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奥运会
用奥运五环点缀的埃菲尔铁塔伫立在巴黎的夜色中。视觉中国供图
作 者|梁 璇
当地时间7月26日举行的巴黎奥运会开幕式上,一簇簇激光点亮埃菲尔铁塔,唤醒百年前的奥运记忆,让奥林匹克的热潮蔓延至巴黎的3473条街道、544个广场和373条大道……
经过一个世纪,巴黎再次因奥运会而热闹起来。奥运会也在巴黎迎来了暌违已久的观众,结束了连续两届赛会因疫情被迫出现的空场。
4年前,全球新冠肺炎疫情严峻,东京奥运会推迟一年举办,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表示,“奥运会是幽暗隧道尽头的光亮”。北京冬奥会,和疫情的对抗仍在持续,“双奥之城”交出完美答卷,让奥林匹克之光鼓舞了困在黎明前夜的人们。
如今,疫情阴霾消散,但人们仍在期待奥运会,期待它像一盏明灯,帮助人们为地区冲突、性别平等、气候变化等人类面临的共同挑战寻找更开放的答案。
“奥运会之所以能从一个地区性的宗教祭祀活动发展成为全球最具影响力的盛会,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百余年来,所有参与者都积极传承顾拜旦在奥林匹克运动思想体系中有关‘教育’和‘国际性’的初心。”在首都体育学院教授裴东光看来,不同于其他国际体育赛事,奥运会的经久不衰,是因为它早已超出体育范畴,总与时代休戚与共。
正如五战残奥会的法国残奥会冠军赫雅德·萨拉姆所说:“迎接奥运会就像迎接一个孩子的诞生,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当它真的发生时,它仍然是你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奥林匹克与世界同频共振
根据历史记载,第一届古代奥运会在公元前776年举行,位于希腊的奥林匹亚地区,最初是为了向希腊诸神献礼,同时展示古希腊各城邦的体育才能和团结精神。
1892年,法国人皮埃尔·德·顾拜旦从历史中汲取智慧,在巴黎索邦大学发表演讲《奥林匹克宣言》,成为现代奥林匹克运动的起点。作为现代奥林匹克运动创始人,他提出:“奥运应该向一切国家、一切地区和一切民族开放。”
“顾拜旦的倡议,使现代奥运会从一开始便打破民族和国家的界限,具有鲜明的国际性。”著名奥林匹克学者、北京体育大学“国家体育总局体育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主任黄亚玲表示,顾拜旦于1894年创立了国际奥委会(IOC),距今130年,奥林匹克运动历久弥新,关键在于奥林匹克所倡导的核心价值观始终符合世界发展的需要。
1896年,第一届现代奥运会在希腊雅典举行,标志着奥运会的重生;1924年,巴黎奥运会正式允许女性运动员参加,男女平等的号角在奥运会上吹响;电视机的出现让1936年柏林奥运会走进千家万户,1964年东京奥运会经卫星向全球实况转播,奥运和科技有了更密切的联系;1972年,“慕尼黑惨案”拉开奥运反恐序幕,人们面对恐怖势力的不妥协,让世界空前团结;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商业化的巨大成功帮奥运摆脱困境,奥运生态从此改变;1994年,利勒哈默尔冬奥会开创“绿色奥运”;2008年,中法英三种文字共同写就的《奥林匹克宣言》在北京向全球首发,成为奥林匹克文化发展的新起点;2021年东京奥运会,在人类至暗时刻点燃团结之光,“更快、更高、更强”的奥林匹克格言加入“更团结”;2022年北京冬奥会,3亿人参与冰雪运动的承诺让奥林匹克教育深入人心……
