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倒在手术台上之后,我终于与自己实现了和解
2024年1月12日,南通大学附属医院麻醉科主任医师、医学博士、硕士研究生导师朱翔医生突发心跳骤停,不幸离世,年仅45岁。
朱翔医生在自媒体平台拥有10万粉丝,从他发布的视频中,经常看到他工作到深夜。“下班,满负荷工作,累”等诸如此类的字眼,也经常出现在他的自媒体作品中。
最近这些年,在中国,中青年医生猝死,早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仅仅发生在我身边的,就已经有好几起了。
2014年10月12日,北京积水潭医院烧伤科主任医师张普柱医生突发心脏病去世,年仅55岁。
张普柱主任和我在一个科室,是我的上级医生,曾经手把手的教我做手术。
2014年10月25日,北京积水潭医院骨科的骨肿瘤专家丁易在泰国参加亚太骨科年会期间,突发心脏病去世,年仅48岁。
丁易主任和我在同一个医院,是全国知名专家,出了名的才华横溢,是阿宝学习的榜样。
2015年11月30日,泰山医学院附属医院骨科医生蔡国栋在连续完成三台手术后,在手术室突发大面积心梗和室颤,抢救无效去世,年仅42岁。
蔡国栋医生,是我的前同事,也是我的学长。我在泰山医学院附属医院工作的时候,他夫人和我夫人住在同一个宿舍。
据中国医师协会曾参与的一项有关中国医师猝死调查发现,2015年以后,猝死医生明显上升,其中以三四十岁壮年医生最多。半数医生在猝死前,都已持续工作了8~12个小时,甚至不少医生连续工作超24小时。
长时间高强度超负荷的工作,巨大的精神压力,严重缺乏休息,生活极度不规律,很多中国医务人员的常态,也是导致中国医生接二连三猝死的根本原因。
几天几夜不回家,连续工作十几甚至几十个小时,抱病坚持工作,甚至累倒在手术台上,对中国医生而言可以说是家常便饭。虽然绝大部分医生都很幸运的没有猝死,但几乎所有人都在严重透支自己的身体和健康。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比较复杂,一言难尽。既有制度和管理层面的原因,也和医生群体的传统文化有关。
医生,尤其是三甲医院的医生,基本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从小就志向远大,勤奋上进。
这种自幼养成的勤奋上进的习惯,加上救死扶伤这一神圣光环的强化和加持,让很多医疗行业的青年才俊们,跟打了鸡血似的,热情洋溢的疯狂工作,斗志昂扬的加班加点。
阿宝年轻时候,也曾是科里有名的“卷王”。
为了抢救危重病人,阿宝几天几夜不回家。为了让病人早一点做上手术,阿宝一台接一台做到半夜。白天在科里拼命工作,晚上回家通宵达旦的熬夜读文献写论文申报课题。
我曾经对此非常自豪,我也曾经自己把自己感动到不行,觉得自己真是个全心全意为患者服务的好医生,觉得自己是未来的医学精英和烧伤大师。
直到几年前,因为劳累过度带病工作,我晕倒在了手术台上。
事情的具体的经过,我就不再细说了,大家可以看我昨天的文章。
这件事情,彻底改变了我的心态,也彻底治愈了我的精神内耗和心理焦虑。
在我眼前发黑即将晕倒的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我会死吗?
我的学长蔡国栋猝死了,我的师长张普柱猝死了,我的同事丁易主任猝死了,我凭什么觉得自己会比他们幸运?
如果这种工作方式不改变,如果这种生活节奏不改变,如果再这么疯狂的卷下去,如果再这样透支自己的身体和健康,那不定哪一天,我会再次倒在手术台上。
下次再倒下,我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事后,我申请休年假,飞到三亚吹海风吃龙虾,把所有的工作都放下,好好休养了几天,享受了一下多年未曾体验过的难得的轻松。
那段时间,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首先,作为一名医生,对医院和患者而言,我们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别说你是一名普通医生,就算你是全国知名专家,对医院而言,你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
如果不信,你可以看看自己医院自己科室。那些德高望重声名显赫的老专家老主任因为退休或者其他什么原因离开科室后,科室的业务水平有明显下降吗?
