖南省知名的中南大学湘雅医院ICU病房,靠呼吸机维持生命。《急诊科医生》剧照
李惠玲是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朝阳医院职业病与中毒医学科的主任技师。她告诉本刊记者,一般毒物检测机构有自己的毒物筛查库和配套仪器。常见的农药、鼠药、精神及镇静催眠类药物有数百种,通过血液和尿液样本,通常几小时就能确认常见的毒物来源。但如果是蓄意使用化学物质投毒,隐蔽性很强,很难及时确定毒物。这是因为中毒前期一些呕吐、腹痛等症状很容易与其他肠胃类疾病混淆,患者通常会去急诊或专科门诊治疗,临床医生按专科病方式救治,等到排除专科疾病,怀疑中毒时,一些毒物可能已经代谢,难以被检测。即使毒物没有代谢,在缺少毒物信息的前提下,“盲筛”化学毒物涉及更多的仪器和流程,需要较长的筛查时间,很可能错过最佳救治时机。一位亲属告诉本刊,张海蓝到湘雅医院ICU后再没清醒过。“他多个器官衰竭,全身插满管子。身体开始浮肿、脱发,双脚发紫,全身换血两次,像一块案板上的鱼肉。说难听点,就算是畜生也不该受那种痛苦。”但更痛苦的是,不知道张海蓝到底中了什么毒,就很难采取对症有效的治疗方式。10号晚上,第三方毒物检测机构检测结果显示,未在送检标本中发现常见的农药、鼠药类毒物。这是很多蓄意投毒案的共同特征——病情发展迅速、被投毒人极度痛苦,但同时很难及时查明确切毒物,造成被害人不同程度损伤或死亡。1994年清华大学化学系朱令被投铊盐,2013年复旦大学医学院研究生黄洋被室友投毒案,最终都因未及时确定毒物,造成被投毒者神经系统遭受不可逆的严重伤害,或是直接死亡。家人也关注过朱令被投毒案,怀疑张海蓝遇到相似情况,因为今年3月,张海蓝曾在姐弟三人群里吐槽过一个室友“脑子有问题”,经常跟别人吵架。张海蓝的亲友开始查各种资料,发动身边所有医学专业亲友,想通过临床症状找到有可能的毒物,说不定他还有救。但这点希望在4月12日下午破灭。当天下午,湘雅医院针对张海蓝的病情做了院内会诊,结论是全身多器官功能衰竭,瞳孔变化,生命体征极其不稳定,医生依然无法给出具体原因。13日下午1点7分,张海蓝抢救无效去世。“我们没法接受他不明不白死去。”一位亲属说,12日下午,张海蓝家人报警。7天后,湘潭市公安局雨湖分局发布通报,称张海蓝的死亡与同寝室室友周余人相关,周余人有重大作案嫌疑,已被依法刑事拘留。4月6日,也就是张海蓝出现身体不适的前一天,周余人没回宿舍。直到4月10号,张海蓝住院第三天,周余人第一次回来。进房间后的第一句话是问林溪:“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林溪回答没有,顺道提了一嘴,张海蓝住院了。“他没问张海蓝的情况,只是说自己喉咙痛,最近好像有流感。还去隔壁宿舍,问别人有没有不舒服。”林溪对本刊回忆,他当时没觉得异样,也不想向周余人问个究竟。他不喜欢周余人,也尽量避免和他交谈。湘潭大学校内的琴湖10栋男生宿舍,6层住的几乎都是法学院的本科生和研究生。林溪和张海蓝所在的608室,原来有三个人,都是法学院研二学生,当年一起选了这间宿舍,空出一张床位用来放杂物。《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剧照
