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冬天，就想起张岱

一到冬天，就想起张岱，想起张岱所追忆的两场雪。

一场是“龙山雪”。天启六年（1626年）十二月，绍兴府城，大雪下了三尺多深，傍晚雪停天晴，张岱迫不及待携自家戏班五位伶人外出赏雪。

对于雪景，张岱用白描手法写道，“万山载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所谓“呆白”，意思是特别白，余味却比“特别白”醇厚得多。

短短十六个字，张岱描绘出一幅极美的雪景图：群山之上，白雪皑皑，雪色面前，月光都为之暗淡。天地茫茫，仿佛只剩下赏雪这一件事。

对于中国文章，青年作家胡竹峰曾用具体的物件来比拟——先秦文章是青铜器，楚辞是陶罐，魏晋文章是汉瓦，唐宋古文是秦砖；庄子是编钟，老子是大鼎，韩非子是刀俎，李白的诗歌是泼墨山水，杜甫的诗歌是工笔楼台，苏东坡的小品是碧玉把件，柳永、李清照的词集是白瓷小碗，三袁、张岱仿佛青花茶托。

别的暂且不说，将张岱的文章比作青花茶托，让人迅速明白所蕴含的雅意，“龙山雪”即是其中的一个注脚。

另一场雪，源自不少人熟悉的《湖心亭看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对于这次西湖赏雪，有人认为是张岱一生中最浪漫的事，“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天地大美而无言，也有人看到了其中的孤寂，即使“更有痴似相公者”，即使“吾道不孤”，仍然难遣孤寂。

在我上大学时读过的三大本《中国文学史》里，章培恒、骆玉明两位教授写道：“这是孤独者与孤独者的感通，孤独者与天地自然的感通，很多深深有会于心的东西留于言外。”

美国汉学家史景迁则注意到了张岱赏雪时人数的变化。“赏雪者有孑然一人，有群聚而观者。在他笔下，从一小撮人到孑然一人，再从孑然一人自在地处在一小撮人之中，只见他的叙述随着这视野的转变而变化，透露他自己的赏雪心境。”

不只是赏雪心境，也包括写作心境。毕竟，追忆这两场雪的时间节点，不是在赏雪后不久，而是在明王朝灭亡以后，张岱遭遇国破家亡的重大变故，为躲避战火，被迫隐居之时。

从赏雪的冬日，到人生的凛冬，追忆和写作变成了张岱踽踽前行的火炬，既照亮前路，也有一点火光温暖自己。

翻看明清之际的历史，我们会发现，这种转变来得并不容易。

进入人生凛冬之前，也就是明王朝灭亡之前，张岱的生活称得上繁华奢靡。

张岱出身江南大族，祖上四代为官，曾祖父张元忭还是隆庆五年（1571年）状元、王阳明的弟子。张岱自称：“余生钟鼎家，向不知稼穑。米在囷廪中，百口丛我食。”

在《自为墓志铭》里，张岱说自己“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以品茶这一癖好为例，张岱拥有辩水焙茶的绝技，“诸水到口，实实易辨”。他曾记述，偶然路过斑竹庵，从“禊泉”取水喝，口感有玉石般的凉意，觉得很奇特，“走看其色，如秋月霜空，噀天为白；又如轻岚出岫，缭松迷石，淡淡欲散”。

发现这等泉水，张岱自然用其来试茶，试了几回，得出一个最佳方案：泉水若放置三宿，等石腥味散去，而后用来煮茶，更能烘托茶香。

对于辨别禊泉水，张岱也颇为讲究，“取水入口，第挢舌舐腭，过颊即空，若无水可咽者，是为禊泉”。喝一口泉水，以舌舐腭，泉水就迅速下去了，就像没有吞咽水一样，这就是禊泉水。

遗憾的是，斑竹庵禊泉水声名渐大，引来了无赖之徒，不是要钱，就是要菜要米，甚至索要酒肉。没有办法，僧人为了重回清静，将刍秽投入泉中。张岱三次携家仆来淘洗，但等张氏一行走后，僧人再次毁泉，禊泉终至“大坏”。

禊泉被毁后，张岱又发现了另一处好泉水，并以曾祖父的号“阳和”，取名为“阳和泉”。他不仅擅长辨水，还精于制茶，通过改革雪芽茶的制作工艺，制作出兰雪茶，“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色香俱佳，数年时间，该茶既深受名家青睐，亦风靡市场。

再以美食为例。张岱不仅喜欢吃河蟹，还张罗蟹会。阴历十月，正是吃河蟹的最好时节，“河蟹至十月与稻粱俱肥”，而在蟹会中，不加盐醋，每个人分六只，怕螃蟹冷了有腥味，于是“迭番煮之”。

张岱写道，这些河蟹“壳如盘大，坟起，而紫螯巨如拳，小脚肉出，油油如螾蜒”，“掀其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

一块小小的乳酪，也被张岱变着花样吃。“用鹤觞花露入甑蒸之，以热妙；或用豆粉掺和，漉之成腐，以冷妙；或煎酥，或作皮，或缚饼，或酒凝，或盐腌，或醋捉，无不佳妙。”

如此精致豪奢的生活，日后追忆、记述时，张岱直言“真如天厨仙供，酒醉饭饱，惭愧惭愧”。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一是祖上积累，二是张氏家族世受皇恩，是明王朝的既得利益者，正因如此，即使晚明社会兵祸不断，动荡不安，也没有从根本上影响张岱及其家人的生活。

