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工作了还考研
作者 | 焦晶娴
编辑 | 杨 杰
去年我考研“二战”,考前那一晚彻夜失眠。床就像刑具,每一秒清醒都是对我的精神凌迟。我尝试了正念、瑜伽、泡脚和蒸汽眼罩,仍是没能逃离失眠的监禁。
周围人总问我为何工作了还考研。我来自双教师家庭,对学历的执着是父母“脱不下的长衫”。另一方面,“一战”失败是我心底的一根刺。我喜欢我的工作,但我总会幻想研究生的生活。陷入工作瓶颈时,我想,继续学习或许能帮我换种方式看问题。
于是我把自己再次抛入考研的战场。生活秩序被骤然打破,我的作息更加规律,精神却愈发茫然失措。工作能带来收入,学习却像“黑暗中洗衣服”。一位曾经“三战”的朋友说,备考的感觉像“无根之草”,我深表认同。那是一种游离于社会体系外,命运被未知操控的感觉。
考生越是想抓住点什么,越是容易被利用。各种以“学长”“学姐”为名的公众号,用“过来人”的口吻写“倒计时XX天,你该看政治了”“速速进来看!考研政治救命”“60天也能上岸?只要点开看”。他们拿这些标题狠狠往考生身上“扎”,毕竟淌出来都是银子。
我在信息漩涡中陷入自我怀疑:政治大题,有人说倒着背,有人说正着背;英语作文,有人说不能套模版,有人说没有模版就等“死”吧。考生像滚筒里的老鼠,越努力越焦虑。专业课辅导机构教授答题的“安全套路”,包括小标题的格式和好词好句的背诵,让我想起高中背诵作文素材的恐惧。
我曾经和一位新闻传播学考研辅导机构的创始人聊过新传考研的“内卷”。他觉得从2018年开始,新传考研报考人数增速飙升。互联网、短视频和直播、自媒体行业的爆火,让不少人产生兴趣。新传作为与其直接相关的文科专业,与理科专业相比学习难度较小,被称为跨考“性价比之王”。
从那时起,新传辅导机构之间互相较劲,课程结构越来越复杂和庞大,开课时间从3月提前到1月再到头一年12月,一份专题资料从几页扩充到几十页。
自2016年起,考研报考人数进入了高增长阶段,2022年增长比例超过21%。但2023年起,报考人数增速放缓,2024年更出现了8年来的首次下滑。
不同专业对此感知不同。一位电气专业辅导机构的负责人告诉我,据他观察,电气专业的报考情况仍旧稳定。该专业大部分的就业方向是国家电网,只有双一流的应届毕业生才享有提前批资格,而且县局、市局、省局对于学历的要求逐级升高。考研是获得入场券的途径。
他认为今年报考人数主要是文科专业在下降,“那些就业不太行的专业,考研人数会越来越少”。
我苦笑。新传专业无疑就是他口中“就业不太行”的专业。一位从管理专业跨考到新闻专业的同事曾自嘲,“早知道现在收入是这样,我也不会转专业”。
我理解考研大V对新闻专业的攻击。考研长期以来被当作阶层跃升的工具,是学历贬值背景下的敲门砖。现在,这种幻想在新传专业上最先破灭,因为这是一个理想与现实冲突尤其尖锐的专业。
一条热门视频中,大V曾说当他看到一个自己买不起的高档小区,他不是抱怨房价高,而是想问那里的住户,“你是干什么行业的”“怎么赚到这么多钱”“我能不能干”。把自己削尖磨平嵌入社会规则中,不会有错,毕竟每个人都要靠社会规则存活。
作为从“高考大省”考出来的学生,我太习惯服从规则了。
我就读于河南的一所中等偏上的高中,生源没有顶尖高中好,全靠军事化管理“管着学”。跑操的时候要背书,老师趴在窗户边抓违纪。高三冬日每周一早上,在刺骨的寒风中,所有人站在班级外的走廊上喊励志口号,几千人的怒吼让整栋楼都要震一震。
我记得曾经有课前分享好书的活动,我抱着《达·芬奇密码》兴致勃勃地冲上讲台,没什么人听我讲,都在奋笔疾书刷题。班主任站在后排,不是看我讲得怎么样,而是看班级秩序。后来我就没再讲过了,怕浪费时间。
上高中后,我吃饭很快,睡眠很差,考试前必拉肚子,这些习惯延续到现在。我初中的梦想是当个谐星,但上高中后,那些我张口就来的俏皮话,被试卷淘洗殆尽。等待周考和月考成绩就像是等待宣判,被挤出前20名就像被推下悬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经历,我成了一个很功利的人。“结果”“回报”“掌控感”对我来说很重要,连出门买几样东西,都要计算路线怎么走才最短。我还会把每天浪费的时间写在日程里。
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人。一位学统计专业的朋友,考上了985大学研究生,又考上了北京公务员,现在在考虑要不要考几个证,虽然不是必需的,但“不学点什么就很不安”。这或许也是我考研动机的一部分。或许也是这个时代的焦虑症。
我一边痛恨用考试定义个人价值,一边功利主义心理作祟,积极投身其中。这种内在拉扯,让“二战”期间的我无数次崩溃。我给父母发过10多条50秒的语音,哭诉考试如何成为我的创伤,质疑自己为何好不容易脱离了这个评价体系,得到了工作上的成就感,又要把自己拉回否定中。
因为我恐惧未来的自己没有“筹码”。社会告诉我们,没有“核心竞争力”的人迟早要被时代淘汰。
什么是“核心竞争力”?老师没教过我。当了记者后,我才知道理解是能温暖人的,倾听是有力量的。我的敏感和脆弱被应试教育所排斥,却是做记者宝贵的财富。
我开始相信自己的价值是由自己定义的,虽然仍旧会被环境动摇。哲学家伯林曾说过,人类的价值观和人的能力是多元的。“我们要在同等终极的目的、同等绝对的要求之间作出选择,需要为了一些终极价值牺牲另一些终极价值。”
一位学金融的朋友,“二战”与梦想的学校只差一分,通过申请去了另一所高校就读。他偶尔关注着入围名单的最后一名,就像想象平行宇宙里的自己。毕业后,对方进入了银行业,自己进入券商行业,虽然在不同的赛道上,他们所在的公司都是业内翘楚。
在“一战”考研失败后的日记里,我写道,“痛苦之后全是迷茫”“普通人的人生怎么可能轻易发生奇迹”。但当生活继续,我没想到我实现了大学时的梦想、当了记者,用自己的眼睛观察中国,还有什么比这更酷的事儿吗?
豆瓣“考试失败垂头丧气”小组,高考、考研、考公、考编、考教资、法考……我们像是被困在考试游戏里,先要完成既定的系统任务,通关了才能去追寻自己真实的人生。许多人像我一样,习惯了考试带来的收益,在父母的规劝中挣扎。或许跳出游戏,先去感受真实的世界,编织属于自己的意义之网,能让我们发现“核心竞争力”。
去年考研结束,考生黑压压一片,踏着积雪走出考场,成群的乌鸦从我们头上飞过,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凄凉。毕竟2023年考研平均录取率只有16%,我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分母。
但我知道,考试只是一次短暂的交集,每个人都会在自己的赛道上奔向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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