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嘉婧
编辑|薇薇子
来源|后浪研究所(ID:youth36kr)
在互联网大厂员工中,00后女生X的周末有点与众不同。从7月20号开始,每个周五晚上,她会赶到北京高铁站搭上去往唐山的列车,在一小时的旅途后抵达住下。周六早上,她会再坐一小时的汽车到隔壁榛子镇。如此波折的旅程,只为学习一门传统手艺。听上去有点骇人——纸扎,一种为亡者悼念祈福的手工艺品。没错,就是那种老式香港恐怖片里给一代人留下心理阴影的纸灯、纸房子、纸扎人……X是在小红书上搜到“老北京纸扎收徒”帖子的,她挺意外,有100+条评论都在咨询收费和学习情况。顺藤摸瓜,她找到了从事殡葬行业十余年、祥成瑞纸扎铺的老手艺人马良。虽然人在唐山,但马良拜师学的是正宗老北京手艺。这里需要说明,南南北北的纸扎手艺有很多流派,叫得上名字的,福建梧塘纸扎、江西铜鼓纸扎、山东曹县纸扎、湘西凤凰纸扎……而遗憾的是,在北京街头已经找不到传统老北京纸扎了。在35岁的年纪,马良想着,不能让师爷传下来的手艺在自己这里断了,也没抱什么希望,他在社交媒体上发起纸扎班授课。神奇的是不少人来询价,他们来自天南海北,因为各种不同的原因。有人单纯对花花绿绿的纸扎工艺感兴趣;有人是经历了亲人去世的悲伤,想亲手制作一些纸扎品悼念;还有位宠物殡葬从业者,学纸扎只为日后专门做宠物用品。当然,这其中有不少年轻人,尤其是有海外留学背景的人,X就是其中一员。这门老手艺,究竟有怎样的魔力吸引到年轻一代?在8月的一个周末,“后浪研究所”也去了一趟榛子镇。新青年试验场,体验派聚集地,这一期的“WOW人类”栏目,我们复刻了一遍X的路线,跟她一起,体验了一次周末纸扎经历。在北方,纸扎的两种原材料主要有两种——粗的叫秫秸,细的叫苇子。秫秸是一种去掉穗的高粱杆,用来搭纸扎的基本结构,苇子则用于细致的结构。挑起一根弯弯曲曲的秫秸,烤火,把弯的部位烤直了。再接着,比对模型尺寸,折出4个一模一样的框儿。如此,4个框儿嵌套在一起,就能搭出个“瓶儿灯”的雏形。这盏灯是在“送三儿”时使用的,老北京话里讲,是在出殡前的一晚为亡人照路。马良用大拇指在一根长秫秸上抠出几个记号,便于之后弯折。秫秸的手感说软不软、说硬不硬,新人上手,总是不小心发小或大了力,要么掰不动,要么折断了其他关节,一根秫秸就这么废了。要常年做这行,他特地留了长指甲。X有点犯难。看着同行学员Y飞快地折完了一根秫秸(当天只有他们两位学员),她尴尬地笑了笑,“怎么我就掰不动呢?”一上午的授课,劈秫秸、烤秫秸、掰秫秸,着实是个体力活。这让我想起长白山老师傅开设的木工班,那也曾是都市白领们扎堆的“精神疗养地”。“木工,我也想去学过。”聊到木匠,X回应了我这句联想。很多东西她都想学,各种各样的手艺吧。她的兴趣很广泛,虽然大学本科是理工科,但平时喜欢摄影,投了几幅作品申请海外纯艺术学位竟然就中了,“也不知道他们看上我什么了。”至于为什么最后在众多选择中相中纸扎,那完全是机缘巧合。这个地道的北京人,在还不知道红白事为何物的年纪就经常去家门口的纸扎铺子躲太阳,看着里面摆设的“工艺品”,喜欢得很。在伦敦留学时期,她养的小猫去世了,为给宠物办葬礼,她浏览了不少伦敦贩售的宠物棺材,“都很丑”。所以最开始她在小红书上搜的是“棺材”,想学着做好看的骨灰盒。没搜到,又搜“绢人”,地点在怀柔,驾车去也要一个小时。她已经连续来唐山学习了三个周末,一直在重复练习基本功。“老师讲得很细致”,她说。