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女孩,东亚小孩的反面
那里的人,活得热烈。游牧为生的哈萨克人转场时,会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再颠簸的生活,也要闪亮的过”。
我认识了一个阿勒泰女孩@梁安妮 ,了解了她的成长和家庭史,被深深地震动了。
安妮的奶奶来自俄罗斯,腿上有一个弹孔,她经历过战争、饥饿、疾病,养大了八个孩子。
在新疆,有很多这样的移民家庭。大家为了活命,有口饭吃,来到新疆,经历着很多艰辛和粗粝。
但无论在任何处境,安妮一家都活得热烈。吃着饭,爷爷就会拉起手风琴,爸爸弹吉他,奶奶、姑姑们去跳踢踏舞。
奶奶每次见安妮,总要抱着她亲上两三分钟。
妈妈会在安妮怀疑自己时,告诉她:不怪你,你一直就是一个独特的孩子。
小时候的安妮,总觉得阿勒泰太小。
长大了的安妮,却在一步步远离阿勒泰的路上,找回了故土。
这是一个关于非典型东亚家庭的成长故事。这也是一个回归故里的故事。
就像法国哲学家埃里蓬在《回归故里》里说的,“这个我曾经极力逃离的地方,也是无论我如何反抗,依然构成我精神内核的家乡。”
我们每个人,最终总会找回自己的阿勒泰。
以下是她的自述:
我叫梁安妮。1999 年,我出生在新疆阿勒泰。
我们家在一个叫布尔津的小县城,城市很小,从最东头开车到最西头,只用十分钟,开两个多小时,就能到牧区,那里有很多骑着马、仰着鞭,赶羊的哈萨克牧民。
牧民四处游牧,生活里充满了动荡,但他们住的房子总装饰得很漂亮。墙上常挂着很好看的民族刺绣、家人的合照、在县城上学的孩子得的奖牌,以及民族乐器冬不拉。
很小的时候,我跟着奶奶去亲戚家做客。我们带着家里做的啤酒、饼干,穿过树林,一路走,一路捡地上的野草莓和一些野果子。
我们小孩会拿一个桶子去白桦林里,接白桦树的汁喝。把白桦树的根部划一道小口,接一个管子,就会流出透明的汁液,喝起来甜丝丝的。
小时候,我总觉得布尔津很小。更大的世界在北京,在上海,在布尔津的外头。
“你们阿勒泰人都这么热情吗?”
高中时,我去了上海上学。经常有同学问我,“你们新疆都是骑马上学吗?”
我在人群中很扎眼,不只是因为长得不一样。同学们觉得我太热情。喜欢一个朋友时,我会给她一些吃的或东西,我就是单纯的,没有任何目的。但对方会疑惑,你是想找我办什么事吗?
小姑有次来看我,见到我的老师,给了她一个拥抱;到了宿舍之后,又给了我室友一人一个拥抱。他们都很惊讶,说,你们家的氛围怎么这么好?
