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2021年《鱿鱼游戏》杀出一条血路后,韩国影视的影响力借着奈飞的力量在全球步步攀升。与奈飞合作的韩国影视作品如春笋般涌现,但越来越多观众意识到平台大数据对这些作品生产的影响,很多声称大制作、由奈飞出品的韩剧或韩影,都有着明显的公式化痕迹。于今年五月上线的韩剧《第8个秀》(《The 8 Show》),也被不少观众纳入了“公式化韩剧”“大数据产物”的类别中。这部韩剧由知名导演韩在林执导,请到热门演员柳俊烈、千玗嬉,主题同为《鱿鱼游戏》的“大逃杀”类型,开播前自然背负着较高的期待。但是剧集上线后表现平平,在中国也只获得了豆瓣6.9分。我们无从考证《第8个秀》的创作初心是否只是做一个《鱿鱼游戏》的复制品,但这部剧的确试图在“大逃杀”类型中辟出一条小径,来批判现实世界的种种社会问题。在一些方面,它比《鱿鱼游戏》走得更远,但当你试图深入这个故事时,又发现它与《鱿鱼游戏》停留在相似的地方。《第8个秀》的开局颇为标准:八个需要钱的人,接受邀请入驻一个神秘的节目,为自己濒临崩塌的现实生活最后一搏。不同的是,《第8个秀》没有设置一个个致命游戏,通过每轮淘汰一批人来决出胜者。它只有一套综合的规则,玩家在规则内可自由行动。甚至,《第8个秀》实行普惠式奖金政策,每位玩家只要待着,每分钟都会获得相应的钱,在节目倒计时结束时,累积的钱会自动打入他们的账户,贯彻“时间就是金钱”的道理。主办方还不希望玩家死亡。起码,不要死得太快。其中一条规则涵盖了玩家的生命安全问题:“有参与者死亡时,节目立刻结束”。《第8个秀》的活动空间是一个巨大的封闭摄影棚,分为住宿区和公共活动区,布满监控摄像头。住宿区有八层,一人住一层,而公共区则有一些玩乐设施和一个醒目的倒计时,提醒着玩家们节目还有多久结束。最开始,所有玩家都希望延长节目时长。在这个神秘的封闭空间里只要待着就能挣钱,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了。而且看起来没什么危险——他们不必互相厮杀、主办方定时提供必要的食物和水、外界的一切都无法进入这个空间。每位玩家的房间都是无任何添置的空房,连厕所和浴室都不具备。玩家们虽然能通过房间里的对讲机购买除食物和水外的任何物品,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个地方的物价是现实世界的一百倍。因此,即便他们每分钟都在挣钱,却不代表他们能在此处度过无忧的时间。而为了延长节目的时间,赚尽可能多的钱,玩家们发现他们需要挖掘一些“有趣”的事做,从而满足无时无刻不在观看着他们的神秘主办方。整场秀中,没有任何主办方人员出现,连声音也没有。作为打造这个地方的最高权威,主办方只留下了规则说明便完全隐身,不介入任何事端,只以那个巨大的倒计时来传话——假如现场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时间便会增加;假如没有任何引人注意的事发生,那么时间会流逝直至结束。导演韩在林试图借这个设定批判自媒体时代的种种丑态。如何获得关注,无疑是当代创作者面临的关乎生存的问题。而由于数字化时代的降临,内容生产全面民主化,流量几乎等同于钱,内容不再由创作者定夺,而是观众说了算。因为观众有无数选择,一则内容无趣了,那就滑向下一则。这激发出最残酷和扭曲的竞争。越刺激、越猎奇的内容,越能引发人的好奇与关注,也就能换来越多的钱,这在《第8个秀》和现实世界中都是真理。于是,在戏里参加秀的八个人,靠贩卖自己的生活奇观和制造事件来取悦隐身在监视器后的主办方。他们刚开始以为爬楼梯能赚取时间,后来发现观看者早已失去兴趣,时间不再增加,焦虑的他们只能发明新的游戏,不断创造新的刺激。有人用鼻子吹笛,有人单手碎石,有人表演杂技,有人回房间做爱。他们由此赚来不同量的时间,共同延长这场秀的时长,而权力结构也在赚钱能力的差异中逐渐形成。八人看似是自由的,但他们要想留下赚钱,就得表演,且表演难度只会越来越高,因为刺激的阈值没有回头路。一如哲学家韩炳哲在《透明社会》中的提醒,“数字化全景监狱的特殊性首先在于,居民们通过自我展示和自己揭露,参与到它的建造和运营之中”。“观看即暴力”贯穿《第8个秀》的始末,而在屏幕前真实地看着这部电视剧的我们,似乎也在导演的设计下,变成施加暴力的一员。