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有一部几乎没有宣发、排片极少的传记电影在国内几个城市的院线悄悄上线。靠着高口碑推荐，它不仅拿到9分的豆瓣高分，并且以非常稳定的走势，拿下600万票房的好成绩。这部电影是《泳者之心》（《Young Woman and the Sea》）。很有默契的是，大家主动放弃“泳者之心”这个模糊了性别的翻译名，转而用更有主体性的《老娘与海》。另一种默契，是除了《泳者之心》外，去年还有另一部讲述游泳运动的女性传记电影上线——《奈德》。但两部电影没有因为题材相似而产生恶性竞争，相反，它们形成了良性友好的互补，一同鼓舞了无数人。今天我们就来聊一聊这两部作品，以及它们为何如此有感染力。《泳者之心》的主角是一位年轻的美国女孩，特鲁迪·埃德勒，在1926年成为第一位无辅助横渡凶险的英吉利海峡的女性。但这部作品并不沉重压抑。《泳者之心》的风格和拍摄手法都非常热血，甚至有几分迪士尼童话的感觉，电影中满是明媚的阳光，不乏幽默的情节，虽然有凶恶的“反派”，但还有更多内心温柔又开朗可爱的角色。故事由一个又一个的激动人心的“爽点”不断推动着。这是一部成长和热血向电影，却不免令人感叹，在女孩追梦的过程中，从来没有可以理直气壮地、被全世界托举和认可的少年梦想，更没有理所应当被偏爱的少年天才。电影中的每一个“爽点”，都隐含着一股愤怒，愤怒着要打破一个又一个限制女性的桎梏。特鲁迪出生于1905年，彼时的女性不仅被限制参加竞技体育，甚至她们想要进行任何的体育活动，都会遭遇非议。特鲁迪不断地与父亲抗争，才得到了参加游泳训练的机会。随着天赋展露，特鲁迪被选中前往巴黎参加第一届有女子游泳项目的奥运会。时任美国体育官员詹姆斯·E·沙利文虽然同意她们参赛，却坚持让她们在整个航程中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他甚至安排了修女在门口把守，确保她们的“安全”。与之相对，男性运动员却可以在甲板上自由行走运动。沙利文为了证明女性不适合运动，还在暗中使了不少绊子。但是，特鲁迪化解了一个个人为设置的障碍，尤其是在她姐姐梅格的帮助下。影片中的姐妹互动十分动人。由于时代所限，梅格不得不进入被安排好的婚姻，也放弃了一同游泳的梦想。但影片并非要将特鲁迪和梅格塞入“进步vs落后”的简单二元关系中，恰恰相反，电影在说，即使在大环境的限制中，梅格依然可以帮助到妹妹。梅格充满巧思，比如她用融化的蜡烛修补了妹妹护目镜上漏水的洞，在特鲁迪因为传统包裹身体的泳衣被水流刮伤时，还把特鲁迪的泳衣剪成两片，改造尺寸、使其更紧——制作出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件比基尼。这样的泳衣几乎不会产生任何阻力，避免擦伤泳者，但在当时保守的社会风气下，让女性露肤无疑是惊世骇俗的。《泳者之心》的热血不局限于特鲁迪一个人。在英吉利海峡的波涛里游泳时，特鲁迪的每一点前进、每一次克服困难，都会通过信鸽和电报被许多守在收音机前的听众收听，成为世界级的传播事件，像英吉利海峡的暗流一般，默默推动着潮水改变。在更换了暗中使绊子、希望女性失败的教练沙利文后，1926年8月6日，特鲁迪完成了第二次横渡英吉利海峡的挑战，以14小时31分钟的成绩（比男性纪录快了足足2小时）打破世界游泳纪录，彻底推翻了“女性没有能力参加体育比赛”的陈词滥调。由于特鲁迪的成功，在随后的1928年奥运会上，更多体育项目向女性开放。回到美国后，有200万人参与了庆祝特鲁迪归来的游行，这是史上规模最大的运动员主题游行。此后，无数被鼓舞的女性参与体育，夺回自己的身体掌控权。特鲁迪改变了体育史。《泳者之心》结尾，特鲁迪坐在花车上游行时，现场满是明亮的色彩和狂欢。虽然气氛类似迪士尼公主巡游，但观众明白，她并非传统意义里的公主，她不只为了婚嫁、等待王子拯救而活，而是完全拥有了自己的主体性。耀眼的特鲁迪，是一位正在全力燃烧自己的女性。愤怒是《泳者之心》里非常关键的一种情绪，正如《好不愤怒》里写，“我已经承受住愤怒，将其化作行动主义。我的愤怒演变成了决心”。