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老鼠”,一个在缅北干电诈的农村青年 | 人间
我想这也可能是他被诱骗去缅北的原因吧,他不断自我暗示会发财,出去后有五彩斑斓的美丽世界,一切都是精彩的,绚丽的,所以他不会怀疑,一条路走到黑。
配图 | 《孤注一掷》剧照
“警官,你看我说的这些行不行?不行我再想。”自审讯开始,老鼠一直流露出讨好和殷勤,很刻意,又带着习惯性。
2023年伊始,为依法打击诈赌等跨国犯罪,我国公安机关与缅甸、泰国执法部门启动联合打击行动,取得丰硕成果。据不完全报道,仅几个月,就有上千名滞留缅甸的中国籍涉诈赌人员被遣返回国。
老鼠也是自愿回国的中国籍人员——不过,他不是第一批,也不是前几批被遣返人员。
2023年12月,经省厅指定,包括老鼠在内的两名涉赌人员先后交给我局审理。我负责审讯老鼠。
文化程度不高的老鼠,能熟练地背诵苏轼的《定风波》。
“我去之前以为是‘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去之后是‘料峭春风吹酒醒,寒冷’。”老鼠用Zh、Ch不分的普通话说着。
他还喜欢哼唱和引用歌曲《再回首》。“我现在不敢回首,再回首荆棘密布;再回首,恍然如梦。只有那无尽长夜伴着我。”第一次审讯开始时,他这样说。
“等这个事处理完了,我再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是我人生中一段别人没有的特殊经历,我可以吹吹牛。”第一次审讯结束后,他这样说。
这却让我犯了愁。词句是表达意境和情感的,而讯问笔录不是煽情,是由一个个字词、句子组成的案件事实,怎样把他念出的词句中的情感转换准确,表达清楚、客观,让检察官和法官能看懂,看懂他对罪过的悔改,对犯罪的愤恨,对自己遭遇的痛苦,或是侥幸。
我的责任重大。
老鼠是他在缅北时的代号,他已习惯叫自己老鼠,也习惯让我们叫他老鼠。
老鼠今年22岁,初中学历,本地鲁东人,一直在城里干些糊口的零碎散工——服务员、二手车贩子等等。父母在山中务农,家中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在上小学,一个上初中。他有未婚妻,在美容院工作。年轻气盛的他,工资不高,开销不少,眼高手低,自以为走得远就是飞得高,飞得高就能挣得多。
2020年3月的一天,老鼠在短视频平台认识了一位网友,名叫“珍珍”,自称家是越南的,16岁,想找个中国哥哥见见世面,“过几天好日子”。珍珍说她在缅北跟着叔叔在酒吧里做DJ,“一天就能挣两千块钱”。
老鼠的很多同乡在市里的企业做车间工,有些成为熟练技术员,被分配到越南分工厂指导当地工人。这些技术员大多三四十岁,因为家穷一直光棍——不是光棍也鲜有人愿意去越南。到越南后,乡下碧玉年华的姑娘,为了生计,为了有个稍微好点的归宿,主动委身托付。她们心灵手巧,会熟练地用芭蕉叶做香甜的粽子,做的菠萝饭食材丰盛,味道鲜美,只一次就足以拴住他们的胃。他们把国内的便宜的地摊衣服和廉价的化妆品送给她们,稍微捯饬一下,土里土气就会变成青春无敌。她们愿意用青春肉体,换取他们的收留。
老鼠说,他的很多同乡到了越南后都在那边成家定居。去越南的分厂成了当地光棍们脱单的好出路。老鼠有未婚妻,他不需要脱单,但是因为有了那些“前车之鉴”,一听珍珍是越南的,他也幻想自己能有个温柔热辣的岗亭小憩,何况还能有钱挣。
老鼠给家里打声招呼出门打工,就按照珍珍的安排,先是去了云南澜沧,在当地找旅馆住了两天。然后,他接到一陌生人的电话,坐摩的到了一个再也想不起名字的山脚下。摩的师傅轻车熟路,很快就带他到了目的地。
