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本学生的三次考研,“人生哪有那么多岸可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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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读者:asukatora
和许多人一样,我的第一次考研就像雏鸟还没做好试飞准备就被匆匆抛下悬崖那样,来得仓促而盲目。
以倍速疾行的社会并不太能容许人漫无目的地发呆,人们必须提前为一些事做准备,以证明自己不是个没有未来的闲人。遵照这种共识的指引,我在还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的时候选择了就读四年的专业,又在还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决定了未来几年人生道路的大致方向:考,随便考什么都行,但是得考。
所以,我名为主动实则被动地选择了考研。圆梦名校和追求学术于我而言都是太华丽的理由了,当时的我甚至不是为了逃避进入社会丛林,仅仅是想显得自己是个有事做的人。
《惠子,凝视》剧照
对于落后的恐慌贯穿了我第一次考研的全程。我当然知道考研考的并不是时间投入的多寡,却还是无法控制地跑着去上厕所、掐着表吃饭,在和朋友聊天时漫不经心,就连看场电影都会产生自责和耻感。
争分夺秒的焦虑像空气一般弥散在人群中。有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玩手机,室友循着手机投射到天花板的光亮,掀开床帘查看我在做什么,生怕我在大家入睡时偷偷学习。
我天性敏感,比常人更不能适应压力事件的冲击,再加上面临着毕设、实习的繁重任务和毕业的忐忑不安,我手忙脚乱,没有办法做好任何一件事。最终,我在冬天还没有来临之前,就率先在心里放弃了这场考试。
中途逃跑的胆小鬼总会受到某种惩罚,比起无休无止的自我责怪,更令我感到痛苦的是,我居然考得还不错。这像是考神甩在我脸上的耳光,它给我一个远超预期但又不至于能考上的分数,质问我为什么不坚持到底。
因为不努力而失败,这是完全合理的结果,可我却非常难以释怀。网球王子里凭天赋随性打球的亚久津跟我有着同样的郁结:我或许更能接受拼尽全力然后失败的尽吾志而不能至,但我不允许自己被假意放弃、假装不在乎的事情刺伤自尊。我暗下决心,要再考一次。
我的高考出了非常大的失误,当年分明还很小的我因为年龄焦虑和考试ptsd而放弃复读,想着如果非要多读一年的话,那倒不如留着用来多考一次研。
那时站在人生首个十字路口的我并不知道,成年以后,我脚下的路仍是由高中生活延伸出的莫比乌斯环,道路的前方还是道路,天空的上方仍是天空,我却依旧没有办法摆脱,难得的gap year竟还是因为选择了再次考研。
经过我的每一阵风都在告诫我,上了二本,人生等于完蛋了一半,哪怕是考研镀了金,都无法彻底覆盖第一学历,更何况还是考许多次。这种说法默认了一个令人无奈的预设,它指向一种不容许出错的、马不停蹄的、总是很顺滑地从一个人生阶段无缝衔接到下一阶段的理想型。显然,我是在这个激荡的过程中被抖落的人。
《垫底辣妹》剧照
第二次考研这年正好撞上疫情暴发,我赶到省会城市的大学城租了房,想着去大学图书馆学习,却因为防控要求,自始至终都没能踏进校园一步。
重开并不像预想中那样顺利。直到我真正踏入考学的循环,才恍然发现世界上并不存在一个干净无菌的培养皿,可以供我心无旁骛地学习。没有了临近毕业的琐事缠身,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沉重的生存压力和沉没成本,以及望着同龄人不断远走的背影,质疑自己原地踏步的选择是否正确,又是否值得。
出于求生的本能,掉队的大雁必须用尽一切办法重回雁群,完成越冬的迁徙。我没有遭遇这样关乎生死的险境,却还是神经紧绷地握着挥向自己的鞭子,每天连体婴似的粘连在凳子上十几个小时,就连做梦都在背单词。这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为酷烈的执着,已经到了有点魔怔的地步,好像面前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考上,要么死掉。
《网球王子》剧照
终于,终于,我闯进了复试。
我以为迎接我的会是一场明亮的对话,可得到的却是沉默的拒斥。苦苦等待了两年,至少要有一次刀光剑影的高手过招吧?哪怕最终仍然躲不过失败的命运,但它至少也要惨烈得像一部热血动漫的最终章吧?但那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春日午后,我面对几张看不清面容的脸,草草地度过了二十分钟。
失败并不总是盛大的,它常常来得迅疾、草率,甚至像个无足轻重的玩笑。从前读哈利波特时我很不解,闪耀、传奇如小天狼星,他的死亡竟是因为倏忽间被咒语击中,便从此跌入黑色帷幔之中。就我个人的体感而言,进复试被刷的痛苦远远大于没过线。