周余人是后搬进来的。他是湘潭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的研二学生,湖南株洲人,独生子,父母在株洲一所高校工作。从江西农业大学生物工程专业毕业后,又工作了两年才跨考到马院的理论方向,所以虽然与张海蓝、林溪同级,但实际比他们大两岁。搬进608室前,周余人已经在马院换过两次宿舍。具体换寝室的原因尚不清楚,但自从2023年夏天,周余人在父亲的陪同下搬进608室后,根据张海蓝去年7月20号写在自己QQ空间“仅自己可见”的长文记录,“痛苦由此开始”。“这个新室友很喜欢搭话,我中午12点到学校,还没有吃午饭,他很热情地拉着聊天,哪知道我越聊越感觉不对劲。”张海蓝在长文中列举了一些周余人的提问:“新室友问我哪里人,我说江西人。他:‘哦!就是以一己之力抬高全国彩礼的江西?我觉得你们江西⋯⋯’他问我本科哪里的,我说兴湘(湘潭大学下属二本独立学院)。他:‘哦哦,我本科江西农大的,你不要自卑,你很励志。’”那个暑假,林溪在律所实习,偶尔才回宿舍;另一个室友龙哥(外号)是湘潭本地人,家离学校不远,暑假里几乎不回宿舍,只有张海蓝和周余人相处最多。他记录了各种让他“越相处就越感觉难受”的细节:周余人喜欢“调查室友”,问张海蓝父母干什么的、有没有兄弟姐妹、兄弟姐妹干什么的。张海蓝一一回答后,他评价张海蓝姐姐很强势。此外,在生活方式上,他评价张海蓝用的水杯过于精致,只有女性化的人才喜欢;他说张海蓝打印的书属于盗版,怎么连几本书都买不起?是不是因为民办本科学费太贵?他看到张海蓝穿袜子,说他的袜子质量不好,穿不了多久;他问张海蓝喜欢喝什么饮料,知道是柠檬水后,说“柠檬水有什么好喝的,这么便宜不要多喝”⋯⋯这些记录,张海蓝也陆续跟自己的朋友、同寝室友在微信上吐槽过。他说自己后来干脆敷衍,或者躲去其他宿舍,尽量不在608宿舍与周余人共处一室。林溪也不喜欢周余人那些关于个人隐私和家庭情况的提问。本刊记者采访的大学生里,普遍认为只有跟关系很亲近的亲友才能聊起家庭具体情况这类话题。这是一道明显的边界,而周余人完全看不到这个边界。对于当代高校学生来说,边界是什么?姜启壮是四川和光心理学研究院的院长,2004年到2018年间,他在国内多个大学担任心理咨询师、督导师,擅长处理人际关系、情绪困扰、内心冲突等心理领域问题。他告诉本刊记者,“我们现在处于一个各类观念变化非常快又同时并存的时期,大家都看重边界,对边界的理解和要求却不一样。有人觉得询问家庭情况是亲密的表现,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冒犯。这是社会快速发展时期往往会存在的状况。”姜启壮记得,2000年初他做咨询时,遇到来访学生提及宿舍摩擦,“学生更普遍的倾向是室友间互相容忍、妥协,考虑的是如何更好相处,大家也都有意愿去推动。现在这些2000年前后出生的大学生更认同的解决方式是怎样处理好边界,井水不犯河水”。这种对边界感要求的变化,跟不同代际的大学生成长环境有关。姜启壮说,成长于上世纪末之前的大学生,一个大的背景是多子女家庭,或者父母辈是多子女家庭,会把集体、和谐、容忍看作比较重要的价值观。很多自我需求,比如对空间、金钱、生活习惯等的需要,会在一个相对紧密的关系里、在跟不同人的碰撞中缓慢发展,找到平衡。“但2000年前后出生的学生,绝大多数是独生子女,他们的父母可能也是独生子女,他们有他们自己的优势和特点,但也存在学业被过分看重的情况,和同伴的玩耍以及在玩耍中学会规则、处理冲突,发展能力的空间被削弱了。但其实同伴间的互动、交流是他们从小学会处理人际冲突、理解边界的重要机会,只靠家长和学校教育是很单薄、不平等的。”四川和光心理学研究院院长姜启壮(受访者供图)
