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博物馆|西格弗里德·伦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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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经可以文化授权,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三十七卷,为免费内容。
《家乡博物馆》是德国国宝级作家西格弗里德·伦茨的长篇小说代表作。一座搜集了马祖里文物的家乡博物馆,在一场突然的大火中毁于一旦,纵火者正是博物馆的建造者、搜集者、守护者齐格蒙特·罗加拉。随着老人齐格蒙特开始漫长的辩白,马祖里和家乡博物馆的故事被缓缓揭开。齐格蒙特从小跟随亚当叔叔在家乡的土地上搜集关于历史的见证,溯回马祖里逝去的时间,用记忆来抵抗遗忘,用证物来认识过去和自身。然而,当战争的炮火和纳粹的铁蹄越来越近,马祖里的人们被迫流亡,远走他乡……
当故土成为远方,当记忆失去见证之物,我们该如何回归家乡,又该如何捍卫我们的记忆?
不是的,这并不是一场事故。那天傍晚,8 月 18 日的傍晚,是我放了一把火。我别无选择,我必须毁了这里。这座博物馆坐落在埃根隆德的石勒苏益格附近,是马祖里唯一的地方历史博物馆。亲爱的,这一切并不是意外。就像当初我独自一人计划着建造和创办它一样,如今我又一个人做了决定——我要彻底地摧毁它,连同这座博物馆里存放着的所有证词、证据,以及我和我的人战后数年里在这个地方一起搜集的各种案卷。
在这儿您可以放心地抽烟,烟灰缸就在床头柜上……您说什么?缠着绷带我听着不太清楚……哦是的,她的嗓音听着好像是位严厉的护士,不过等她进来的时候您还是可以随时向她请求的……代我向她请求,那么她立刻就会取新鲜的果汁来,其间您也可以让房间通通风……您只需要记得快些把床头柜的抽屉关上就可以了……
不管怎么样,有些事我还是得告诉您:是我把织造车间的废料浸满了汽油,用它们引火,博物馆的地毯室以及存放马祖里老式儿童玩具的展厅全部被我点着了。破布缝的玩具娃娃、木制乐器、彩绘的鸟类雕塑,它们遇火很快就剧烈地燃烧起来了。
只有西蒙·加科知道我的计划,他是一位木工兼车匠,和我一样,他也来自勒克瑙湖畔的勒克瑙。西蒙·加科按照我的要求建造了这座博物馆,室内有可以加热的壁炉,室外还有延伸出去的木质露台……不过,事实上也并非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至少当博物馆被大火焚烧的时候,我的妻子卡罗拉、我曾经的爱徒兼织毯大师马里安·耶罗明以及我的女儿亨丽克,他们也都在现场。当被风卷起的火舌猛烈地蹿出窗外的时候,西蒙·加科跪倒在了地上。没有人试图灭火,我的妻子靠在屋门口,她的脸庞被阴影笼罩着;马里安一动不动地站在山毛榉树下;哦对了,唯一对这一切表示抗议的只有我的女儿亨丽克,她甚至举着拳头威胁我,让我去灭火,她蹲在通往水边的小路上抽泣……
晚些时候,我亲爱的,晚些时候您可以帮我削只苹果。谢谢……
我说了,我是在傍晚时分放的火,在我们的七名织造女徒乘车回家以后;温和的西北风拂过施莱湾,火星和浓烟借着风飘过了水面。大火蔓延至文献室时出乎意料地冒起滚滚浓烟,不过并没有出现什么危险的情况。文件在火场里翻飞,这其中包括大选帝侯允诺勒克瑙举办第四届年市的信函。其余的信函和文书也如意料中的一样随着火焰和风势零散地飘落在水面上,又或者掉落在陡峭海岸边的山楂丛里。有件事很奇怪:当博物馆着火的时候,正巧有两艘渔船驶过埃根隆德,船上的人显然不想留意这场火灾,渔船穿过浓烟和漆黑的灰烬,轻盈地驶向了入海口。
最能承受大火灼烧的是饰品陈列室,那里还收藏着德里加伦的银器,螺纹形的臂饰、马蹄形状的胸针、刻着纵横凹槽的木珠子串成的项圈——您得知道,这是索多维亚人的一种陪葬品;铜制骨灰坛里还残留着焚尸后的遗骸。大火一直没能烧毁我们的饰品陈列室,我猜这可能是因为西蒙·加科——有一天他会来探望我,那时候您也许能更好地了解他。西蒙·加科,他像波斯尼亚人一样坚强,总是佝偻着腰,做任何事都有股波斯尼亚人的耐心和韧劲儿,不过我想说的是……对,当年西蒙·加科在我的建议下为饰品陈列室安装了裹着铁皮的安全门,非参观时间这扇门必须上锁,因此这个房间才能在大火中幸免于难……
当然,您也可以假设,即使没有人敢当着我的面扑灭大火,依然会有人在最后关头试图抢救出一些将被焚毁的零星物品,比如我的女儿亨丽克就恳求我,允许她至少带走马祖里词汇汇编,她曾经为这本词典付出了巨大的心血,为此工整地抄写。我拒绝了……