答案是没有。
有人告诉我,某个全国知名医院的科主任,手术水平极高,但人品比较差,属于学霸类型,常年霸占着主刀位置,不愿意放手给下级医生。
到了退休年龄,这位主任不想退,扬言:我退了这科室就完了。
然而,当他退休后,平时在台上不声不响任由老爷子自吹自擂的助手,分分钟把所有活接了过去,而且做的比老爷子还漂亮。
全国知名老专家尚且如此,我们这些中青年医生,更不用说了。
你是博士?放眼望去,全科哪个不是博士?
你北大毕业?放眼望去,全科哪个不是国内顶级大学出身?
你聪明?放眼望去,能进这科室的,哪个不聪明?
你能干?放眼望去,能在这科里站住脚的,哪个不能干?
这帮聪明能干的名校博士凑在一起,疯狂卷个几十年,最终绝大部分人都只能卷成普通专家。只有极个别天赋异禀的奇葩和卷王,能成为知名专家。
你觉得自己很忙很累?觉得科里离了自己就运转不灵?
你想多了。
无论你是什么样的青年才俊或者中年骨干,科里少了你,经过短暂的调整后,就会很快恢复正常运转。
你的离开,充其量是滔滔大河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水花。甚至,连水花都算不上。
别说你是个普通的小主治小副高,就算你是院领导局领导市领导省领导,地球离了你,照样转。
我们,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重要。
但是,对于家庭,我们非常非常重要。
刚刚猝死的朱翔医生,今年45岁,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
人生三大惨事,无过于幼年丧父,老年丧子,中年丧夫。
朱医生撒手一去,一家人把这三大惨事给一下凑齐了。
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瞬间彻底坍塌了。
老父、幼子、发妻,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在单位,你是一根草;在家里,你就是一片天。
你没了,家里的天就塌了。
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好好想想,如果我们突然不在了,我们的父母妻儿会何等的伤心,我们的亲人朋友会何等的难过。
然后,你再好好想想:作为背负着整个家庭的中年男人,你还敢不敢再肆意透支自己的身体,挥霍自己的健康,燃烧自己的生命?
最后,我想说的是:我们都是凡夫俗子,不要把自己当成神。
年轻的时候,有件事情总让我纠结和痛苦:那些严重烧伤的病人,很多会遗留严重残疾,生活质量很差,甚至终身需要人照顾。
我经常很痛苦:这些病人值得花如此多的资源和精力抢救吗?
后来我终于想通了。
我之所以为这个问题纠结,是因为我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
我不是神灵,也不是律法,我没有能力,没有资格,去评判一个人该不该救,该不该活。
某种程度上,医疗行业就是一个服务行业。
病人是甲方,我们是乙方。
甲方需要我们提供医疗服务,我们则为甲方提供专业的医疗服务。
我们诚实守信,如实向甲方提供可行的治疗方案,以及需要的代价和伴随的风险。
对甲方的不合理要求,我们给予合理的拒绝。对甲方的错误预期,我们给予必要的纠正。发现甲方可能被江湖骗子忽悠,我们给予善意的提醒。
一个人应不应该活,这是神灵决定的事情。一个人应不应该死,这是律法决定的事情。
我们不是神灵也不是律法,我们只是一群掌握了医疗专业技能的凡夫俗子。患方要求我们全力抢救,我们就全力以赴的抢救。患方不愿意积极抢救,只要不违反社会伦理医学道德,我们必须尊重他人的命运和选择。
倒在手术台上又醒来以后,我终于与自己实现了和解,终于战胜了自己的精神内耗和心理焦虑。
我依然勤勤恳恳,依然兢兢业业,依然加班加点,依然紧张忙碌,依然认真完成自己本职工作,依然保质保量完成领导交给我的任务。
但是,我不再给自己主动加码了,不再给自己主动加压了,不再做那个打了鸡血般疯狂透支自己身体健康的卷王了。
百忙之中,终于有了一些闲暇,可以码码字,养养花,旅旅游,陪陪孩子和家人。
每当科里的年轻人,满脸兴奋的带着自豪的语气向我“抱怨”昨天手术又做到半夜时,我就带着老医生特有的慈祥微笑,劝告他们保重身体,不要那么拼。
然后,看着他们敷衍答应的样子,默默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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