山脚下,还有十几个跟老鼠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等在那里。不一会儿,一位村民样的男子操着听不懂的当地话,带领老鼠他们一起走山路到达缅北邦康。
说是山路,只不过是偷渡客在密林中开辟出来的一人宽的枯草路,蜡黄的枯草不甘地向一个方向倒伏着为他们指路。有当地村民的打点和掩护,对职能部门的打击不需过分担忧,成功率很高,即使被抓获,也只是被拘留几天——比起想象中的越南“美人梦”“淘金梦”,这点代价对他们来说,微不足道。他们需要担心的是密林中的蛇虫鼠蚁,而心中贪欲的猛虎,足以抵御任何野兽,并让他们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地翻越一座又一座山丘。
到达邦康后,他们上了一个破旧的面包车,带着他们去了一个工业园,高楼大厦,看起来很现代,他被带到其中一栋楼。
老鼠发现这里根本没有酒吧,也没有DJ,更没有珍珍。他知道自己被骗了。
这栋楼房里,每一层都干的不一样,有干色情敲诈的,有干投资诈骗的,分属不同的老板。老鼠被分到三楼,大约有50人。
老鼠的工作区是一个三室一厅,是办公室,也是宿舍,老板叫明哥。明哥要求他们吃住必须都在这个办公室,不能离开。办公室有厨房和卫生间,也有床铺,平时就轮流做饭,不会做饭的就刷碗。手机要保持关机,隔一段时间必须跟家里通个电话报平安。这和国内已经淘汰的早期传销模式雷同,不同的是,“这里有人拿着电击棍天天在盯着,不听话就打,拿开水烫,用电击”。
有专人教老鼠怎么聊天,怎么引导对方投资。明哥给老鼠两部手机用于工作,上面安装有微信,老鼠根据收到的二维码,根据课程让受害人下载投资APP。
“一开始就是跟她们嘘寒问暖,每天跟她们聊天,博取她们的信任,为了下一步跟她们说投资进行诈骗来做前期工作。”APP叫“恒基AI”,比较容易操作,老鼠上手就会,“我们让受害人投资个几百元的产品返利,这种小额的投资大约3—5天会连同本金一起返利给她们,让她们尝到甜头,进一步获取她们的信任。然后我们再利用伪造的大老板的身份进一步加深受害人对我们的信任,诱使她们投更多的钱。”
大约到6月中下旬,老鼠就诈骗到十万元人民币。
被骗的是个卖凉皮的小贩,五十来岁的中年妇女。经过前期聊天,老鼠发现她文凭低,没见过世面,一辈子没见过大钱,但渴望有朝一日能挣到大钱。因此,利用其渴望迅速致富的心理,老鼠编织了一个关于高额回报、以钱生钱的理财美梦,迅速捕获了她的信任。然后一步步指引她下载多个网贷的APP,从网上高息贷款投资。引导她背负高额利息贷款进行投资,再以“投入愈多,收益愈丰”的甜蜜谎言,不断加深她的陷阱,短短一周内便骗取了十万元巨款。待她恍然大悟,老鼠已抽身而去,寻觅下一个猎物。
按照事先的约定,老鼠本应获得诈骗金额的百分之十作为酬劳,但明哥冷酷无情,连他编造的母亲病重急需用钱的借口也置之不理,分文未给。
老鼠愤而离职。明哥二话不说,挥挥手,两个持枪士兵就来押解老鼠。他这才知道,平时的恐吓不是说着玩的。他被带到类似监狱的地方,关了两个多月,一个屋十几个人,吃喝拉撒都在那里,没有水,臭气熏天,一天只给吃一顿饭,还吃不饱。在打了10万欠条后才得以出来。
重获自由的“老鼠”并未迎来解脱,而是转入新的诈骗岗位,在“五楼”执行“精聊”任务,化身虚拟美女,以情感为饵,骗取男性的钱财。随后,他又被转卖至“大鹅”麾下,继续从事更为隐蔽的裸聊敲诈活动,直至回国。
“当时应该是2020年8月底。大鹅告诉我,他帮我还上了10万元,还通过跑关系花了10万,一共花了20万元才把我捞出来。”老鼠收起笑容,说得一本正经,“也就是说,我得替他打工还他20万元。”
这笔账很好算,老鼠自然明白大鹅的言外之意。经过两个月的牢狱之灾,他已变得相当机敏,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小心翼翼,学会讨好和殷勤,学会献媚地笑。直到面对我,老鼠仍保留着这份讨好、殷勤和微笑,如同日本人习惯性地鞠躬。