不同于《鱿鱼游戏》对游戏制作方有明确交代,《第8个秀》没有透露主办方的任何面目。这里的留白似乎可以看作一个隐喻,它指向隐藏于屏幕外,模糊但真实存在的观众。回到那条关于参与者生死的规则:一旦有人死亡,节目即刻结束。制定者如此规定,并非真的在乎参与者的性命安全,他们只是不希望好不容易找来的乐子过快地消失,于是用金钱作诱饵,将八人变成供应刺激的奴隶。不轻易让参与者死亡,甚至比《鱿鱼游戏》类的大批量屠杀更可怖——活着就是为了服务他人的快感,这完全剥夺了参与者的主体性,将独立的人降格为彻底的奴隶。而正是因为没有紧迫的死亡威胁,警示他们被操控着,《第8个秀》的参与者们深陷自我剥削的陷阱。主办方几乎不用做任何事,就能获得源源不断的快感。虽然没有生死攸关的致命游戏,《第8个秀》却有隐藏的游戏规则操控走向。每位玩家的房间里,都有一个用于传送物品的传送槽,连接着八层楼。玩家自己下单购买的物品和每天定量提供的饭盒和水,都通过同一个传送槽传送。由于玩家无法单独购买食物和水,每天由主办方提供的饭盒和饮用水成为了有限且关键的公共资源。这些公共资源从八楼开始依次往下传送,意味着楼层越高的玩家,权力越高,因为他们拥有优先选择权。不仅领取食物的顺序赋予八楼最高权力,每个人的时薪和房间大小也由楼层决定。八楼的房间最大,每分钟赚取的钱最多。以此类推,一楼的房间最窄小,每分钟赚的钱也最少。而楼层的分配全凭玩家的运气决定,由他们入场时自行选择,入场后基本没办法更换。这场秀刚开始时,八位玩家还对隐藏规则一无所知。他们在公共区域会面,决定就用楼层称呼每个人,不必知道彼此的真实姓名。毕竟大家都是走投无路才来挣钱的,将来回到现实世界,不见为妙。在这个隐去姓名的封闭场域里,玩家的代号即本人的阶层身份,权力的分野随即上演。起初,八人打算以平等的方式合作赚取时间。在第一个摸索出的爬楼梯项目中,八人分成两组,轮换着爬楼和休息。一楼大叔由于腿部残疾,无法进行体力劳动,作为弥补,他提出由他来保存所有人的排泄物。而八楼女士(千玗嬉饰)则在爬了几天楼梯后感到厌倦并放弃,这开始引起其他人的不满。玩家们后来意识到,获得时间的方法是展现不同的乐子,并非爬楼梯这个行为,于是他们调整为每天聚起来进行个人才艺表演。改成才艺表演后,体力不再是评判标准。实际职业为马戏团演员的一楼大叔,通过专业的表演帮大家赢得大量时间,他因此提议重新选定所有人的“厕所”。在选“厕所”的匿名投票中,多数人将票投给了房间条件最优渥、时薪最高的八楼。此前岌岌可危的协作关系终于走到拐点。她断然推翻了这个民主决定,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拒绝沟通。当其他楼层的玩家准备找她理论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理论的资本——八楼只要将每天供应的饭和水全部拿走,楼下的所有玩家便毫无反抗之力。最终,新的“厕所”由才艺表演最差的三楼承担。大家好不容易获得了食物和水,从奄奄一息中活过来,八楼则借此确立了自己的统治地位,节目开始走向泯灭人性的一端。八楼拥有的特权迅速吸引来拥护者。四楼做她的佣人,六楼帮她用武力镇压低层玩家。本不想参与的七楼被八楼的团伙强制拉拢,八人再次分成了不同社会等级的两组人。每天一睡醒,低层玩家会在高层玩家的监视下玩游戏,谁输了就要承受侮辱性的惩罚。不掌握生存资源的低层玩家被死死压制,不断剥削,替高层赚取时间的同时,还要被他们羞辱。底层玩家们不是没有机会反抗,他们四人之中,有一位是住二楼的女打手,她的实力与六楼壮汉旗鼓相当。但日复一日地被戏弄和压迫令他们身心疲惫,慢慢地,承受比反抗更令人有安全感。真正成为被压迫者的瞬间,是当恐惧变成麻木的时候。当你对不公习以为常,就会放弃甚至忘记自己可以反抗。后来在七楼的悄悄帮助下,低层玩家们得以推翻高层玩家们的统治。但反抗成功反而带给低层玩家们更大的挫败感——即便承受了长时间的殴打和羞辱,他们无法对高层玩家们施加同样的暴力。很多时候,统治阶层也没有想象中睿智,他们只是恰好掌握着生存资源,并且比一般人更自私冷血。统治资本是有限的资源,工具则是武力和恐惧。实际上,统治者很可能因为拥护者的甜言蜜语而充满漏洞,但被压迫者一旦陷入被压迫的循环,跳出来需要经过艰难的心理斗争。