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标签,能掩盖活生生的人” | 黄灯、白岩松聊二本学生
Sayings:
他们在问题征集里写:
大家可能都看过或知道黄灯老师的《我的二本学生》,这本书引起过非常大的反响。我们今天对谈的契机,则是新书《去家访:我的二本学生2》的出版。能不能讲讲新书写了什么?为什么要写?
写完这本书,我一个巨大的感受是《我的二本学生》终于写完了。第一本书,我觉得我没写完,只写了我作为老师,在讲台上所看到的东西。
但是我每次站在讲台上,我觉得我背后的学生拖着一个长长的家庭,他们背后是有一个巨大的家庭、村庄、小镇、县城,在支撑他们的。
我在 2018 年写《我的二本学生》的时候,我觉得我有情绪的。目睹我的学生从 80 后变成 90 后,我觉得他们越来越难了。我是一个起点很低的人,大专生,在工厂里下岗,前面走了很多弯路,但是生活始终给我留了缝隙,我可以通过考研改变自己,1999 年考研比较容易,现在的孩子考研竞争残酷到什么程度?我很心疼他们,想说几句公道话,把我看到的真相说出来。
我写《去家访》的时候,我觉得以前对学生的那种叙述可能是有问题的,社会不是线性往前、螺旋式上升的,可能像一个水流到沟里面,有一个回旋。
如果说我在《我的二本学生》里面是凸现了学校教育的局限性,那我想在《去家访》里面探讨社会教育和家庭教育对我们的修复作用,可能被遮蔽掉了很多有力的东西。
第一本书是在本能的推动下写出来的,在讨论一个结构性的东西。所以更像一个广角的镜头。
但是第二本书里面有很多理性的思考,回到个案,用的是特写的镜头。
还该有第三本书。第二本书结束在婚姻,最后一篇写到了这个女孩子的婚姻,她嫁给了初中同学,这个初中同学后来自己考了大专。
我觉得你还会有第三本书,他们会是怎样的父母,或者他们为什么没有选择走进家庭,都有可能,都是个案的累加。
黄灯老师的两本书我都看了,第一本就像黄灯老师说的,有情绪,有委屈,有不被看见的着急,要替他们说话。
但是如果看过《去家访》,你会发现她感受到一种土地的力量,黄灯老师也被治愈了很大一部分,原来他们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委屈,因为很多二本学生原来是家庭向上迈出的很大一步,是他们家里第一个大学生。
书里有一句话我印象深刻,工作虽然不好找,但出了一个大学生,给全家带来了希望。
因此这本书我相信治愈了黄灯老师相当大的一部分,她带着忧虑、担心,带着想要抚慰的东西,结果她被抚慰了,她的担心减少了,看到中国每一个普通的家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还要向上去走的力量。
原来他们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脆弱,但我们依然要去关注,依然要去支持,依然要让他们看到光,依然要给他们公平。
我真的被治愈了。去到学生家之前,我其实有的时候是有点害怕的,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勇气直面他们家真实的情况。但是我跑了 20 多户学生家以后,真的是雀跃和快乐,还有幸福,特别的笃定和踏实,这是我真实的感觉。
二本学生
是有着顽强生命力的
立体而丰富的人
从两位的回答里面我有一个相同的感受,第一本书那个时候,可能对二本学生有一些担心和想象。在第二本书里面反而是变成了看到力量,一些正面的,让大家觉得有希望或者透亮的东西,这个转变是怎么发生的?
2018 年前后我的心态发生了很多改变,我确实承认,去到学生家里以后,我对生活的理解开阔了很多,丰富了很多。我目前为止不改变“年轻人是越来越难的”这个结论,我的二本学生很难,但是我的二本学生也给了我很多力量,让我看到很多新的东西。教育是没有办法涉及到所有的个体的,但是落实到具体的人就是有力量的,这个不一样。
其实涉及到二本话题的时候,比如说我要做提案,要策划活动,组织专家,双一流不许进,只能进二本学校,搞了好几年。因为他们的资源太少,社会也存在着越来越强的歧视,他们没有一条更公平的路。
我去湖南湘西怀化一个学校讲座,一进学校,上万名学生等了我很久,因为五年可能只有一个类似这样的所谓名人来到他们学校。
后来我又去张掖的河西学院、去大同、包头,更大的冲击出现了,在所有学生提问中,80% 都是以失败者的心理向我提问。这是我们 90% 高校的学生,他们都是将来扎根在这个国家最需要的一个又一个岗位上。但是他们带着一生的受挫感和失败的形象。我觉得我看到过很多,但在第二本书里看到幸福,看到了自洽之后岁月静好,看到他知道生活的现状,但依然在努力。
你这 5 年做家访,去到学生家里,这些二本学生的家长,他们怎么看待孩子?家长对他们的期待是什么?