老鼠所提及的"大鹅",就是另一名到我局审理的涉诈涉赌人员,公安机关掌握了他犯罪线索,经缅甸当地配合,逮捕后交给我们。大鹅三十多岁,南方人,在国内因把人打残被判刑,出来后又因放火被判刑,再出来后,在酒吧又把人打伤,怕被抓跟随老乡来到贺岛淘金,结果被卖到电诈团伙手中。大鹅吹嘘自己从干“杀猪盘”等基础业务开始,历经磨难,凭借自己努力和狠劲,最终在邦康站住脚跟,跟随的老板成立公司自立门户,他顺势成了得力干将。
大鹅负责日常管理,也负责公司财务,但他只是高层。公司老板是个叫“老虎”的人,老鼠没资格见。公司多的时候一百多人,少的时候七八十人,大部分是当地人,三分之一是中国人。大鹅的女朋友叫“青芒”,帮助大鹅管账。
这些国人,基本都是跟老鼠一样,受引诱蛊惑自愿前往缅甸,到达后,被限制人身自由,他们共性也很明显:低学历、中青年群体,不愿从事传统体力劳动,又缺乏足够职业技能,但能熟悉运用计算机、网络社交媒体。他们多为农村人口,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早早辍学,无出路,很容易被境外诈骗分子散布的高薪骗局所吸引。
裸聊敲诈,就是在网上冒充美女通过网络聊天引诱男的裸聊,诱使对方下载网络木马病毒,控制对方网络设备——主要是手机,提取通讯录,拍摄对方“打飞机”视频。然后再通过这些视频、图片敲诈对方钱财。如果对方不同意,就称会把他的视频发送到他通讯录中的每个人。用的聊天软件有QQ漂流瓶、陌陌、探探等,主要是QQ。
“用虚拟摄像头放一段美女自慰的视频,让对方感觉是和美女互相自慰视频聊天,所以对方就开始‘打飞机’。这时候我们就拍视频。”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老鼠说,“裸聊诈骗的目标群体多是车间工人、大学生和大龄未婚青年,这些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下班、放学后,特别是酒足饭饱后,大把时间,空虚寂寞,饱暖思淫欲,所以特别容易中招。这些人又还胆子小,死要面子,特别怕家人和朋友知道,所以(诈骗)成功率很高。”
跟着大鹅干了一年后,老鼠干到了组长,没有工资,只有提成。
“作为聊手时,敲诈勒索成功一笔是提10%。作为组长,我的组员敲诈勒索成一笔我都会获得5%的提成。”
老鼠还清了大鹅买他的20万,再加上他干了小组长,出入园区相对自由了。老鼠向我算了一下,他前前后后诈骗了300多万,按提成他应该能得到30多万,但是大鹅只给他认20万。这些钱大鹅都直接扣下顶账了。平时吃住等花销也不是免费,都是要从提成中扣除。
老鼠说,老虎的公司经常更换,开始在邦康后来搬到了勐波,再后来搬到贺岛等等,不管在哪,即使在一座城市,办公地点也要经常换。因为经常换地点,老鼠说自己分不清逃跑的路线,他不敢逃,也逃不走,加上黑吃黑被转卖得太多太多。
被人买走的日子不是好过的,没有底薪,干不好还要挨揍。很多人受不了辱骂、毒打,不断逃跑,方法是夜深时冒着生命危险从四楼沿着排水管爬下,找到当地人,递上全身家当。这时就会被领着坐到一个面包车后面,头上被套上黑色塑料袋,一路过关卡。不出意外就会被黑吃黑,老鼠公司就有4个人被司机以30万的价格卖到勐波的诈骗团伙公司,这个公司都是由蓝色铁皮房搭起来的,还不如之前。
当然也有人命大逃跑成功,代价是主动惹上性病。趁着去医院治疗淋病打针的机会,一路利用关卡漏洞赤脚逃跑,艰难如同越狱。还有更吓人的,有些人被骗,到了后,非要强行离开或多次逃走,就会不断遭受鞭打、电击、转卖。还无效,老板就联系国内家属赎人,再严重的,就割腰子、肾贩卖器官牟利。有些人当场惨死刀下。