姜启壮说,如果过分缺乏这种人际间学习,人际间玩耍、成长的机会,也会导致缺乏进行人际冲突调节的能力,缺乏自然地学习公共秩序、规则的机会。有可能对自己的边界感维护的需求高,但对别人的边界感却缺乏意识和接受。一旦进入宿舍这样的小空间里,可能更容易产生人际困难,同时又缺少解决冲突的意愿和经验。很多生活习惯和文化差异问题会因此放大,变得尖锐。如果回看周余人过去这些年的寝室生活,会发现从本科阶段开始,处理自我与他人、与公共秩序的边界对他来说一直是个问题。在本刊记者的采访中,他更多是一个把不舒服带给他人的同学、室友。艾思扬是周余人的本科同班同学,他经常去周余人所在宿舍“窜寝”,跟其他同学一起打游戏。他记得有一天下午,快到晚饭时间,常理来说是宿舍内的休闲时段。艾思扬和周余人其他三个室友正打游戏,“他直接上床要睡觉,还跟室友说别吵他。我觉得有点荒谬,因为他一点也不分时间和场合,好像只是需要别人去包容他”。除了“缺乏边界感”,最让同学难以接受的,是周余人“爱说教,爱辩论,爹味儿重”。艾思扬告诉本刊记者,周余人参加过学院大一新生的辩论赛,获得过新生个人组冠军。但比赛中的辩才用到生活里,往往让身边人反感。张海蓝在长文中举例周余人说过的话——“世界上其实很多东西就是这样的”“其实我的观点就是正确的,是符合科学实验的”“我是专业的,你听我的没错”⋯⋯即使是讨论法律责任问题——法学院学生的专业领域,周余人也经常对室友们的解释置之不理,多次大声打断别人的陈述,坚持自己的观点,追求谈话中的碾压感。艾思扬也熟悉周余人爱辩论的特点。“他会揪着一个话题不放手,一直跟你说,有点钻牛角尖。每一次谈话只能以他把话题谈赢的方式结束,他永远不会接受你的意见。后来跟他聊天,我直接说嗯嗯嗯,你说得对。”《何以笙箫默》剧照
艾思扬记得,新生辩论会观赏性不高,所以辩论冠军的头衔并不引人注目,周余人本科时在生物工程1班40多个学生里显得很普通,甚至有些“孤僻”。在艾思扬的记忆里,他没什么朋友,成绩中等,大四那年曾备考生物专业研究生,但没考上,后来去工作了两年。“但生物工程专业,本科四年通常只能学点专业皮毛,毕业后很难找到好工作。”艾思扬猜测,“或许他工作也不顺利,又回到学校。”另一个让艾思扬记忆深刻的特点是,周余人喜欢枪械,曾用硬纸壳做过一把98K狙击枪,对军事、历史、政治制度这类与生物工程相差甚远的话题尤其感兴趣。艾思扬经常看见周余人在宿舍看军事纪录片,“所以他后来跨专业考马院研究生,我一点都不奇怪”。但回到学校后,现代大学生的寝室关系会比工作、生活中的关系更容易处理吗?以姜启壮的职业经验来理解,寝室关系是一群有着不同习惯、价值观的人在一个小空间内的紧密关系。它跟同事关系相似,难免频繁互动,但同事间遇到价值观、利益、做事方式上的冲突时,有空间去回避、退让和消化那种张力,而寝室里没有多大的物理空间。另外,“这种近距离的寝室关系,跟亲密关系有相似的地方,因为亲密关系的矛盾,很多时候也绕不开生活习惯中的小事情,比如马桶卫生、几点起床、开不开灯、声音大小等,但亲密关系还有一个情感或曾经存在的情感做支撑,寝室关系缺少足够情感支撑的基础”。姜启壮说,尤其是在现代,大学生们更加看重自我需求的当下,寝室关系更加特别,能通过生活习惯和作息的方方面面体现出一个人的价值观、互动方式。一旦在这个小空间内出现问题,会给学生的日常生活带去很多情绪波动和困扰。“在这个近距离空间里,有时冲突更为集中,如何平衡个人权益与公共秩序、他人权益的边界,是宿舍问题的关键。”《一起同过窗》剧照
