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三十岁的最后一年

中国人算年龄用虚岁，龙年农历新年一过，我已经把自己自动规划到40岁。反正39和40，听起来并没有差。但真到了生日这天，忍不住锱铢必纠一下，对，我39周岁。

已然到了三十段的最后一年。

前两天和朋友阿萌吃饭，说到快要过虚岁四十生日，朋友诧异地看着我说：“总觉得你写那本三十岁的小说，好像就是不久前发生的事。”

有时我也诧异，明明三四十可以归为一档，可是三十跟四十真的差好多。三十岁，还是搓搓手准备大展拳脚的年纪，要爱，要赚钱，要发财，相信明天会更好。四十岁，每次去同龄人聚会，听到的都是如何养生，如何保养，甚至还有几个只比我年长几岁的人说，准备退休了。

三十岁的脑子里，装了半瓢荷尔蒙，总觉得会有什么奇迹发生，要做奋力一搏。于是我那时虽然已婚，有个两岁的小孩，照样可以写情感小说，甚至觉得可以长长久久写下去。四十岁的脑子里，荷尔蒙没有了，只多了很多的喟叹。

最近的喟叹之一，是重读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发现他形容自己“苍颜白发”的时候，不过跟我一般年纪，也是四十未到，正值壮年。读书时候背过，现在忘得只剩下几句首尾，“环滁皆山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

初中生背古文，只品出了欧阳修喜欢喝酒，又酒量不好，醉醺醺在山上看风景。中年再看，才知道他去滁州，是受了诬告，心情不好。越品越悟出几分无奈，景色这么美，天气这么好，游人如织，大家都玩得很开心。而太守本人，“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也”。

可是你说他不快乐，好像也不对。我们中年人，是善于在玻璃碴子里找糖吃的。生活那么多不如意，随便消化消化，也就过去了。

因为不如意是种常态啊。

最近因为放暑假，家里乱七八糟，忍不住跟助理吐槽，如果我是《红楼梦》里的贾母，该多好。一屋子人都要看我眼色，说话句句挑着老祖宗爱听的，吃东西挑我喜欢的，看戏听曲子也只挑我爱看的。我助理想了想说，老师，你真的想生出一窝吃喝嫖赌的后代吗？

啊，这，倒是没想到。

我的生日在盛夏，小时候这个季节买不到蛋糕，眼巴巴盼了好几年蛋糕。这几年不想要蛋糕了，但是生日蛋糕越来越是必需品。因为我女儿是个生日派对狂热爱好者。她每天都在问，今天是生日派对了吗？

是的，今天真的是生日派对了。

生日这天我睡到了十一点，迷迷糊糊中，听到两个小孩在商量，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然后他们把毛绒玩具堆满我的床头，大声祝我生日快乐。艾文问我，你要不要咖啡？

早餐是黑咖啡和全麦面包，他们已经充分了解我的喜好。艾文在院子里发现了一根被台风刮下来的树枝，他扛进来说：制造点氛围感。

之后又笑嘻嘻说，“这是台风送来的生日礼物。”

我很喜欢这颗巨大的树枝，但像每一个妈妈一样，脱口而出：啊呀，会不会很脏啊？

外面风很大，呼呼刮着。里面两个小孩一刻不停地跑着，妹招呼我，妈妈，咖啡泡好啦，快来喝呀。

我分别问他们一个问题，等你们到了妈妈这么大的时候，会在干什么呢？

艾文说：那时候我肯定住在火星上。

我告诉他，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写作文也尽是长大了开小飞船出门，去火星吃午餐，到银河系旅行。结果你看我现在，出门开的还是油车呢。

艾文嘿嘿一笑，玩他的甲虫去了。

妹的答案是，到时候我跟你一样，在喝咖啡呀。

等她到我这年纪，我已经七十多了，我埋头一想，如果那时候在跟女儿喝咖啡，那倒是一种不错的老年生活。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小陈准备了火锅。刚开吃，他就撂下筷子，跑到行李箱旁边，拼命找着什么东西。我想，一定是给我准备的生日礼物了，旅游路上买的啥文创纪念品之类，虽然肯定不咋滴，到底有心了。

想着想着，发现他是去找自拍杆拿来拍照，还笑得挺灿烂：你以为我找礼物去啦？

我确实说过，别买礼物了，没啥意思。但或许是脑子里六根未净，竟然隐隐还有一种想收礼物的心思。

过了一会，小陈又紧张地打开了两次大门。

我想，那必然是外卖买了束花之类的吧，这人买就买吧，这么偷偷摸摸干什么？

我说：你不会买了花吧？妹妹花粉过敏。

小陈：没买，买了点妹妹想吃的花菜，我看看有没有送来。

我语重心长跟小陈说：这时有点怀念当年你送我按摩券的时候，现在的你，是装都不装了。

他露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畏表情，笑得很开心。

吹蜡烛的时候艾文和妹差点打起来，我邀请妹一起吹，艾文觉得生日蜡烛必须本人吹，妹要吹，他不让吹，妹一定要吹，他一定不让吹。在这个节点，寿星本人对生日感到了一些疲累。

因为忙于调停矛盾，甚至忘了生日许愿。

刚想发火，发现他俩又和好了，哥哥拿着拔下来的蜡烛，一次次点燃给妹妹吹。我常常想不通，这个家的人，怎么自尊心含量这么低啊？

到十点来钟，小陈带着孩子们去洗澡睡觉。我打开电视，开始追奥运比赛，看着游泳赛场上，解说员播报运动员年龄，澳大利亚运动员，今年19岁，新西兰运动员，今年17岁，美国运动员，今年27岁，她从15岁开始参加奥运会，已经参加了4届奥运会……

你当然可以说，39还很年轻，可看看奥运会，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年轻。00后们呼啸而过，就像不留情面的重型卡车一样，把我们这些80后撞得四分五裂。

所以今年我的生日礼物，就是台风送来的一棵树。

很好，理念跟巴黎奥运会一样，非常环保，双方运动员比赛时剑拔弩张，但赛后其乐融融，互相表示并不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