“其中很多帮凶和骨干都是国内自己人,帮助老板故意伤人、故意伤害、非法拘禁、贩卖人口、贩卖器官等等。”
老鼠说得很严肃,很确信,像大人吓唬小孩一样。似乎他的恐怖经历让他拥有了足够的谈资,我们应该配合他表现出惊讶、害怕、紧张,他见多识广,我们孤陋寡闻,大风浪过后让他有足够资格讲述历险记。
“所以我一直不敢回国,我就盼着你们什么时候能去救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谢谢中国警察,你们太伟大了。”老鼠不失时机地奉承我们一把,向我们表明他之所以不回国不是自愿滞留,不是因为身上背着国人的命案和故意伤害案,也并非因为自己是骨干和食肉者,纯粹是因为身不由己。
老鼠接着打起亲情牌。他说在缅北的三年多,犹如一只绵羊,与恶狼共处一室,随时都有可能被吃掉,每天活得心惊胆战,母亲和女朋友就是他的精神支柱,她们的鼓励和支持给了他坚持下来的力量。
三年多来,他一直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不敢跟家里人说他的遭遇。开始的一年多时间,人身自由全被控制,他被用枪抵着强迫与家人通话报信(家人都没有智能手机),与女朋友视频报信。一旦有家属来电,他也要配合演戏。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老板怕家里人报警。老鼠知道自身处境和面临的形势,只能全力配合,笑着对她们说他一切都很好,跟着老板在工业园创业,需要奋斗一段时间,让她们理解自己暂时没法给她们寄钱。
后来,他有了一定的人身自由,但还是不敢跟家里人说他的境遇,“因为随时都有人在秘密监视我,一旦说了,就会被‘撕票’,我不敢说。”
老鼠说起来滔滔不绝,我知道的、不知道的,他一股脑全盘抛出,几乎不需要我提问。
他得以回国,如同逃脱囚笼,人身安全得到保障了,不用惶惶不可终日,连丧家犬都不如。紧绷之后的放松,总让人话多,如同松紧带,拉得越紧,回弹力越大。
老鼠说的这些,我之前在网络上和同事的传说中有所耳闻,流程、套路基本一致,但因侦查员职业习惯,只有言辞证据没有其他证据证实,仍觉似是而非。
直到2024年1月的最后一天,新闻媒体正式报道,缅甸电诈四大家族覆灭:1月30日,随着一架中国民航包机降落在云南昆明机场,缅甸警方依法向我国公安机关移交的白所成、白应苍、魏怀仁、刘正详等6名缅北果敢电诈犯罪集团重要头目和另外4名重大犯罪嫌疑人,被我国公安机关成功押解回国。结合2023年10月底一直持续的缅北战事,缅甸政府军节节败退,同盟军攻占老街。
老街就是电诈产业一条街,兴建很多高楼大厦,形成工业园。结合这些权威性的报道,我了解到缅北“武装护诈”的现实情况。老鼠的供述有了印证,这才让我真正直观地感受到可怕。之前听闻的缅北电诈犯罪集团的犯罪事实如同照片中的有血印的匕首,而老鼠亲口对我说的恐怖画面,如同凶手把他手中滴血的匕首交到我手上。
真实总是最触动人心的。
我相信了,像老虎这样的电诈公司林立,与当地非法武装深度合作、寻求庇护,成为跨国电诈犯罪集团。诈骗集团向缅北地方势力交纳税费,最高每天逾百万美元,双方形成利益捆绑。
老鼠见我已全信,开始傲娇起来:“我还算好的,没有受伤。我经历得也不多,所以我说的只是冰山一角,现实情况比这恐怖得多,你没经历根本想象不到。”
在我对老鼠的审讯期间,他一直不断地表现出真诚、主动:
用语言——如开头时的主动加码;
用行动——对我的提问有问必答,只多答不少答,由于他是移交过来的,我对他本不了解,对他涉及的案情和他所在的电诈犯罪集团知晓得更是少之又少,我能提的深度问题有限,但是他主动向我揭露;
用表情——说到痛心处,特别是他对失去自由的无奈,害怕被恐吓、殴打的惴惴不安,双手掩面成了他的惯用动作。