直至明王朝大厦崩塌，张岱的豪奢生活才被连根拔起，过往繁华顿成云烟，以至于连普通日子都成奢望，“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除了生活上的困顿，心灵上的煎熬更为深刻。明清之际，江南士大夫中，不少自虐自戕，死节者众多，比如张岱的好友祁彪佳就投水殉国，一死了之。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现象，学者赵园在《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中提到，看起来有“名士风流”点缀其间，乃至时有纵情恣肆、通脱奔放，但晚明本是一个苛刻的时代，人主用重典，士人为苛论，儒者苛于责己，而“苛”，是常为人从道德意义上肯定的不觉其为“病”的病。

在沉重的道德压力和痛苦的心灵煎熬下，张岱也时常产生自杀的念头，但因为自己最看重的明朝史书《石匮书》尚未完成，只得继续活下去。

张岱说自己“饥饿之余，好弄笔墨”，事实上，经由追忆和写作，他从自身的角度重塑了道德意义，得以持续燃起生命的火炬，走下去，活下去。

你看，早年写作可能只是张岱“酒醉饭饱”之后的一种消遣，而现在，因为内心有未竟之理想，写作成了他安身立命的东西，成了他人生的核心支点。

张岱热爱王阳明，在《快园道古》中编录过王阳明的故事和言论，他形容“阳明先生创良知之说，为暗室一炬”，这句评语至今时常被人引用。

王阳明有一个理念，只有在事上磨，实地用功，才能体认良知，“人须在事上磨,方能立得住”，而张岱追忆和写作，也是在事上磨，帮他立住了一个“大写的人”。

在张岱的写作中，《石匮书》是重中之重。

为了写这本书，张岱花了27年，脱稿后，又不断删改，“事必求真、语必务确”，前后历时50年之久，方得以面世。耗费移山心力，写作《石匮书》，存留明史，张岱的目的是想总结明亡教训。

为明史这份“正业”忙碌之余，张岱也写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夜航船》等，其中不少篇章广为流传。

值得注意的是，在追忆中，张岱采取百科全书式的策略，什么都写。

史景迁说他：“夜间灯火星耀，琴声悠扬，腐臭难闻的牲祭，娼妓若有所思的静默，浪掷千金于古玩，母亲喃喃的祝祷，年轻伶人的粉墨登场，舟船、轿舆之旅，与知交好友的谈诗论艺，连同无数的片刻，全都值得说、值得记。”

张岱写下这些纷繁的旧人旧事，追寻仿若隔世的过去，背后都潜藏着两个字：忏悔。用他自己的话说，“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在《陶庵梦忆》序文中，他表露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即如今所承受的种种劫难，正是往日骄奢淫逸的报应。

但如果只是回应所谓的“报应”，其呕心沥血、用情至深，又作何解？

对此，史景迁的洞察揭示了某种事实：“不论张岱内心是否觉得，他该为昔日挥金如土的生活承受报应，他的感怀终究是超脱了时代或个人动机，不减损其感染力。”

回头看“龙山雪”和西湖赏雪，纵然抹去张岱隔世追忆和“一一忏悔”的背景，仍然能深深地感染人，打动人。

另一方面，张岱的追忆和写作也折射出一种知命的魅力。

哲学家张志扬曾剖析说，知命不只是安常处顺，还应像黑格尔说的，在任何横逆中，都要看到它是从我自身的有限性中引申出来的罪责，并借此承担而挺身为一自由人。

顺着这番话回看张岱，他何尝不是通过追忆和写作，大大消解了心灵的煎熬和重压，“借此承担而挺身为一自由人”？

对于自己一生，在《自为墓志铭》中，张岱总结道：“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这里大多是自嘲，当不得真，唯“钝秀才”三个字，不经意间道出了张岱的生命底色。

之所以说张岱是“钝秀才”，主要原因可能是他科举失意。16岁那年，张岱就取得了秀才资本，进而立志要“一鸣惊人”，实现“补天之志”，但残酷的现实是，天启四年（1624年）、天启七年（1627年）、崇祯八年（1635年）3次参加乡试，均失败而归。

“钝秀才”的“钝”，还体现在明王朝灭亡后，张岱选择与世隔绝，鲜少和外界交游，安贫乐贱的同时，将心力投入到《石匮书》的写作上。

这种“钝”，也可以延申至现代语境中的“钝感力”，也就是要把更多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不执着于外界的评价，既有助于抵挡虚无，放松前述道德意义的束缚，也有利于在自己所认定的事情上专注地“磨”。

去年5月，受央视“青春大课”邀请，董宇辉在中国传媒大学做了一次演讲。他从求学讲到择业，从迷茫讲到坚定，快结束时，送出了几个建议，除了要专注，要勤奋，还要耐挫。

对于耐挫，董宇辉是这么说的：“你会发现后来很多人，一直在讲一些成功的人，他们共有的品质就是不会被困难所打倒。现在一个流行词叫做钝感力，你随便折磨我，我就是不放弃，皮实还得乐观。”

愿我们都能找到安身立命的支点，有更强的钝感力，能直面风霜雨雪，在承担中获得自由，赢得个人的成长。

或许，这便是“一到冬天就想起张岱”的背后的全部奥义。

 /// END /// 

No.5598 原创首发文章｜作者 响马

作者简介：前媒体人，现自由撰稿人，长期关注商业和人文。

开白名单 duanyu_H｜图片 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