从业20年来,姜启壮觉得高校中常见的宿舍问题主要还是来源于生活习惯不同和地域、家庭文化差异,“寝室关系很多时候是伴随其他的问题来的,要么是室友冲突到一定程度了,到学生辅导员那里去,希望我们来协调宿舍关系,要么是一些学生原本就有心理健康上的情绪问题或者人格障碍,比如偏执、边缘性等,再通过宿舍矛盾的方式展现出来”。周余人是否属于人格障碍,目前尚没有明确说法。但显然,工作两年后再次回到学校的周余人,依然没有处理好寝室关系。湘大马克思主义学院一位研究生告诉本刊,高校扩招后,马院会优先考虑本科生住宿权益,研究生的宿舍床位紧张,他和同学几乎都是跟其他专业甚至是本科生混寝。他和同学曾跟辅导员申请过换宿舍,要求同专业的住到一起,但一直没有合适的空寝室,他班上有几名研究生苦于跟本科生生活习惯不合,只好搬离宿舍楼,到校外租房。周余人读研后,一开始也是跟本科生混寝。一年内换了两次宿舍,在马院学生中已经比较罕见。2023年6月底,他跨学院搬进608宿舍后,仍然延续了过去的“个性”。根据张海蓝和室友的聊天记录,去年7月中旬,周余人搬入608宿舍半个多月。一天晚上,同寝室的龙哥打球回来,周余人问他干什么去了,然后说:“晚上怎么可以打球?晚上只能散步。”张海蓝在微信上跟另一室友更新事件后续:“龙哥和他大吵一架,吵了至少十多分钟。”“龙哥昨天搬东西走人,说哪天他(周余人)搬走了,他就回来。”他出生于赣南一个小县城,父母白手起家在城里开了个五金建材经销店。家中姐弟三人,他排行老二。最小的弟弟今年即将大学毕业,姐姐擅长读书,一路“985”高校、保研,去年毕业后在深圳工作。张海蓝读研时是师门里唯一的男生,这是他为导师准备的教师节礼物(受访者供图)
姐弟三人中,张海蓝的朋友最多,因为他个性随和,极少与人发生冲突,是亲友眼中的“老好人”。本刊记者采访了张海蓝不同时期的朋友、同学,都提到张海蓝在社交媒体上很活跃。他喜欢在各类社交平台和朋友分享、更新各种信息,包括搞怪表情包、搞笑视频、一些平台的砍价链接⋯⋯虽然他很少发朋友圈,却经常给朋友们点赞、评论。不少人告诉本刊,张海蓝会秒回他们的信息,几乎随叫随到。一位大学时期的同学回忆,“每次和张海蓝外出游玩时都很安心,他会带着书包,里面装充电宝、纸巾和雨伞”。很多同学都从张海蓝那儿得到过帮助,而且没有心理负担,因为他们觉得张海蓝是真的愿意帮忙。从最日常的带饭、帮忙搬箱子取快递,到跟他请教法律问题、就业合同协议。甚至老家建材店里有个员工大姐的儿子要填考高志愿,也找他咨询。他记得每个朋友的生日,每次都会编辑长文送祝福。每年11月中旬,他家乡的脐橙上市,他要买几箱寄到学校,分给同学和老师。“我给他转钱他也不收,他说能让好朋友吃到家乡特产,他很开心。”一位同学说。在喝下发苦的麦片前一周,他还在帮一位今年考研需要调剂的朋友查资料,连续几天早上把自己整理好的可调剂学校信息发给对方,还附上各种截图和链接。这几年,一些高中朋友,包括家人都觉得张海蓝越来越成熟了,最明显的表现是对自己的人生很有规划。他们告诉本刊,虽然张海蓝高考分数一般,但进入湘潭大学兴湘学院后,他好像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专业。几位高中朋友记得,每次他们跟张海蓝讨论某个社会热点或法条,“他眼睛里像有光一样,可以讲很久”。大三开始,张海蓝准备考研,备考阶段压力大,他经常喝可乐,胖了近20斤。2022年成功考进湘潭大学法学院后,他开始跑步、健身,在学校附近办了健身卡,每年几百块会费,已经瘦了十多斤。去年,他通过了法考,开始忙手头要发表的论文。他跟朋友说过,今年暑假开始,要一边准备毕业论文,一边准备考公,目标是去中级法院做法官助理或检察官助理。“因为他想要过有规律的生活,朝九晚五,有更多时间跟朋友、家人一起,最好再养一条宠物狗。”