事后我分析,他供述时最多的动作不是与我对视,而是双手掩面,这让我看不见他的眼神。只有在审讯期间的休息时,他才直视我眼神,这时他是放松的,他向我倾诉完他遭受的惨不忍睹的经历,如同长期受婆家气的小媳妇,到娘家把一肚子苦水诉出来的样子,他完全有理由松弛。休息就是休息,没有我给他压力,所以他不用伪装,他的眼神是松散的,仿佛看着虚空。
他的掩面,让我无法从他的眼神中看出真与假,实与虚。他只用动作和语言表现他是真诚的、实在的,是身不由己的,诈骗国人不是他本意,不是他主动,换作是任何一个人在那种环境下都会实施诈骗的。
“你们就是我娘家,我吃的这些苦、遭的这些罪,只有你们能听懂,能理解,我父母、亲戚朋友都没法理解,因为他们不懂。”老鼠在我最后一次审讯即将结束前,我问他是否还有补充时说了这句话。
这时他用委屈的眼神看着我,眼角耷拉着,尽力挤出鱼尾纹以显示他的痛苦,试图酝酿出几滴眼泪配合,最好在眼眶打转。可惜的是他的眼泪不愿当这个配角。
老鼠用上了诈骗分子的所有演技,这次,他不为骗我钱财,而是要骗取我的信任。他有让国人心甘情愿向他交钱的本领,骗取一些我的信任似乎只是小菜一碟。
他有这个信心。但是我却令他失望了。
老鼠太投入,自我暗示太多,导致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逻辑错误。
2023年全年,中缅两国警方一直不断加强国际执法合作,不断加大对缅北地区诈赌犯罪打击力度,当时不断有中国籍人员被解救回国。而当时老鼠所在的电诈窝点也被打击,老鼠却没有回国。
老鼠本未明确说明他所在的诈骗公司频繁更换窝点的时间,在我追问下,他供述了勐波的一处窝点,经我查询,这个地点曾被中缅的联合执法行动扫除过。在那次行动中,他只需留下,只要站出来说自己是被诱骗过来的,愿意回国,就能被安全顺利遣返。
但是他没有。
老鼠还在无意犯了一个不大却严重的失误——无事献殷勤,言多必失。
老鼠有着圆圆的脑袋,笑的时候眼睛眯起来,像枣核。他留着很短的发型,在灯光下,发缝间的头皮闪着点点亮光。这人畜无害的形象,有点喜感,一开始我也本着相信他、帮助他的心理。在审讯休息间歇,他叫我哥,说见我第一眼就亲切,愿意对我掏心掏肺。
而我也乐意向他核实那边的情况,当然有些我是当八卦去问的,但是老鼠不敢马虎,他必须抓住我这根稻草,必须让我满意,满足我的好奇心。
当我问他,一直听说我国警方去那边卧底被杀害,是否有这回事。
老鼠即刻敛容,换上哀愁,他说自己在那边听说过这个事。
“我国警察太伟大了,为了我们牺牲自己的生命。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啊。”老鼠以自我感动开场,然后开始了他的听说——
我国4名警察,个个武艺高强,周边电诈团伙都被打击了,唯独老街拿不下。去年10月份,这4名英雄自告奋勇,化身被骗人,通过那边转做污点证人的引荐,走进老街,见到了大老板。
老鼠故弄玄虚,瞪大眼睛,说,“大老板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我在那边那么卖力干活,快三年了,都没资格见到老板。”这4名英雄一边假意帮老板干诈骗,一边暗中搜集证据,很快把老板的藏身窝点和犯罪证据收集好,结果被叛徒出卖。老板欺骗大家说要把所有国人转移到安全地方,在转移途中,明事人发现这是灭口,如果不采取行动,所有人都会凶多吉少。关键时刻,这4名英雄挺身而出,带领大家逃跑,再次被叛徒出卖,在逃跑无望的情况下,4名英雄亮明身份,以自己的躯体保护其余国人,但是大老板心狠手辣,将所有国人全部杀害。4名英雄壮烈牺牲。
我知道老鼠的诉说中带着他的道听途说,甚至添油加醋,但这不是我关注的重点,因为老鼠又暴露了,他明知我国警方不断在解救国人,从佤邦一直到果敢,又到老街,而他却屡次错过。
这是人为还是意外,抑或巧合?