我渐渐意识到,不是我太不一样。我们阿勒泰的家庭,我们阿勒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外面就是不一样的。
每次,我去奶奶家。她会先在门口迎接我,先抱着我,把我亲个两三分钟,我们才一起进屋。因为劳作、生病导致的身体变形,奶奶走路一瘸一拐地。她径直地走向冰箱,在里面不停地翻找,直至把所有好吃的都网罗到我面前。
我的姑姑们见面也是这样。打开门,她们会先狠狠地拥抱,尖叫、大声地拍打彼此的背。即便她们前几天刚见过面。
每次全家人聚到一起,我们从不看电视,而是围着餐桌坐着。餐桌满满当当的,摆着饼干、面包、果酱,都是自己做的。白色的桌布绣着花,吃的都用餐布盖着。我们坐在一起喝奶茶、聊天。
高兴了,爷爷拉手风琴,爸爸弹吉他,奶奶拿着两个大勺子敲击伴奏,姑姑们去跳舞。
我妈妈是汉族人。刚嫁到我家时,还很不习惯。
在汉族家庭里,感情好像是一种无法被放在台面上展示的东西。但我们家人一见面,就会亲啊、抱啊,喝酒、唱啊、跳啊、闹啊,不玩到天黑,不散场。
或许是因为民族个性,也或许是在条件恶劣的阿勒泰,要生存下去,人和人之间要紧紧相依。
我常常觉得,我们家的精神气质和家庭氛围大多是由我奶奶奠定的。
奶奶是个俄罗斯女人,她出生于 1938 年。13 岁时,为了逃难,跟着她母亲从前苏联逃到阿勒泰,右大腿有一个弹孔,是战争留下的痕迹。她在这里生下了八个孩子,建造了我们的家庭。
她叫娜斯佳,长着一双灰色的眼睛,鼻子高而圆。我们家族里,只有我们俩是这样的鼻子,其他人的鼻子都是高而尖。
奶奶叫我“阿妮娅”,她是我们家唯一一直叫我俄语名字的人。小时候,奶奶给我扎辫子,我老动,她会说“zan ha”,就是让我站住别动的意思。她话不多,中文有些蹩脚。说话时,会夹杂一些俄语和哈萨克语,爱用俄语说“老天保佑”。
我常常很想念奶奶。家人说,我戴上头巾的样子,很像她。我就经常戴着头巾,照镜子。
这是奶奶年轻时的照片,她扎着辫子、盘起头发、眉眼冷峻,十分优雅。
刚来阿勒泰时,奶奶语言不通,她的妈妈后来也离开了。因为过来的俄罗斯人太多,很多人被遣返了。奶奶的妈妈走了后,我们就和她失联了。听人说,回去的人大多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或被打死。
18 岁时,奶奶嫁给了爷爷。
爷爷是中乌混血,他父辈闯关东到了乌克兰,后来逃难逃到了新疆。他们拉着爬犁迈过边境线,车上还带着一把手风琴。这就是我们民族对生活的态度,就算逃命了,都不能忘了乐器。
他们婚后定居在布尔津县的俄罗斯村,这是一个藏在深山里,很偏僻的小村落,吃的用的都没有。
外地人对阿勒泰有一种田园牧歌的想象。
夏季的阿勒泰也确实很美。草原翠绿,铺满黄花,远处是松林,更远处是白茫茫的雪山。
人和自然总有奇遇。就在昨晚,我在洗手,抬头一看。天空乌蓝,大地漆黑,一道红色从中间劈过,把天和地分成了两半。
但美不是阿勒泰的全部。阿勒泰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冬季。最冷时,有零下40度。在过去,天气更为恶劣,一年中只有两三个月能看到花草树木,平时都是光秃秃的,白桦树也是秃的,只有松林长青,它最顽强。
雪大,连续下几天,能把平房埋了。风也大,从家里窗户往外看,灰白灰白的,啥都看不见,风吹在人脸上,像被刀子割了一样疼;紫外线很强,干燥,牧民的脸膛都黑红的。
为了生存下去,他们倾尽全力,利用身边能使用的一切。
爷爷奶奶去森林里砍树,用木头搭建了几间矮房子,养了几头牛、羊。牛羊肉用来吃、喝奶,皮毛做衣服,牛皮做靴子,羊毛、骆驼毛做袜子。
爷爷用木头做的叉子,去河里叉鱼;奶奶种点小麦,磨成面粉,烤面包,用羊油做饼干;去深山里,采野果做果酱;最艰难时,他们啃过树皮,吃过被子里的棉絮。
奶奶不停地生育,有了八个孩子。后来,因为实在养活不了,三姑被送给了我太奶奶养。