我去学生家,我觉得我好光荣啊。我接触的大部分家长对他们的孩子很满意,很自豪的。我在学校忧心忡忡觉得二本院校的孩子的去向我很担心,但是他们的家长不是。
罗早亮的妈妈从四川嫁到广东,那么多年过得比较难,很累,但是自从她的儿子考上本科院校以后她觉得扬眉吐气了。还有何境军他奶奶跟别人吵架的时候,别人说你们家没有牛人,说他们家五代之内没有大学生,何境军第一次考上了一个职业院校他没去读,第二次复读考上二本,他奶奶在村里腰杆就挺直了。所以何境军他不在乎他能不能找到好的工作,他说我们家终于有了一个本科生了。为什么说我被治愈了,家长对自己的孩子都这么满意,我作为一个老师完全没必要这样担心他。
我还记得一个细节,黄灯老师她去的 N 个家庭家里都有一个动作,那家或者当天或者第二天把所有的亲戚和大部分的亲戚都要找来,大大小小从远处赶来,要杀鸡,要一起吃顿团聚饭。
如果他不骄傲,如果不是家族里第一个大学生,会有如此大的动作吗?对于这个家庭来说,他们考上二本大学,是第一次向上迈出的一步,也许光没那么耀眼,但是这一步迈出去了,一切皆有可能。
二本学生是我们
是平均数
告诉大家一个数字,截止到 2023 年的 6 月份,中国的普通高等院校 2820 所,其中双一流高校双一流专业加在一起不到 150 所,不到 10%,我们现在认为的成功、认为的好学校,认为的还不错,只盯在不到 150 所的高校里头,对于剩下 2600 多所,占 90% 多的高校,90% 多的二本学生抬不起头来,常年有失败者和受挫者的感觉,但他才是我们。所以我才要不断提出这个提案,所以我才会跟黄灯老师说,你写二本学生我才会来。
二本学生的困境
也是当下年轻人的困境
白老师您教很多学生,我知道《我的二本学生》这本书是您推荐给很多人的必读书目。有很多人给您写过或者讲过他们的感受,能不能从这个视角,聊聊二本学生?
我在带研究生的时候,很多学生是双一流,在北京很好的学校。他们看完《我的二本学生》之后,不是看到了一种差别,而是看到了共鸣,甚至觉得也在写他们。有学生写,“轻轻摘下所谓的名校光环,我从黑色轮廓里看见自己的经历,属于小镇做题家的人生。”当然,也有蛮励志的。
有一个同学的最后一句话说的是,“话说回来,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我挺喜欢这句话的。
对啊,真的是过以后。
再给大家看一个属于清北的。“白老师这本书选得好,让本就焦虑的我变得更焦虑了,因为我在这里看到的那种挣扎是一样的。”所以现在哪怕不到 10% 的双一流,他们是天选之子,是幸运的,但是其中也有相当大的比例就在这无期地崩溃、痛苦。
在一个逼着大家都只能是北上广深和清北这样一条无法走通的道路里,我们每一个人可以是一本,可以是清北,但我们都是二本人和二本心态,所以要解放我们自己。
不要怕
去面对真实的自己
去建立自己的幸福标准
面对社会后,有些学生会认为自己因为是二本生会受到很多限制,没有过得如我预期那么好,加上父母对他们的期待,他们会更难面对这个状态吗?
我举个例子,我书里面写的第一个学生,他本来当时的分数线可以考云南师范大学,他想到沿海看一下,就报了广东金融学院。后来毕业回到云南,又回到家跟他爸爸学木匠,广州当年有很好的银行要他,他没有留下来。我去到他们家,他妈妈跟我说的最多的就是我儿子读大学白读了,你看,又回到家跟他爸爸学木匠,他不读大学一样可以做,甚至赚钱赚得更早一些。但他爸爸觉得挺好的,把他的木坊当成一个事业,觉得终于我儿子愿意回来了。
如果在我们大部分的概念当中,你考到了广州,上了一所二本,是这个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你为什么要回来?上大学有用吗?但是他回到云南做木雕蛮好。一切井然有序,新房子也建了,事业在慢慢做大,整个家迈上向上的台阶。
所以什么是好?我们总在说最好,我们现在说的整个社会的大家之所以累和卷,就只能双一流,只能清北,只能北上广深,我非常想跟大家说的是,这是一条绝路!少数人走得通。
在这本书里我们看到很多,在广州的挣扎,最后回到家里反而做得风声水起,重新建立了一种安静、自洽,自洽也非常重要,一种家庭的进步和跃升。蛮好!未来我们得幸福啊!我们不能总是被某个东西拉着走上一条绝路,最后好像什么都有,都可能有,就没幸福,没有开心。
所以建立我们自己的幸福标准。我们未来最重要的目标是开心。
我特别想问黄灯老师,跟孩子们在交流的过程中,其实你最担心什么?有没有特别想让他们,让这个社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我跟您说实话,我觉得现在的小孩什么都怕,就应该不怕,其实没什么好怕的。我经常问为什么我们那些孩子那么谦卑?为什么那么怯怯的,不像我们年轻的时候,也不是说我们年轻时怎么样,但是那种来自于生命源初的莽撞的、粗砺的,甚至是粗野的东西,为什么被规训的越来越少了?我特别心疼的。