如果老鼠是被胁迫积极参与电诈犯罪活动,人身自由受到强制,意志被支配,这一期间,为了自保身不由己,不得已而为之,根据法律规定可减轻或者免除处罚。被解救的很多国人就被免除了处罚,被安排送到家门口。
这些老鼠是知道的,这是我国政府的人道关怀,一贯做法。这也是老鼠表演的真正目的,如果他表演成功,这一目的很可能会实现。但是如今他表演失败,他的目的彻底落空,落空的地方在于:自他担任小组长以来,情势就已完全改变——他已获得很大的人身自由。
我也即刻换了面容。
“2023年9月份左右,佤邦地区公开表示对我国警方请求协助抓捕和解救的人员,全力配合,积极协助。”我拿着用手机搜索到的信息,摆到老鼠眼前,继续说:“也正是从这时开始,你们才不断变换藏身窝点吧。恰巧,你们转移的地点都在佤邦地区。”
老鼠呆呆看着我手里的手机,表情有些木讷,我大喝一声以示警告:“而你,是主动跟随转移的,一直到12月份老虎的电诈窝点被捣毁,你别无选择。”
老鼠在我的讯问下无力辩解。那时的他已取得大鹅信任,与大鹅乘上了同一条船,从大鹅那里拿到了收益,忍辱一年多终出头。
他已从被害者变成了加害者,从雏鸡变成了恶犬。
老鼠见计谋失败,略带窘迫,片刻即恢复。一计不成再施一计——争取所有能获得的从宽处理方法,这些法律规定在回国的途中,我国警方一直对他们宣传和教育。老鼠当时听得很认真,从归国之时起,他便开始谋划,并做好了不同方案。
在首选的A方案已失败的情况下,老鼠迅速调整,立刻启用B方案——把所有能从宽处理的措施用完,包括认罪认罚,供认不讳,上缴犯罪所得。
老鼠再次换上他讨好的嘴脸,说,他的组叫“老牛组”,还有“大B组”“百万组”“乔子组”等等,每组10到20人不等。他的组15人,有国人,有缅甸本地人。所有组都归大鹅管理。当组长后,就能单独管理小组的所有诈骗业务和吃喝拉撒睡等事务。组长不需要干裸聊这种底层的糙活,只负责“打枪”。
“打枪”就是拿裸聊视频敲诈钱财。对方害怕同意打钱后,老鼠就用skype聊天软件联系财务,财务就会给老鼠收钱的银行卡号。如果“打枪”无效,对方不打钱,老鼠就会安排手下人把裸照和威胁的文字发给对方,逼迫对方打钱。
各组还需要互相配合,因为让对方把钱主动交出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往往需要连打几枪,第二枪、第三枪就需要其他组的组长来实施。大鹅负责管理“打枪”来的所有钱,每月给组长发提成——只有组长才能拿到提成,组员拿不到提成,因为全被大鹅扣下。
老鼠说他当了组长后,有了资源和权力,主动联系了国内同伙为他提供QQ号,“QQ级别是星星的8元一个,月亮级别是14元一个,太阳是22元一个。”
同伙是他在国内一次喝酒时认识的,当时双方只加了QQ好友,从未交谈过,未曾想,多年后竟成了合作伙伴。同伙是号商,按要求每天给老鼠提供50个QQ号,共提供了大约1500个。这些QQ号就是老鼠小组的随身武器——裸聊敲诈需要的聊天软件。
“打枪”的钱和大鹅发给他们的钱都不能直接使用,必须进行洗钱。大鹅有自己的洗钱团伙,老鼠曾在园区见过,但是他这个级别还不够资格跟洗钱团伙联系。
老鼠有自己的洗钱方式,还是这个号商同伙,他让同伙给他提供一个钱包地址,“我给他转U币,让他把U币卖掉,再用一个干净的支付宝账号转给我女朋友,我给他2%的提成。”
同伙收到U币后,从欧易平台卖掉,变成支付宝中干净的人民币。转账每次五千到几万元不等,转账总金额15万。
老鼠的犯罪事实交代清楚后,请求我拨通他女朋友的电话,他想让她把15万退出来,争取少判几年。我拨通后,她说已经花了7万,大都花在了老鼠家人身上,自己花的很少。老鼠跟她说这是他在国外打工挣的钱,她不知道是赃钱,也愿意把剩下的8万退还。
老鼠问我他的罪会判几年。我说判几年我不敢说,但是我知道他可以少判多久,“你有坦白情节,最高可减刑20%;你认罪认罚,最高可减刑10%;主动退赃,最高可减刑30%。”
“那我不就可以减刑60%。”老鼠喜出望外,眼神里透着光,似乎要从瞳孔中跳出来。
“这是最高,并不是你能全部适用。具体减刑百分之多少要看法官,法官需要综合考虑。”我淡淡说道。
“那行,我一定配合法官,法官让我干啥我干啥。我的情况应该判不了多久,顶多一两年的事,好的话半年都有可能,我相信法官会理解我的。”老鼠咧着嘴笑得很灿烂。
这是他的特点,什么事总是往最好的方向想,心大,并且会自我暗示,喜欢想象和确认想象,然后就在心里认为这会是必然。我想这也可能是他被诱骗去缅北的原因吧,他不断自我暗示会发财,出去后有五彩斑斓的美丽世界,一切都是精彩的,绚丽的,所以他不会怀疑,一条路走到黑。
2024年5月10日,大鹅被依法执行逮捕。老鼠于2024年1月底被依法取保候审。案件正在依法审理中。
编辑 | 森芒 实习 | 李白
小李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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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由 网易丨人间工作室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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