刚到阿勒泰,爷爷奶奶一无所有,所能倚靠的只有自己的一双手。后来,这双手把他们带出了深山,搬到了山下一点的冲乎尔村。这个村子的地多,奶奶可以种土豆、小麦。用野生的啤酒花、蜂蜜、土豆、麦子自制啤酒。
再后来,这双手又把他们带到镇上、县上。在县上时,奶奶开了一个做啤酒的家庭工坊。
奶奶带孩子、干家务——做饭、给孩子做衣服、鞋子,打扫卫生,做农活,还要做啤酒,她的身体像甘蔗,总能压榨出更多的力气来。
奶奶的个子不高,臂膀不算厚,但总想把每个孩子都紧紧护在自己的怀里。文革时,爷爷被打到很偏远的山里,为了让孩子不受牵连,她带着孩子四处躲藏。
奶奶就像阿勒泰的松树一样,坚韧,苦难、贫困、疾病都打不垮她。
在我一岁多时,奶奶脑溢血,瘫痪了,躺在床上一年多。后来,她竟然能站起来,还能走了。她意志很坚强,每天都坚持锻炼。
生病之后,奶奶的左手有点向外拐,但是她还不断地烤面包。我记得她在餐桌上会摆很多烤盘,还有一大坨面,在那里揉,她的动作很笨拙、很慢,半天才能摆满一盘。摆满了,再慢慢刷上鸡蛋液,之后,一瘸一拐地把它放进烤箱。
她的小烤箱在卧室里,夏天时,很热,她坐在床边烤着面包,头发上都是汗水,她拿着手绢不停地擦汗。
直至她去世前,她都给她的孩子做面包、饼干,塞满他们的冰箱。我有的姑姑嫁去了外地,可可托海,甚至北京。但仍能收到她的面包。
在北京生活的小姑,每次收到的饼干,都碎碎的了。一次,小姑在包裹里看到了一根很软的白头发,瞬间泪流满面。
奶奶用她的面包链接着她的每一个孩子。
我出生时,奶奶已经 61 岁了,她的白皮肤上长了一些斑点。因为脑出血的后遗症,她的腿打不直,裙子下的袜子总皱巴巴地堆在一起。
新疆有来自五湖四海的移民,注定有粗粝的一面。奶奶从不期待我爸爸、姑姑,好好混,将来要有出息,她和爷爷唯一的教导是“你不要惹事”。这也是我爸对我唯一的要求。
但我是一个和别人不太一样的女孩。我的眼睛是棕色的,鼻子高,像个混血儿,在人群里很打眼,而我又不太爱理人,会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
上学时,老有女孩看不惯我,找我吵架。我也是比较有棱角的那种人。最后吵架变成了约架。我爸就很生气,他对我为数不多的发脾气,都是因为打架。
有次,他生气地说,为什么你老惹事儿?我非常委屈,十多岁时,哭着在纸上写:为什么别人总看不惯我?
但在其他方面,我们家又允许孩子自由发展。每个人都很追随自己的兴趣。
我爸喜欢弹吉他、做手工。最爱的是钓鱼,他承包了一个渔湖,在旁边种地、建房子。房子里放着吉他、做皮具的工具,还有麻将机。这是他为自己设计的退出机制,他随时都可以退到这个小世界里。
我的姑姑们喜欢唱歌、跳舞。我四姑 12 岁时,一个人跑到富蕴县,找文工团;我小姑想当歌手,18 岁时,跑到了北京,参加歌唱比赛;大姑去了可可托海,当了体育老师。
爷爷手风琴拉得好,也很会做手工。刚来新疆时,住在深山里,他会用木头做碗、勺子,把白桦树皮撕得一缕一缕的,编成很别致的小篮子、小筐。因为手艺好,村里的人都找他干活,后来,他成了一个木工。
我奶奶喜欢跳踢踏舞,还会做俄罗斯啤酒比瓦,是把俄罗斯啤酒传入中国的第一人。
我们家唯一没有兴趣爱好的是我妈。小时候,我问她“妈妈,你的爱好是什么”。“我喜欢赚钱”,妈妈说。
妈妈的家庭和爸爸很不同,他们被教导,好好读书,要有出息。我舅舅去当了兵,小姨考上了大学,他们都有正式的工作,现在都是社会上很有成就的那类人。我妈没考上大学,她曾为此很自卑,结婚后,她去做了生意。
小学时,我因为成绩不好,也被我妈揍过。有次,我考了 40 多分,害怕把卷子拿回家,就把书包的内衬撕开,把卷子缝了进去,我妈发现了,把我暴打了一顿。
但后来,我妈妈就被我爸一家人同化了,对我很“佛系”,放养。
12 岁时,我发现一个网站能跟世界各地的人互寄明信片,我就一直玩明信片,和 48 个国家的人写过信。我还喜欢买书、练字、玩胶片相机。
我妈从没说过我,不好好学习,瞎搞,都是夸我“安妮是个和别人不一样的孩子,喜欢的东西也很小众”。
是我的家人托起了我,保护了一个和别人不太一样的孩子。