在我这个外行看来,马良的讲解确实相当详细,因纸扎确是一种精细的工艺。他讲,秫秸和苇子存放方式不同,如使用苇子,定要先用水洇湿,冬天温水、夏天凉水,用布蒙一整晚。等到下午学糊纸,他还讲,普通作画的宣纸并不适用于纸扎,应使用一种毛头纸、唾沫葛、电光纸等几种不同的手工宣纸,这种纸韧性很高,不遇水完全扯不断。而当时用来糊纸的香糊也不规范,是粘性不足的化工产品,只能做“平替”演示用。正儿八经的,应该用面糊,可这里没有锅炉,没法起火,只能偷一回懒了。他又讲,糊纸这活儿看似简单,要贴平却并不容易,以中指拾起、抚平,不能有一丝褶皱。用时兴的MBTI说法,这是一份“J人友好”工作。每一步都要做到完美。但另一个现实是,现代工业化早就渗透到了老纸扎行业。如今,在淘宝上随便就能买到打印的纸扎,轻易实现复制。现在马良主要依靠接订单为生,纸扎的客单价在几万到几十万不等。前两年经济形势好的时候,接一家富人单能赚60-80万,内含各种大体积的建筑物、人物、动物,做完一单一年不愁。但近几年明显订单量减少了——今年最大的单,30万,也仅一份,包括“一楼二库”(指纸扎的房子和库房)基础规格。至于剩下的小单,也只有几万的零头。
“这样的盔活儿,以前我师傅看见都是要打回去重做的,绝对不行。”在开班的前一天我们参观了马良的家,他家存放了不少纸扎成品或半成品,都是他糊的。桌上放着不少冥器,兵器、乐器,连墙上挂的古琴装饰也是纸扎的,均是仿真程度极高的。其中就包括这盔活儿(成品组成前的小部件),能看出纸面有凹凸不平的褶皱。按传统来说,老手艺人糊纸,每盔一层就要在纸半干不干的状态下熨烫一遍。每一层都要熨平,成品才会真的光滑无痕仿若真人肌肤。省略了中间步骤,纸扎品质也就不那么完美。马良说,自己虽想坚持师傅教导的所有步骤要领,但在商业贩售上难免有这种“降本增效”的时刻。只要不影响最后呈现的整体风格,有些能省的就省了。但不论再怎么省,高度仿真也是必须做到的——这是纸扎的灵魂,也是北方纸扎的风格,强调等比例还原物品。此行我见过的最大纸扎品是马良铺子里绿紫色相间的灵亭,以及一匹“高仿马”。它和真马相比大概1:1.2,停在那里栩栩如生,真像是从徐悲鸿的画里跑出来的。而这还不是最大的,倒回60年前,老北京铺子甚至能扎出一个等比例还原的牌楼。马良讲了一段逸闻趣事。在慈禧太后去世时,大臣们烧了一艘长度18丈的船,上面的楼、建筑、人物全部按照古建筑等规制作。而那年北京冬天河结了冰,有官员上书说害怕老太后渡不过冥河,等来年开春,又做了这么大一只船重新烧了去。“其实呢,是给大臣们贪污留出空间来了。”到现代依然如此。纸扎被不少人称为“暴利的行业”,一只纸扎动辄几万,可工匠们究竟在里面投入了多少时间精力?又很难量化。行业萧条后,马良接过最大的单反而是来自影视道具组,他师傅就接过87版《红楼梦》里秦可卿出殡的祭品,《如懿传》里的丧葬道具则是出自他手。自然,过去几年影视行业还是有钱的。他甚至给一位民国将军设定的影视剧做了一架大坦克,是角色生前最渴望而不可得的现代武器。近几年影视行业的萧条也波及了道具组。最近某个剧组找上马良,想做一白一青两个大狮子。马良认真发问,“葬礼是个什么身份等级的人?”对方回,古代宫廷人士。马良又回,如果这样,那应该搭一青一黄。这涉及到“老例儿”,古代纸扎有非常详细的规章礼制,黄色只有皇宫能用,青色必须加官进爵才能用,至于白色,压根不存在。他觉得对方需要修改设计图纸。等他报出2万的价格后,对方就消失了。又过了一段时间来问5000能不能做,谈崩,再也没了音讯。