正视愤怒，是开始行动的第一步。愤怒给了特鲁迪们一面透镜，让她们重新看清和认识这个世界，理解其中的种种不公；女性的愤怒更是成为了一种驱动力，激励着她们继续前行。这将是一场漫长的斗争，也许永远没有尽头，但是特鲁迪已经用行动向我们表明：我绝不退缩。《奈德》的故事发生在近一个世纪之后，同样是改编自真实人物的传记电影。《奈德》与《泳者之心》不只是题材上相似，细细体味，可以挖掘出许多对照的情绪与历史潮流的改变。在特鲁迪横渡英吉利海峡90年后，经过一位又一位女性的身体力行，女性游泳成为家常便饭。而《奈德》的主角奈德的最大挑战，也逐渐从打破外界枷锁，转为面对自身的梦魇。相较之下，《奈德》的讲述以及延展讨论都更为私人，也让我们得以更真实地触达长距离游泳的体验，以及这一行为的艰辛与极致浪漫。影片以一对老姐妹的对话开场，在一场生日聚会上，一位叫邦尼（朱迪·福斯特饰）女性对聚会的主角调侃道，“经常被人祝贺，烦了吧”，这位叫戴安娜的女性（安妮特·贝宁饰）则用着略带不屑与玩世不恭的神情回应道：“不烦，这是我应得的。”神采飞扬的戴安娜，正是著名的游泳运动员戴安娜·奈德（Diana Nyad）。早在高中时期，奈德就展现了高超的游泳天赋，中学时奈德就赢得了三个佛罗里达州州锦标赛的仰泳冠军。原本奈德想参加1968年的奥运会，但1966年时她患上了心内膜炎，这使她丧失了原本骄傲的游泳速度。但这没有击垮奈德，爆发力不够，她便转向长距离游泳，1970年她就创造了一个世界纪录，随后创造了更多。比如在1975年，她以7小时75分钟的速度环游了曼哈顿岛，比当时的世界纪录足足快了59分钟。1978年，她试图挑战从古巴游到佛罗里达，可惜并未成功。30岁后，像许多运动员一样，奈德不再继续依靠体力与身体机能的竞技体育，转向体育记者的文字工作。此后奈德再没有游过泳，直到30年后她再次入水，震撼了所有人——2011年，她决定重新开始年少时的梦想，以61岁的“高龄”挑战横渡墨西哥湾，从古巴游到佛罗里达。奈德的梦想几乎被所有人视为不可能，从古巴到佛罗里达海岸的直线距离就有166公里，是英吉利海峡宽度的5倍多，需要连续游泳60小时。更致命的是，英吉利海峡平均水温约17℃，墨西哥湾的平均水温常年为27℃，温暖的水温让它成为诸多致命的海洋生物的栖息地，尤其是具有攻击性的鲨鱼和剧毒的箱型水母。湍急、变幻莫测的墨西哥湾暖流，都是极大的挑战。61岁时，奈德的妈妈去世了，享年83岁，这让奈德猛然惊醒，时间怎么一闪就过去了？回看过往，她意识到自己花了太多时间沉浸在“失去的婚姻，小时候无法阻止的性侵，职业路径没能持续”的懊悔和自责之中。这让奈德下定决心，在所剩不多的岁月里，她要活在当下，为自己而活。影片外，现实里奈德在一场TED演讲中曾说，“治疗这些毛病的方法，就是让自己去追求一个更高远的梦想，挑战极限的梦想。人生是一条单行道，那我要做的，就是回头看的时候不会后悔。我决定，要用百分百的决心和不可动摇的热忱，去做一件事情，一件在人生剩余的每一分钟里，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有邦尼表示“如果你真的要踏上这个旅途，我会从头到尾陪着你。”邦尼并不是专业的游泳教练，但由于多年的老友相处，她与奈德有极高的默契，她会细致观察奈德的每一个反应，并给出最合适的辅助，是奈德成功里最不可或缺的一环。下定决心之后，奈德就开始游泳训练，并一点点提高持续游泳的时间——从6小时、12小时到24小时。她一点点地接近着目标。但2011年再次挑战时，由于洋流流向十分复杂，每年的窗口期只有几天，奈德失败了。于是，第二年、第三年，再战再败、再败再战，奈德没有放弃，而是第五次站在古巴的海岸上。长距离游泳是一种“知觉的剥夺，是肢体的强迫”。人长时间位于水下时需要面对，紧紧地覆盖着头颅的浴帽、被海浪击打后模糊的泳镜、需要不断划水的紧张感，这些逼迫着泳者只能面对自我，坚持向看不到尽头的远方游去。奈德在水里坚持游了53小时，由于篇幅所限，电影最终只展示了几个代表性的凶险片段，比如她在海里被箱形水母的触角蜇伤。奈德先感到像被火烧的灼热疼痛，随后是毒性蔓延后的全身麻痹，她只能像螃蟹一样在海里划拉着。