一位高中好友告诉本刊。看起来,张海蓝的人生道路在向着目标一步步往前。在周余人搬进寝室前,研究生宿舍也很舒适,算得上是他过去几年来拥有的最佳宿舍环境。《别对我动心》剧照张海蓝一位本科室友告诉本刊,本科时他们学院宿舍紧缺,头两年住的是10人寝,上下铺,没有阳台和独立卫生间。人一多就容易有摩擦,他印象中张海蓝一直很随和,只有一次和一位室友起了小口角,因为那个室友经常找张海蓝带饭,却从不给钱。大三开始,学校给他们换寝,搬进了6人间,上床下桌,有了阳台。那两年时间,6人中有一半在准备考研,生活比较规律,相处也和谐。进入湘潭大学法学院后,选宿舍时,张海蓝和两位同样考研成功的本科室友约定好住在同一间。这个宿舍4人间,上下铺,有一个全开放式阳台,阳台右侧有独立卫生间、洗衣机和洗漱台。阳台与房间的交界处,用一扇窗、一扇门隔开。张海蓝很爱干净,除了自己每天早晚要洗两次澡,经常换洗衣物外,他也尽量维持宿舍卫生。林溪说,读研后张海蓝成了寝室长,拖地、厕所卫生通常都是他在做,也没有抱怨。张海蓝花了不少心思在这个小小的公共空间里,把宿舍收拾得很舒服。林溪告诉本刊,张海蓝的床铺在进门左侧,靠近阳台那一边。他给自己的上铺装了布帘,可以隔开部分日光、灯光。他买了一把90多块钱的人体工学椅,一个小小的烘鞋机,在南方雨季时很受用。两个室友知道张海蓝睡眠不好,有时需要借助助眠药物,所以晚归时也会轻手轻脚,尽量不打扰张海蓝休息。将近一年的时间,三个室友一直过着不错的集体生活,直到周余人搬进来。在一份名为“琴湖10栋608宿舍调整申请”的PDF文件里,608宿舍的三位室友联名列举了周余人不少生活习惯问题。他喜欢玩刀、剑、火这类带有危险性质的东西。文件中写道:“周余人具有良好的武术传承精神,喜欢在寝室练剑(体育器材类)。”“周余人有多次在寝室磨刀的事实(开封并且刀刃长达半米以上的开山刀)。”“周余人多次在寝室使用便携式小型液化气,在寝室里使用火焰对其背包进行改造,以至于寝室内全是灰烬,其次在阳台喷火枪进行烤制食物。”林溪记得,周余人喜欢露营,平时总是背一个超大的、鼓鼓囊囊的双肩包。他曾在阳台用小型液化气烧过棉布,还在液化气上放了个小电饭锅,测试能不能煮熟米饭。林溪说,周余人体格比其他室友都大,身高180厘米左右,体重接近200斤,留个短寸,嗓门很大,总爱穿一双浅棕色马丁靴,走路、上下床动静都不小。再加上他经常晚归,回来后打开他桌上一盏特别亮的白灯,很容易打扰到睡眠不佳的张海蓝。另外,周余人卫生习惯不好,上厕所大便冲不干净,也不会再去刷,距离窗户最近的张海蓝经常闻到异味。最大的矛盾在于阳台和房间交界处的那扇“关不上的”窗户。张海蓝曾跟朋友吐槽,周余人刚到宿舍不久“就立了两个规矩”——开空调要开窗,寝室大门和窗户要时刻打开,都是为了透气。张海蓝手机里拍摄的宿舍靠近阳台一侧的门和窗(受访者供图)
周余人似乎对于透气的要求很高,他的床铺在宿舍右侧靠门那一边,与张海蓝呈对角线。只有他一个人没安装布帘,因为嫌“闷”。很多个早上和夜间,周余人戴着防毒面具对着自己桌椅、床铺喷消毒液、花露水,有时还去阳台喷。张海蓝觉得味道刺鼻,要求关窗关门,周余人决不妥协,说开窗开门更加透气,味道散得更快。因为开关窗问题,周余人跟室友们多次争吵。即便是“老好人”张海蓝,去年7月19日,也因为受不了消毒液气味想关窗,跟周余人发生了第一次争吵。张海蓝用手机录了当时争吵的部分音频,他起初语气比较平静,周余人却多次打断,重复说“我是正确的,你在这件事情上是错误的”“开窗才有对流,透气”等等。最终,窗户还是没有关闭,留了一条矿泉水瓶长度的缝。