在刚知道没考上的那段时间里,我不断反刍复试中的每一个细节,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我确实是个废物。人们总说比“我不可以”更令人遗憾和不甘的是“我本可以”,可要我说,最最使人挫败、进而习得无助的是,当你真的获得了重来的机会并且用尽全力以后,发现自己是真的不可以。它由此彻底剥夺了我“如果当初如何”的假想权,把我抛进一个做什么事都默认自己注定会失败的情绪黑洞中,不再认同努力本身所具有的意义。
《火花》剧照
考研的过程是一场漫长的凌迟,钝刀子剌肉一般,圣诞节前后考试,熬到春节,再熬过元宵和我的生日,等成绩,等国家线,等校线,等复试,等复试成绩,再等调剂,整个流程持续小半年,非常消耗人的意志力。
豆瓣的年终总结显示,2021年我最常去的小组是“考试失败垂头丧气互相安慰联合会”,我书写着我微不足道的困惑与失败,又试图给出安慰:“那些光荣的、鲜艳的时刻固然吸引人,可我还是更加牵挂依然在水里扑腾的人,胜利者们在岸上欢声笑语,而我们也可以在岸下蝶泳、仰泳、自由泳。”
我也确实如我所说,在水里游得很畅快,搬到新的城市,找工作并顺利入职,一切重回正轨,除了hr针对空白期的追问,没有人在乎我失败过两次。可我在乎。它在我的心底打下一个死结,我会在新生活的间隙里无数次闪回那场令我尴尬难堪的复试,后悔为什么没有表现得再好一点,为什么初试没能再高一点,为什么我从高考结束后就一路滚落至今,没有一点触底反弹的迹象。
《超脱》剧照
调剂群里结识的朋友问我为什么不再试一试,毕竟只差一点点。我打着哈哈说不是啦,我已经是第二次考了。“可我是一个考了人大三次都没有考上的傻瓜。”她说。
我很难描述那一刻我的感受,我震惊于这场大型选拔性考试的残酷,痛惜于她比我更深一层的失意,也悲伤于我们两个落水者共同的处境。然而我意外地发现,接连失败两次的我,硬生生有了一种光脚不怕穿鞋的愚勇:我已经失去应届身份,失去金钱与精力,失去本该野蛮生长的两年,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于是,我决定再来一次,最后一次。与以往不同的是,第三次考研不再是我这个高考落榜生的自救或自证运动,也不再是出于某种虚荣或对梦校的想象,而是我作为一个拥有主体性的成年人独立作出的选择,我想这么做,我愿意为之负责且承担随之产生的所有后果,仅此而已。
《不求上进的玉子》剧照
这也是我行文时很少使用“n战”来形容考研次数的原因,因为考研并不是一场真的战役,不需要苦大仇深,也不用奉献出所有的娱乐消遣和看云的时间,来完成一段流血牺牲的征程。
语言的背后是我们思考的逻辑,就像“上岸”这个词其实是个人为编织的、粉饰太平的谎言:它将人的状态划分为岸上与岸下,好似只要经由上岸这个动作,就可以使人从此一路坦途、再没有任何困厄,而岸下的人就只能在力求向上的无名人海里苦苦泅渡,永不得见天日。但事实并非如此。上岸是个伪概念,它就像悬挂在驴子面前诱惑它无止尽地向前奔跑的胡萝卜,是人们始终追寻不到的九号球。可人生哪有什么一劳永逸的岸可以上,考上研以后仍要面临课设、毕业、找工作和中年危机的捶打,人生是无穷岸。
所以,我听从自己的内心,选择报考本科老师提醒过我“想都不要想”的学校。研友非常惊讶,问我距离考研不到一百天,第三次考,怎么敢换了专业并且还换了一所更好的学校。有什么不敢的。考第三次研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我失败过两次,却都没有放弃。
本人准考证,作者供图
正是因为我失败了两次,我才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考研它需要正确的方向和足够的力才能做出有用功,而残酷的是,不到最后你永远不会知道在黑屋子里洗出的衣服究竟是何模样。考研不存在好运设计的程序,我能做的只有用尽全力、持之以恒,再期待一点点运气的垂青。
正是因为我失败了两次,我才在密密麻麻的痛点中去反思为何我的步伐如此沉重,才惊觉什么年龄该做什么事的规训如此深刻地烙在我的骨骼上。我开始容许自己犯错,接受自己的生命中存在一些没有目的的边角料。
正是因为我失败了两次,我才重新去理解自己所处的时代,观察优绩主义在我身心留下的痕迹,思考我曾经对于成功和失败的定义,以及我应该如何看待所谓的成功和失败。我把线上自习室的名字改为Oasis乐队的歌名,“the masterplan”,并玩笑地将其译为“硕士计划”,歌里唱道“we're all part of the masterplan”,我们的前程和机会、幸福与挫败都由一种外在且高于我们的力量影响或决定,2022年的报考人数比2020年多了百余万,考不上真的不是我不够努力,而考上了也不代表我有多么优异。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抱着这样的心态,我轻盈地完成了第三次考研,但我却很难为之感到欢欣,尤其是看到初试和我一分之差的同学在复试中落选,我明白我并不比她更聪慧、更努力和更配获得,只是资源和机会没有被平等地分配,注定会有人走得慢一点,我又何尝不是这其中的一员。
福建高考出分的那天,我正好出门寄送材料到人大。那个高考败北、沿街恸哭的小女孩绝对不会想到,在六年以后,她会穿着喜欢的摇滚乐队的宽大t恤,穿梭在夏天明亮得有些灼人的阳光里。她决定以新的羽毛、新的眼神和新的呼吸去迎接面前的一切,无论那是什么。
排版:空豆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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