历经百余年,奥运会像一场场人类文明发展的汇报演出,以体育之名展现着关于人体极限、科技进步、文明智慧的永恒追求。黄亚玲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表示,奥运会起源于西方,但随着奥运会在全球的开展和奥林匹克精神的普及,奥运会已成为全球文化多样性与差异性互补共存的平台,“尤其在当下,地缘政治冲突加剧、国家自我保护主义盛行,能把世界人民团聚在一起的奥运会,对世界的安定团结能起到积极作用。”
“奥运会本身就是祈求和平的产物,现代奥林匹克运动本身就以建立一个和平的美好世界作为宗旨。”在著名奥林匹克学者易剑东看来,一个世界范围内战乱频发的年代,不具备举办奥运会的基本条件,而一个世界大同的时代,恐怕人们参与和举办奥运会的动力也会有所不足,“当前世界上局部战争和矛盾冲突不断,恰恰是奥运会最能发挥作用、也最有吸引力的时刻。从这个意义上看,巴黎奥运会对于通过体育实现世界的团结具有更大的特殊价值。”
2024年巴黎奥运会的口号是“让奥林匹克运动更开放”。易剑东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表示,更开放的意义,不仅在于面向世界上所有的体育利益相关者,还在于世界上更多与体育处于同样环境和条件下的其他领域,“通过相互竞争与彼此认同的方式,世界可以在一个大家共同认可的平台上实现相互理解与共同进步。这是奥运会高水平竞技最直观的象征意义,也是目前世界实现和平最亟须的前提条件。”
当然,这种理念有一定的理想化色彩。易剑东强调,毕竟,政治、经济和军事等势力不会轻易地放弃自己的能量,“然而,人类不能没有理想,为理想而奋斗恰恰就是人类趋向和平的不竭动力与鲜明写照”。
在理想和现实的碰撞中前行,确实是现代奥运会的写照。国际奥委会(IOC)奥运会部执行主任克里斯托弗·杜比表示,从巴黎奥运会申办成功至今,7年发生了太多的变化,本届奥运会是新冠疫情基本结束后举办的第一届奥运会,新冠疫情影响尽管没有了,但通货膨胀、可持续性发展和气候变化、安全保障等公共挑战,都在考验着巴黎奥运会的筹办工作。
“你无法保持平衡,必须迎接挑战。”在杜比看来,体育尤其是奥运会,永远无法免受世界上任何好消息或坏消息的影响,“好在体育家精神能让我们擅于面对挑战,在某种程度上,奥运会还要提出解决方案或引领趋势。”
例如,受到地缘政治局势、战争或恐怖主义等影响,世界上有近1亿人流离失所,“奥运会不仅不能忽略这样的现实,而且还要给他们提供参与体育的机会。”杜比提及的难民体育代表团,从2016年里约奥运会开始登上奥运赛场,不到百人的奋斗故事,用真实经历向世界发出了震撼人心的声量。此外,网络安全问题极其复杂,“如果说有一项赛事面临压力,那肯定是奥运会。”杜比表示,从法国政府到任何参与者,都必须团结起来,共同对抗这一邪恶势力,“所以,国际奥委会必须始终保持开放、主动、警惕和勇敢。”
“要么改变,要么被改变。”杜比透露,国际奥委会主席托马斯·巴赫是“改变”的积极倡导者,这种态度渗透到了国际奥委会的各个层面,这让他对参与奥林匹克工作感到振奋,“因为这里的人们总是乐于接受挑战”。
奥运会是最直击人心的课堂
“遵守规则、公平竞争、直面失败、勇于迎接挑战。”在裴东光看来,奥运会的传承与发展,不仅需要具有运动家精神的领导者,更要培养具有同样优秀素质的下一代,“教育是顾拜旦创立现代奥林匹克的核心诉求”。
顾拜旦的青年时代正值普法战争之后,整个法国社会被笼罩在战败的阴郁氛围中,和其他社会人士一样,他也在积极寻求兴国之道。作为教育家,顾拜旦曾多次前往英国考察,而当时英国的体育教育位于世界前列,尤其拉格比公学校长托马斯·阿诺德所推行的以竞技运动为主的综合培养体制启发了顾拜旦,让他决心用体育运动帮助法国怯懦、低迷的年轻人重振士气。
“奥运会的影响力不能限定在十几天的比赛日程中,奥林匹克应该成为一场思想运动,激励世界和年轻人。”国际奥林匹克收藏家协会(AICO)主席克里斯多夫·艾特·布拉汉姆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表示,每届奥运会都会留下珍贵遗产,相较物质遗产,有深厚教育意义的文化元素和创新理念影响更为重要。