这条缝隙就像是周余人与室友们的关系——永远有一道缺口,永远也不会完全退让。今年初开学以来,周余人与室友的冲突越来越频繁,关系更加紧张。先是2月19日,张海蓝最早返校,发现上学期末最后一个离开宿舍的周余人没有关窗,窗边张海蓝的床帘被风吹开,床单、桌椅落满灰尘,牙刷杯被吹倒,地上有鸟屎,阳台洗衣机的水管也爆了,卫生间里还有一截拉出坑外的粪便痕迹。“寝室像被偷了一样”,张海蓝跟一位研究生好友发语音吐槽,说了几个脏字。他也给周余人发去信息,十多天后的3月2日,才收到周余人的回复:“大家相互理解。”林溪说,每次有人对周余人提出生活习惯问题,他在微信上的回复看起来都很有礼貌,“好的好的没问题”“大家相互帮忙相互理解”,不像现实生活中那么爱争辩,但在实际生活中却很少改变。《很想很想你》剧照
这次,张海蓝没有妥协,他给周余人发去5点要求,包括厕所、开关窗、噪声、气味、晾衣绳问题,希望他遵守。半个多月后,张海蓝在微信群里@自律的花开富贵+平安是福(周余人微信昵称),称他没有遵守要求,宿舍其他三人共同决定,要跟学院辅导员反映问题,让周余人调换寝室。周余人拒绝沟通。此后,他再也没有回复张海蓝和其他室友的微信消息。但每天的生活还在继续,宿舍里的“战争”也没有停止。3月中旬开始,湘潭大学多处开始整修地面,挖掘机凿开水泥地,白天噪声很大,周余人依然不愿完全关窗。3月27日上午,周余人与张海蓝就关窗问题争吵半小时左右,张海蓝在2022级新生500人的大群里问:“兄弟们,这个噪声大不大?灰尘也大吧,我想关一下门和窗,室友不让,他让我问一下,哪个寝室在修路时需要关门关窗?”随后的中午,周余人说林溪搬凳子声音也很大,林溪没有理会,“他这样也是错的呀,张海蓝你怎么不管他呢?”听到这句话,林溪和周余人吵起来。林溪说,周余人用手指着他的脸说了句脏话,直到张海蓝和隔壁室友过来劝架,才避免了更大的冲突。三个人很难继续共处一室。上述PDF文件中提到,今年3月5日,608宿舍的三位原住室友一起找到法学院辅导员,请求调换周余人到其他寝室。随后马克思主义学院辅导员也找周余人了解情况,周余人拒绝换寝,称自己会改变。3月30日,三位室友联名写了“琴湖10栋608宿舍调整申请”的PDF文件,再次交给法学院辅导员,周余人依然拒绝换寝,两个学院也没有强制要求他搬离。张海蓝出事前一周,再次申请让周余人调换宿舍(受访者供图)
或许是看到周余人换寝室无望。4月3日下午,张海蓝给林溪发微信说:“我们一起申请换寝室不?OK不?说实话真的,一起走。”“看到后回我,求你了这个事情很重要。”林溪没有及时回复。几分钟后,张海蓝跟另一位研究生同学说,既然学校不管他(周余人),他准备自己在校外租房。接着聊到每月600元左右的房租,张海蓝有些犹豫,说:“先不急,这是下下策。”“要开始忙起来!才不要被这种屁事牵着,要好好学习!要准备考公。” 接下来几天,张海蓝没在社交平台提到周余人,也没再提自己搬走的事情。4月4日,湘潭下了大雨,他在家庭群里说自己在锻炼身体。6号,他转发了一条微信读书链接,让家人帮忙点赞(可以获得微信读书体验卡),是清华大学法学院何海波教授的《法学论文写作》。一天后,他从室友桌上,打开了那罐发苦的麦片。(为保护受访对象隐私,文中除李惠玲、姜启壮外,所有人物均为化名。感谢“苦瓜瓜”对本文的帮助)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未经许可,严禁复制、转载、篡改或再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