还有把人推向反方向的洋流，近在咫尺的鲨鱼，以及喝下太多海水后受刺激不断呕吐的消化道。奈德在被称为老年的高龄，与队员一起克服了这些困难，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完成这项挑战的人。在海里游泳时，奈德感受到一种“人生可以很高”的强烈情绪，“身处在墨西哥湾流的湛蓝之中，一边呼吸，一边看着前方无尽的海洋，感受这个我们生活的蓝色星球的雄伟，真的让人叹为观止。当你这样活着，当你用这样的激情活着的时候，是没有时间可以后悔的。”64岁的奈德在经历53小时的艰难游泳后，成功到达佛罗里达海岸时，面对汹涌热烈的人群，刚刚上岸的她说了三句话：第二，“你可以在任何年纪追求你的梦想，永远不会太老。”第三，“这看起来像世界上最孤独的努力，许多方面确实如此。但最重要的，这是一个团队，如果你认为我很厉害，你应该见见邦妮。”《泳者之心》与《奈德》不只是逆境中的胜利，也不只是歌颂挑战身体极限、忍耐疼痛的美德，它强调的是，当你坚持一件事，为此调整心态、开拓视野，就已经是一种胜利。如奈德所说，“我不相信强加的限制，我不相信任何限制。”当社会时钟不断驱使我们向前、被年龄焦虑席卷时，她们身体力行地告诉我们，也许年龄渐长会使身体机能下降，但它会带来无可替代的智慧。随年龄而增加的阅历、智慧以及决断力，弥补了因为年老而下降的运动能力。与年轻时的第一次挑战不同，60岁的奈德不采用防鲨笼，并组建了一个有个性的队伍：脾气暴躁但经验丰富的领航员、寡言的船长，还有鲨鱼专家、水母专家、运动专家……他们是一个“水中ICU”，帮奈德捱过无数个惊险的瞬间。《奈德》有着非常私人和脆弱的部分。在影片的后半段，奈德和邦尼一段看似漫不经心的对话，透露了一个触目惊心的事实。奈德从14岁就被当时的教练、被视作“国宝”的奥运会选手杰克·尼尔森持续性侵。即使后来奈德公开发声，并得到了州警察局和检察长的确认，但尼尔森仍名列游泳名人堂。60岁的奈德选择继续游泳，不只是追逐梦想，更是在直面过去的创伤。通过一次次游泳，对身体渐进的掌控，奈德不仅拥有了强健的身体，还积累了年少时缺少的勇气、资源和话语权，足以捍卫自己。用当下流行的话来说，她将自己重新养育了一次，当内在的小孩失落和恐惧时，她能安慰和保护她。除了自我疗愈，奈德和特鲁迪的经历中，女性的支持是尤为重要的一环。奈德有邦尼，特鲁迪有姐姐、妈妈和教练，她们所提供的情感能量，远远超过各自专业的范畴，带来了许多超出框架和范式的灵感和帮助。《女性主义全球史》总结，对空间的争夺一直是女性主义的重要议题。女性所能进入的空间仍在受限，与此同时，那些由男性设计和主导的体系，一直都在阻止女性获得政治、社会和经济方面的应得的权利，但许多女性仍在勇敢地争取自己的空间。19世纪末，妇女参政论者苏珊·B·安东尼带领妇女争取投票权。之后的每个世纪，还有许多女性在被动缺席的场域里，一点点拿回参与权。不管是在女性曾被禁止下水的沙滩，游轮上被禁止运动的甲板，还是只能借用男性比赛的泳池，有无数的特鲁迪和奈德，在游向自己应得的权利。当然，激动人心的故事背后仍有许多遗憾，奈德的成功不被游泳协会完全承认；由于长时间游泳，特鲁迪永久失聪，她退出了竞技体育，投身于教导残障儿童游泳的事业。两位女性已经在水里完成了各自的篇章。“你无法战胜死亡/但是有时/你却能战胜生命中的绝望/你越是不断尝试/就有越多的光明到来/你的人生就是你的人生/当你拥有/你才会明白/你是如此了不起/诸神也等待着为你欢欣。”参考资料：
1. The True Story Behind Young Woman and the Sea | TIME, by B Olivia B. WaxmanA
2. Diana Nyad: Never, ever give up | TED
3. Diana Nyad: Extreme swimming with the world's most dangerous jellyfish | TED
4.《好不愤怒 : 女性愤怒的革命力量》｜丽贝卡·特雷斯特
5.《女性主义全球史》｜露西·德拉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