漫步巴黎,如果要回溯100年前巴黎奥运会的历史魅影,伊夫·杜·马诺瓦体育场(1924年奥运会使用的科隆布奥林匹克体育场——记者注)、图雷尔斯游泳池保留了珍贵片段,“留下的‘遗迹’寥寥无几。”克里斯托弗透露,但当年的海报、奖牌以及“诞生了第一个奥运村”的创举依然能鲜活反映时代的底色。
正在进行的2024巴黎奥运会能留下什么呢?克里斯托弗透露,自从巴黎成功申办奥运会以来,许多文化和教育项目已经启动,尤其面向法国的学生群体。“例如,倡导所有学校每天都有30分钟的体育活动;‘2024一代’计划也让许多法国年轻人对奥林匹克价值观产生了兴趣。”据他介绍,“2024一代”是一个面向4-25岁人群的教育、文化和体育计划,该计划还拥有专门的网站,提供针对不同年龄段的指南、工作表或动画,内容涵盖海报、吉祥物、体育精神、火炬传递路线等。
克里斯托弗表示,为了追寻奥林匹克的历史线索,巴黎奥运会期间,奥林匹克收藏馆将首次向公众开放,“24项奥林匹克遗产”展览将勾勒出奥运会被世界文化碰撞出的成长轨迹,“将有一个展示中国在奥林匹克运动中的作用的橱窗,北京是第一个双奥之城,在奥林匹克运动的历史上留下了重要印记。”
“经历两届奥运会,中国的奥林匹克教育成果非常丰富,通过递交《北京奥林匹克教育工作报告》等形式,为国际奥委会提供了一份解决奥林匹克教育难题的样本。”裴东光表示,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彰显了资本的力量,改变了奥运会的生态,可与此同时,奥林匹克教育的重要性也有所削弱。为传承顾拜旦的“教育”初心,国际奥委会将奥林匹克教育作为重要义务,写进主办合同,要求城市、国家奥委会和奥运会组委会依照《奥林匹克宪章》的基本原则,采取各种行动,推动奥林匹克教育。
从2008年到2022年,中国在一系列申奥办奥的工作进程中,形成了由政府承担主责、建立管理体系、组织专家团队、典型项目推进、融入教育秩序、以姊妹校交流为核心的奥林匹克教育模式。尽管赛会已经落幕,但相关的奥林匹克教育活动已经在青少年群体中生根发芽,很多中小学将奥林匹克教育纳入学校教育教学内容,通过综合实践活动课程、体育课程、德育活动等方式,开展奥林匹克主题教育。
国际奥委会前主席罗格曾经盛赞说:“在奥运会开幕式之前,中国已经拿到了奥林匹克教育这第一块金牌。”
“我们都相信体育的力量。”杜比坦言,奥林匹克教育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奥运赛场、运动员总拥有直击人心的魔力。他记得,在东京奥运会上,美国选手西蒙·拜尔斯、日本选手大坂直美等运动员坦承心理健康问题成为焦点事件,“年轻一代的心理问题不可忽视,当这些勇敢而成功的运动员直言自己也被心理健康问题困扰且给出解决办法时,可能给了许多人信心。”他强调,尽管奥运会舆论的焦点依然是100米谁的速度最快、射击比赛谁的枪法更准,“但比赛的意义远不止于此,类似友谊、超越、反对歧视、包容等很多抽象的价值观,会因赛场上真实发生的一切而变得具象,这就是奥运会与众不同之处。”
未来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奥运会
奥运会可以成为课堂,更可以成为广交朋友的“聚会”。
踏上赛场前,作为巴黎奥运会中国体育代表团年纪最小的选手,年仅11岁的滑板少女郑好好坦言“对奥运会没确切概念”,她向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表示,对奥运会的“初印象”来自滑板选手张鑫在东京奥运会的表现,“觉得可以和那么多外国选手同台竞技,像朋友聚会一样,特别有趣。”她预计,“奥运会可能是我最不紧张的一场比赛,我只要发挥出应该有的水平就好。”
像郑好好一样,在紧张竞技氛围中加入切磋、交流“松弛感”的选手越来越多出现在奥运赛场,他们不仅代表着年轻一代运动员迭变的体育观,也推动了滑板、冲浪、霹雳舞、攀岩等备受年轻人推崇的体育项目兴起。