11 岁时,我第一次到北京看小姑。感觉北京好大啊,车水马龙,要啥有啥,还有游乐园什么的。那是我从未感受到的一个世界。布尔津县城最高的楼只有六、七层,也没有艺术馆、图书馆。
从北京回来后,我常常做梦,梦到自己在一个大城市里。但醒来后,发现自己还在布尔津,我很失落。
我对我妈说,我想去外面上学。她以为是乌鲁木齐。我说,上海。现在想,很神奇,这完全是一个小孩子“异想天开”,但我妈妈竟然支持了我。
到了上海,那是一个和布尔津全不同的环境。
我们的日程表是这样的:5:00 起床,跑步。学校每个地方都有个刷卡点,你要把这些点都刷完,才能去吃饭。之后是早自习。8:00 正式上课。12:00 放学。
半小时后,开始午自习,一般要默英语。17:30 放学,一小时后,是晚自习。21:30 放学,半小时后熄灯睡觉。在半小时内,要洗澡,就没时间吃东西,因为干啥都得排队。
我们同学曾挑战最快的洗澡时间,用时 4 分钟。
对比之下,我们在布尔津上学,完全是“放羊”。我们早上 10 点上课,中午休息两小时。晚上七八点钟放学。放学后,和同学一起回家,边走边玩。
我们会做很多无聊的事情,明明不顺路,先把同学送回家,把她送到楼下,她又跟我一起去我家。
刚开始,我很不习惯。校园里,没有人是匀速走路的,大家都是快速走或跑起来,并且随时手里面拿着一本书背东西。
好奇怪,休息时间不就是用来休息的吗?我不想用来背书、跑步、参加一些我并不感兴趣的活动。
“你不要这么懒散”,老师常说我“拎不清”,我的时间总不够用,明明已经很紧张了,还总会迟到。
大学时,我报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但被调剂到旅游管理。我身边的同学们都在考研、申请去国外念书、找工作等。我一直在做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我迷上玩胶片相机、玩明信片,看文学、哲学书,谈一些很伤心的恋爱。
“你的人生轨迹会乱掉的”,我一个朋友曾对我说。
大学毕业后,我进了新疆的一家旅游公司工作。朝九晚五,在一个很小的,永远拉着窗帘,只亮着一盏白色小灯的办公室里,坐着打电话,背各个旅游景点的电话。
干了一个月,我辞职了。我真干不了。或许我有些自大,我不想做个“螺丝钉”,这样的工作,对我没有任何获得感和成就感。
刚没工作时,我也挺难过的,感觉自己一直在做一些没结果的事情。看了很多书,但没写过多少东西;做一个读书账号,有了 3.8 万粉丝,但没赚到什么钱。
缓了几天,我才告诉家人我辞职了。“辞职就辞职”,我姥姥说。“你想过做实业吗?”妈妈小心翼翼地问过我。我说,没有。她就不再问了。
妈妈对我很信任,她知道我即便不上班,也一定会给自己找事儿干。
我和两个朋友买了辆不知转手多少次的车,改装了下,我们打算开着这辆车,到新疆各个地方采集一些当地的民族诗歌、散文、故事、图腾,把他们分享到网上,没想到竟收到了很多关注。
在上海时,人们追求“松弛感”。安福路、武定路、武康路上都是拍这种照片或视频的人。
但我觉得他们越追求松弛感,反而越紧绷。像布尔津这样的小县城,大家脑海里没有特定的词语,但走在路上的人都很松弛。
我们就是高兴就笑;伤心就哭;喜欢就紧紧地拥抱;想念一个人,立刻就去看他。
人生为什么一定要先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为什么不能想做什么,有条件就先去试试呢?
11岁时,我觉得布尔津很小;但 25 岁,我发现小小的布尔津有北京、上海容纳不下的东西。
撰稿:甄珍
责编:梁珂
而我妈是有力量的。她强大到简直随心所欲。她举重若轻——所有艰难的事情,都被她做得像是伸手从树上摘下一颗苹果。
——李娟《阿勒泰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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