战胜恐惧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从这个层面来看,《第8个秀》与最近的政治电影《首尔之春》呈现了权力斗争中相似的荒谬。复杂幽深的人性往往是大逃杀类型片的一大看点,在极端面前,人会做出什么选择也是一种奇观。《第8个秀》对善恶的处理比《鱿鱼游戏》更胜一筹,在于它呈现了不纯粹的善,以及权力如何演变成极致的恶。整部剧里,没有一个角色是光明磊落的善人。最正义的二楼一度因为同伴们不愿对她坦白,而变得蛮横专制。为人心软的五楼,则因为过度善良而导致低层同伴们陷入危险。和《鱿鱼游戏》一样,《第8个秀》也有一名绝对主角,是平庸的三楼(柳俊烈饰)。他因为被朋友骗而欠债累累,每天靠打零工为生,想自杀又没有勇气,因此才来到这个神秘的节目。三楼的身上有着底层小市民的种种特性,他爱算计、有虚荣心,人不坏,却也很在乎自己的利益。他的智商不足以让他免受上位者的剥削,但关键时刻能保护自己。将整部剧的叙述视角交给一个平庸的小人物,并非为了方便制造人物弧光,而是认真审视一个非圣人、一个没有特殊技能的人,面对强权如何生存。在八人中,三楼始终是一个有点懦弱的普通青年,但他的懦弱、退缩和关键时刻的善良代表着大多数人在极端环境下的反应。在本剧的最后,一场意外的火灾将一楼烧成重伤。眼看他马上死亡,场地的大门却依旧紧锁,他们无法呼唤救援,监视着这一切的主办方无动于衷。危急之时,三楼想到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既然他们八人存在的意义是被观看,那么不让躲在监视器后的人看见他们,是否就能离开了?他赌对了。在三楼愤怒地击碎现场的所有摄像头后,原本紧锁的大门打开了。无法被观看,就无法提供主办方想要的价值,他们也就获得了离开的自由。如果将这部剧看作一个弱者反抗的故事,导演给出的行动答案是:“不要玩别人给你制定的游戏”。当弱者处于被压迫的系统中,顺应现有的规则,或在规则中寻找安宁,都只是暂时性举措。唯有破坏和颠覆他们写下的规则,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去建造而不是去适应,在《第8个秀》的语境下,破坏也是一种主动的建造。极端环境下人性善恶的博弈,在众多大逃杀类型片、末世求生片中都得到过讨论。《第8个秀》的独特之处依旧在于,这里面的八人并没有面临紧迫的死亡威胁,因此协作共存是可能的。可惜的是,故事的展开还是依赖血腥暴力,以及近乎疯魔化的恶意。暴力尺度在剧集中后段拉得越来越大,除了让低层玩家互相殴打的恶趣味游戏,八楼还发明出新的酷刑折磨其他玩家。所有人被剥夺睡眠,无休止地观看恐怖录像,而她则在顶层观看着被折磨的同伴,从他人的痛苦中享受刺激,变成了新的“节目主办方”。政治学者包刚升介绍过统治模式的基本困境,一方面统治者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另一方面统治者本来也只是社会中的普通个体,当普通人突然拥有巨大的权力,就会带来问题。《第8个秀》呈现了普通人如何从意识到自身的特权,一步步成为压迫者。但继续为观众刻画恶的演化,强调阶层的不可撼动,在当下是否还有意义?最近五年,全球经历了瘟疫和战争,每个国家都上演着不同程度的族群撕裂,人们恐怕对恶意与仇恨再熟悉不过。大环境糟糕时,恶总能轻易地占据上风,侵蚀人性。在这样的现实背景下再探讨人到底能有多邪恶,似乎也是一种“适应”,而不是去“建造”。《第8个秀》固然有野心,许多当代社会病症,包括阶级固化、贫富差距、政权全靠暴力、流量经济下人的异化,等等,都能在其中找到踪影。但暴露了这些旧问题之后呢?在这个微小的真空实验场里,人真的无法用共情、理解、合作的方式去做出抵抗吗?这场秀得出了“人性脆弱”的旧结论,依旧缺乏对人性的新想象。故事的最后,所有人回到现实世界。三楼为一楼举行了简单的葬礼,没有互通过姓名的几人默契地聚到一起,送别逝者。"The show must go on." 如果演出必须进行下去,请永远不要互相遗忘。🎪
撰文:林蓝
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
配图:《第8个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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