针对这些新兴体育项目的人才选拔,国际奥委会创立了全新赛事“奥运会资格系列赛”,上海成为这项赛事的首站举办城市,充满街头嘉年华气息的赛事氛围探索出崭新的奥运样板。赛事举办期间,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表示,“我们正在推动体育运动更城市化、更年轻化、更包容、更可持续,并体现性别平等。这一全新赛事让大家看见国际奥委会想象中的现代奥运会的样子,目前,上海在这条道路上已经迈出了一步,巴黎奥运会将沿着这个方向继续前进。”
按巴赫的说法,巴黎注定要打上奥运会“变革”的烙印。
“如果说,希腊是奥林匹克之母,那么法国就是奥林匹克的长女。”克里斯托弗表示,此前,法国举办过夏季和冬季共5届奥运会,贡献了很多奥林匹克历史上的创新之举。这种革新的“雄心”同样会延续到2024巴黎奥运会:开幕式上流动的塞纳河的轮船、薰衣草颜色装点的田径跑道、埃菲尔铁塔下的沙滩排球……“这届奥运会的很多画面将让我终生铭记。”克里斯托弗表示,一届提倡性别平等、更经济、更环保、把城市地标当成赛场背景的奥运会,“注定会影响到未来的几代人”。
克里斯托弗就将加入“历史书写者”的队伍——8月10日,奥运会男子马拉松比赛结束后,他将和2.4万名来自世界各地的普通跑者一起踏上奥运赛道,感受一场真正面向大众的奥运会马拉松,其中,就有来自中国的快递小哥、乡村振兴特派员等。无论平时分饰什么社会角色,但在巴黎奥运会期间,这些普通人也能像世界各地的运动员一样,以奥运之名,相聚于此。
在易剑东看来,无论是在塞纳河办开幕式、在地标等开放空间看奥运会,还是大众可以通过选拔参与马拉松赛,都让奥运会变成了一个完全开放的场域,符合巴黎奥运会口号“让奥林匹克运动更开放”的定义。
“奥林匹克运动不仅仅是针对精英运动员,还针对普通大众。”易剑东表示,除了倡导对世界不同种族、性别、宗教、意识形态和国家的人群采取开放的态度,剔除各种分歧和偏见,团结在奥林匹克五环旗下,口号中的“更开放”还在于倡导通过体育服务全人类,倡导老百姓通过体育锻炼形成积极健康的生活方式。
“现在,我们着眼于《奥林匹克2020议程》及全球社会趋势,致力于构建一个能够全面应对社会问题的范式,并同时推动体育运动更深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2024巴黎奥运会和残奥会组委会首席执行官艾蒂安·托博伊斯表示,正是在此背景下,“全面开放的奥运会”与“为共享而生”的理念应运而生,“它们旨在让尽可能多的民众成为奥运会与残奥会的一部分,鼓励大家积极参与其中,同时也服务于奥林匹克运动本身。”
“奥运会已经发生了变化。”自1992 年巴塞罗那奥运会以来,托博伊斯以运动员、申办大使、赛事顾问等身份参与了至今的每届奥运会,他认为,许多全球共同面对的挑战可以通过奥运会展示出解决问题的决心和可能,例如,“我们与国际奥委会一起解决了可持续发展问题,并履行了将碳足迹减少一半的承诺;我们为性别平等贡献了自己的力量,让男女运动员人数相同,包括为全民马拉松赛事分配相同数量的男女参赛名额,在工作人员和志愿者计划中实现性别平等;我们还将在残奥会上讨论人们看待残疾的方式以及我们如何增强无障碍设施。”他确信,“我们能够做到所有这些事情,同时保持很高的雄心,举办一场精彩而又负责任的奥运会。”
大胆、雄心勃勃、确保与以往的奥运会不同。这是巴黎奥组委官员谈及这届赛会的高频词,展现了一个和奥林匹克渊源深厚的国家对影响奥林匹克未来的野心和共识。而对于随之而来的质疑和不确定,2024巴黎奥运会和残奥会组委会主席托尼·埃斯坦盖态度坦然,“永远都不会完美。我曾是冠军运动员,但我冲过终点线时,我也可能做得并不完美。我不确定每次出发之后会经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只要勇敢出发,我将会改变。”
巴黎奥运会的比赛,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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