在马良的纸扎库房里,我见到最多的还是大型的车子、房子、票子三件套。转了一圈后我们都围住了门口的银行,上书“用不完的银子”。对我们这代年轻人来说,这确实是最美好的祝福。他继而介绍到,北方纸扎流派都是大物件,南方流派才擅长做小巧的物件。其实,东西越小巧越不好做,这意味着要还原物品本来面貌,也需要更丰富的细节。2019年6月,法国人用中国纸扎在凯布朗利博物馆举办了一场名为“极乐天堂”的艺术展就展出了各种小巧物件,展览还被巴黎艺文指南“Sortir à Paris”评为今夏巴黎十大必看展览之一。除了传统龙头狮头外,展览上还能看到西式别墅、中式茶楼、红酒西餐、火锅点心……这些“阴间”物件也开始和现代化接轨了,甚至还有iPhone15,包含充电头、耳机等五件套,相当贴心。说不定在未来还会更与时俱进,出现Vision Pro这类电子产品?似乎在淘宝已经能找到打印的版本了。
我预设了各种千奇百怪的答案,但其实,马良能回忆起最新潮的物件就是自行车。他接过一个订单,给过世老人做一辆自行车——老爷子生前最爱收藏自行车。头一次接到这样的需求,他满街观察,花了不少时间研究自行车的结构。糊完以后,自行车放在墙边,老远看和真的一样,推着都能走。我问,“那干这一行还是需要美术功底的吧?”马良重重点了点头。他也接到过不少类似的订单,收音机、汽车、摩托车、三轮车,需要重新研发。遇上生前喜欢文玩字画的,就做文玩字画,喜欢养鹦鹉的,就做个鹦鹉,还有个不幸白发送黑发人的家庭,父母因为孩子喜欢打游戏,要求扎个游戏机出来。再来就是宠物去世了,苦主希望扎两只小猫陪伴她,附带一只猫爬架。“不管是什么东西,其实都是一种寄托的形式。”他说。随着时代不断变化,要把特定的东西“捎”给特定的人,自然是要把他最喜欢的东西送给他。这个过程其实也是在安慰生者。只要还有一代又一代的思念需要寄托,这门手艺就不会消失,马良是这么觉得的。临近中元节,我询问清明、中元、寒衣的区别,才知道按古老的讲法,清明和寒衣均是为祭祖,中元节七月十五则是鬼门大开的日子,街上到处都有无主的孤魂野鬼。那这时候街头烧纸钱,是不是有一种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感觉?在来纸扎铺之前,或许因为港台恐怖片的影响,纸扎在我心里一直是一门“阴间又猎奇”的手艺。但实际走来,这里也就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工匠铺子,和一个一生悬命的老手艺人。要说玄学的讲法,还真没那么多。21世纪初,马良想学纸扎时,他也仅仅把它看做一门能在唐山安身立命的手艺,即便家里人到现在都坚决反对,这不是个“好营生”,“我干得再好,他们也反对”。所幸,年轻人的观念在改变,不少年轻人愿意承袭这门传统手艺,不远万里赶到唐山上课。在他们心里,关于殡葬礼俗的旧有桎梏已经没那么沉重——纸扎也只是新殡葬行业里的一个分支,他们在做的都是一样的工作,帮助生者为亡者寄去思念。《寻梦环游记》里展示了墨西哥的亡灵节悼念传统,这虽然是个关于生死的节日,却显得格外欢快有趣。在他们心里,亡者一直都没有离开,他们活在生者的记忆里。如果最后一个人都记不得他了,他才算是真正消失了。而纸扎——承载着生者对亡者的记忆,终究也是一门关于爱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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