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毅给杨绛先生的信｜“有时候看着月光就很好了，不一定非要到月亮上去”
提起与杨绛先生的交往，周毅曾说，杨先生给予她甚多，而她的领悟是“慢慢地，一点一滴地，随着自己的进步，get到了一点什么。你没到那一步，也接不住。知道它在那儿，也说不出”。
杨绛(1911-2016)，本名杨季康，江苏无锡人，中国有名的作家，戏剧家、翻译家。杨绛通晓英语、法语、西班牙语，由她翻译的《堂吉诃德》被公认为翻译佳作代表作品。杨绛创作作品丰富，小说《洗澡》《 洗澡之后》，散文《我们仨》《走到人生边上》等都是当代文学很重要的收获。
周毅（二通）
(1)
亲爱的杨先生：
您好！
有些事真是需要机缘的。
前几天我儿子忽然来问我，苏格拉底为什么会被判死刑？我竟然懵住了。他们学历史，学到雅典民主这一章，说苏格拉底的死是雅典民主衰落的起点，但没交代清楚死因。我也回答不出。于是搬救兵一样去找您翻译的《斐多》。
老实跟您说，当初看《斐多》，是没有太看懂。为什么不懂，也不知道。现在，同样的一本书，同样的一个读者，我忽然就如门洞大开一样走进去了，看着样样、句句都明白了。
原来，苏格拉底、释迦牟尼、孔子、老子，他们那个时候，用不同的语言，以不同的风度、口吻，讲的都是同一个问题！——人有灵魂吗？东西方的哲人智者都在这个问题上打过转，他们也都有同样的传说和记忆，像转世啊、轮回啊！苏格拉底用一点戏谑的口气说：“哎，你们得天天给你们内心的小孩子念念咒语，赶走他的怕惧。”在印度文化里面，咒语可是正经八百地念着呢！也不知苏格拉底念的是什么咒语？
苏格拉底被视作理性和人本主义的代表人物，是哲学家，而佛教却和“迷信”还脱不了干系，这是不公平的。苏格拉底说灵魂“依附着肉体活在人世的时候，从不甘愿和肉体混在一起，它老在躲开肉体，自己守住自己。灵魂经常学习的就是这种超脱呀”，这不就是佛家所说的“戒、定、慧”三宝？因戒入定，因定生慧。
苏格拉底说纯洁的灵魂“和那些爱财、爱面子、爱权力的人走的是相背的路”。杨先生，财、面子、权力，我自视都能看得比较平淡，但唯独他没有谈到的一点，情感，我还不能完全摆脱它带来的起伏，被它“污染”。
苏格拉底到底是男人吧，你看他把妻儿打发走的样子！女子要也有这样一颗不粘连、干干净净的灵魂，恐怕还真的要先“转女成男”，是不是，杨先生？
杨先生，我也算明白，要自己碰到了灵魂的问题，才能看得懂灵魂的问题。您的自问自答，最积极的是肯定人生的价值，在于“锻炼灵魂”，“在苦痛中完善自己”！而您结尾部分说：“灵魂既然不死，就和灵魂自称的‘我’，还在一处呢。”却是一个大胆假设，和一个大胆的愿望，您还期望以这个“我”的记忆、感受、思念，去重见失散多时的家人，对不对？
亲爱的杨先生，一年又要快过去了，我衷心祝愿您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保持清明健朗！
2012.12.12
(2)
亲爱的杨先生：
您好！
昨日秋分，气象预报说明天最高气温会从31°C下降到24°C，真是坐看秋天一日之内降临吧。
今年夏天不好过，上海连续经历了40多天的高温天。我不中用，本来打算暑假去看您，后来生病发烧，烧成肺炎，输了八天液，烧下来了，一时没注意好好休息，过了几天又出现心脏异动、胸闷力乏等，着实把自己给吓住了。明白自己终究不能大意，在健康问题上永远只能做一个二等公民。
还好，您过来了！不仅经受住了这个酷暑的考验，还经历了那么大一场风波，真是好样的，必须向您学习！😊
中秋前一天，吴学昭先生发来您的《洗澡之后》，让我看看，希望我能提些意见，供你们参考，因为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在考虑出版您2006年之后的作品集。这样，我得以一窥这部久闻大名的《洗澡之后》。
要夸您要夸您！我看到您还在那么细致地编一副缨络，这条线捋过来，那条线嵌进去，原以为你把杜丽琳“解决”了就行了，结果您还要给罗厚找对象！呵呵，真是个个您都是心头肉，那个小李真是不赖，配罗厚，让人心里舒畅！
但是，如果说您写这部“之后”，是为了许彦成和姚宓能终成眷属，以这个标准来看，却又只能说这部作品是个“未成稿”，是一个画家一幅大画的“草稿”，线条有了，故事、人物都有了，但细节、颜色、生气，还不够。
亲爱的杨先生，您知道吗，我读“之后”，有另外一番滋味。我能体会到您写这部作品后面的殷殷之情。您希望您喜爱的人幸福。姚宓和她妈妈说到“不，妈妈，妈妈知道相反不一定相成”，看得我心头咚咚跳，就像当初您给我的信中劝我的话一样。但是，要幸福，要圆满，是多难的一件事，绝不仅仅是想明白一个道理那么简单。
我有时候就觉得呀，您要人幸福的心是那么强大，100岁还能为他们写一部小说，那个气势，就像群山万壑赴荆门，我心惊胆颤地看着一叶小舟去闯激流，去过三峡，要去赢得一片新天地！
那么，这个峡道中最大、最危险的一个礁石是什么呢？就是杜丽琳。
只有杜丽琳有着落了，只有她幸福了，许彦成和姚宓才可能心无障碍地结合。
所以，如果说“之后”有一个主角，那不应该是姚宓，也不是许彦成，而只能是杜丽琳。您的注意力、同情心应该放在她身上，要发掘出这个“俗气”的“标准美人”内心存有的可爱之处、她的“真实”出来。要让叶丹和她的恋爱合情合理，让人信服。
所以呢，我有一个建议，建议您把整部《洗澡之后》放下，单单写一写这个杜丽琳，只要把这个人物写活，这个章节成立，那不管《洗澡之后》还有什么细节不完美，大节是立住了，生命、呼吸也有了，您的大愿也达成了。
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还记得六月的一个夜晚，我和吼儿在小区的河边散步，问他愿不愿意暑假一起去看望您，他一抬头，指着月亮说：“有时候看着月光就很好了，不一定非要到月亮上去。”我觉得臭小子说得还真不错，要知道我也是非常享受这月光的呀！
衷心祝福！
2013.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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