我去罗早亮家里的时候,他妈妈跟我在一起,我的耳朵里面始终三个字,不怕的,不怕的。那种力量感始终在。
黎章韬的爸爸亲口跟我说过一句话,老子一定要干点事情出来。这是原话。
张正敏的妈妈,一个越南的女子到了中国,开始语言不通,面临那么多问题,她觉得没什么好怕的。
还有书里写到的特别具有现代女性特点的林晓静的妈妈,她在深圳待过,她一辈子就是蓬勃的生命力,没有被任何困难打掉。
我一个整体的感觉,就是我的学生的父母比他们更有力量。这是我很真实的东西,我希望我的学生能够像他的爸爸妈妈一样的,他们尽管没有文凭,小学毕业,没有读过书,他们生命是有力量感的。
年轻人天然就有力量的,这个东西不需要培养,为什么没有力量,是被抹煞掉了,被规训掉了,被评价掉了。我们应该对这些东西警惕,就是我们的人生不要被太多外在标准牵着,一个年轻人应该有这种自觉,应该自觉屏蔽掉。
我岳阳大学毕业的,我直到武大去读书的时候觉得有点自卑,别人从不知道我的来路。我很想告诉他们,我就是专科的。人面对真实的自己是特别踏实的事情。
教育应该去除标签
回到每一个具体的人
我还想问黄灯老师一个问题,这本书里写到的(学生境况)是不是还是蛮好的?还有你的好多学生,虽然没有家访,但是你了解的是不是有更多的难,是不是还有没有写,我们没有看到的?
这个对我来说,对一个非虚构写作者来说,是一个伦理问题,我一直很警惕。
这些学生是不是境况更好的,其实也不算。他们蛮能代表我们大部分学生的境况,我这里既没有写到考上很好的大学的,也没有写到一个发了大财的,他们其实还是很平常的人。我在刻意地抛掉我以前的那种对二本学生认知的线性因果的东西,把这个滤镜过掉,回到一个孩子成长本身,我发现这里面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探讨,这应该是教育面对的最本质的东西。
教育的目的不是让孩子得到一个文凭,给他贴上一个标签,送到流水线一般的社会,不管他的叹息,他的悲哀,他的快乐,不是这样的,教育应该是陪伴一个孩子真正长大。
大家在一个整体里面看到所有人,白老师那句话说,因为“二本是我们自己”,这确实是一个很真实的感受。从更具体的角度来讲,不管是我们在场的这些人,还是这个社会上的很多人,有哪些更具体的事情可以做?
要呼吁的太多,最关键的一个,这个社会能不能不再说他是湖北人,他是湖南人,他是内蒙人,他是河南人,他是东北人,这个社会能不能看,他叫黄灯,他叫白岩松,我们只看重你眼前的人行还是不行,不是围绕这个名字负载的那么多东西,他是一本的,他是二本的。
我们不能拿一个大的分类让有的人成为幸运儿,让有的人成为不幸的失败者,看重每一个人,每个人才会更努力,否则努力都没有用。我们谈论二本学生的时候就希望把二本负载的东西去掉,这个学校是现实存在的,分差了一些,没有进到一本也是现实存在的,但是这个社会永远告诉孩子,只要你行就行。而不是你行,但由于那也不行。那就没路了。
相信生活本身的力量
勇敢地跟世界建立链接
黄灯老师也可以说说自己。
很多人都觉得我这个人运气特别好,一个下岗工人,复习一个月考上武汉大学的研究生,又到中山大学读博士,找工作,进了一个二本院校,本来就没有太多学术前途,结果可以通过非虚构写作被别人知道,很多人都觉得我的生命里面有很多戏剧化东西,我经常问自己是不是运气蛮好的。但我有一个独特的东西,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改变过。
我为什么刚刚跟你们说不要怕,我觉得你们现在放大了对现实的害怕,其实现实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怕。你们要懵懂一点,混沌一点,不要想那么多。如果你有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就像我当初考研,为什么考研?因为我下岗,本来就没工作,我到人事处跟他们交涉,我要去考研。当时考研单位要开证明,他们叽叽歪歪在那里。他说只准你考一次,我说可以,先让我考一次。
我觉得年轻人一定要相信生活本身是有力量的,不要过度生活在知识,概念和评价标准里面,就得勇敢跟现实生活发生链接,不要怕麻烦。人成长最好的路径就是尽可能地多跟这个世界建立链接。如果不建立链接,北大清华毕业都没用,我真的是这么认为的。
跟世界链接,这是我最深刻的生命体验。
你们不要在乎什么北大、清华、专科什么的,这些东西都是次要的。
没有一个标签可以把一个活生生的人贴掉,人永远是大于任何标签的。
感谢大家!
整理、撰稿:拂晓星
责编:皮卡
“我知道我的学生一直在苦苦跋涉,
他们身上有植根于大地的勇气和坚韧。”
——黄灯
世界上最大的成功
是普通人认真且有自尊地活
↓↓↓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