亨丽克告诉您了吗?好吧……我不得不拒绝为我妻子挽救那只古老精致的黄油搅拌器,它对她来说意义非凡;我也不得不禁止马里安·耶罗明把我那条巨大的蓝白色婚庆地毯拿走……那条蓝白交织的婚庆毯子……大概四十年前,我在勒克瑙把它视为一件杰作交付出去,它曾经多次消失然后又再次出现。这条婚庆地毯是唯一一件织有我名字首字母缩写的作品,Z.R.,代表齐格蒙特·罗加拉。其他所有的作品我都坚持匿名……
您不理解吗?别急,亲爱的,请您听我慢慢地告诉您,等您了解得足够多了以后……不过我想说的是,当博物馆的穹顶被热浪炙烤得向上翻卷,当它断裂、崩塌的时候,武器陈列室里俄罗斯步兵用的弹药爆炸了。这些军火来自马祖里的冬季战役,可见它们非常适宜存储;同一展室里波兰、鞑靼和立陶宛的武器被大火烧得发红,我的先祖用来杀死传教士布伦·冯·奎尔福特和他十七名随从的两把弯刀也被烧毁了,那些人来到这儿,是想在勒克瑙宣传更宽厚的民风,或者说,是为了宣传更宽厚的民风他们来到了勒克瑙……
渔船穿过浓烟和漆黑的灰烬,轻盈地驶向了入海口
我并没有弄错。如果不是风向变了,如果不是温和的西北风渐渐平息,转而吹来了更加强劲的东南风的话,博物馆的一切都会被烧毁、融化、变成灰烬,并且最终这场大火不会造成任何其他的后果。东南风卷来的浓烟熏得我们的双眼火辣辣得疼,贴着水面飘浮的烟雾也被风给吹散了。然而最重要的是,突然转强的风势唤醒了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火苗,昏暗的裂缝中随之喷涌出火舌和火星。就是在那个时候,火花开始随着大风纷纷扬扬起来,这是出乎我们预料的。伴随着大火带来的上升气流,那些发着光的轻盈物体在空中撕开了一个口子,原本它们已经在空气中慢慢黯淡下去,然而被风卷落在茅草屋顶之后,它们又重新开始闪烁火光……复燃,是的……它们持续燃烧,以至于火焰突然在织造车间的上空爆燃,随后蹿上了屋顶。火势蔓延至位于屋脊位置的塔楼上,蔓延至阁楼敞开的窗户上,被烧着的干草像雨点般洒落,风把它们吹散在房屋的四周,有些燃烧着撞在了柱子上,有些掉落在门口……
您弄错了。当火蔓延到房屋时,我是第一个冲出来灭火的。我们连成一排组成了一个“水桶链”,我们在走廊、楼梯、一楼织造车间的上方分散开来,接龙传递水桶。我妻子站在水槽旁接水,然后把水桶交给西蒙·加科,他再将水桶递到舱门口交给我,然后由我泼水灭火。起初我倒在屋顶上的水似乎能遏制住火势,可升腾的滚滚浓烟让我们不得不撤离。我们也试图斩断部分正在燃烧的屋顶来切断大火的蔓延,但烟雾太大,我们还是失败了。我们还尝试用斧头和撬棒撬起织造车间上方的桁条,然后推下去,但是旧房梁上的角铁太紧了。当塞在嘴里起保护作用的湿手帕也在浓烟里失去作用时,我们被迫撤离。透过窗户我看到了我们留下的浓烟和火海,四处都是火,火光的映照下,牧场上的动物们躁动不安,狂奔向庄园的方向,奔向霍尔姆贝克……
您是什么意思?当然了,这一切当然发生过,马里安·耶罗明已经通知了消防队……
别无他法,我们试图独自又或者一起来抢救贵重物品,我们把能够拿走的东西统统搬到了室外,特别是床上用品、家具和衣物,包括我们的织造女徒们刚开始着手的纺织物。只要能够忍耐火场的炙热和浓烟,我们就不停地搬运。只有我的女儿拒绝参与到这项工作中来,她独自蹲在木质壁炉的残骸旁,那里曾是我们的博物馆。我们谁也没有办法将她从那儿带走,我们甚至没有让她意识到,会有另一场更大的不幸发生……
我的意思是,关于另一场事故,您应该已经明白了……
为了她,为了我的女儿,一个陌生人突然出现在了山毛榉树下,他问都不问我们,就冲进了屋子,不加选择地把任何引起他注意或碰巧看见的东西都带到了室外安全的地方。也是他,这个陌生人,他帮助我和西蒙·加科拆下了固定织机的零部件,与此同时,燃烧的屋梁在我们四周砸落,它们摔断在地面上并滚落开来,地板很快就被它们烧着了。然而即使在他的帮助下,我们也没能抬出一台织机,羊毛室里喷涌出滚烫的热浪使我们根本无法靠近。那撩人的热浪虽然稍纵即逝,可它使门板炸裂开来,玻璃也在爆破声中粉碎了,窗框上的油漆被烫得发皱并迅速燃烧。我们不得不回到室外……
是您吗?您就是那个帮助我们的陌生人?您想接走亨丽克?我不知道……我认不出您来……不过我想说什么来着?
是的,我们回到了室外。我们在山毛榉树下喘着粗气,周围是被我们抢救出来的各种物品——那情形像是仓皇的逃命——马里安·耶罗明的头发和眉毛都烧焦了,他匆忙地核对抢救出的物品,忽然发现少了那本书。他说话的时候,我已经浸湿了手帕,然后用力拧着,把水挤在头上,根本没有理会他的警告和建议。我用帕子捂住口鼻,冲到了房门口,黄色和蓝色的浓烟正从屋里子冒出来,像是在焚烧土豆根茎。他们一把抱住了我,在我还没踏上抛光的石阶前他们一下子拽住了我的胳膊,他们——西蒙·加科和马里安·耶罗明,说服我并把我推到了一边,我假装同意,直到他们松开手,直到他们以为我已经放弃了我的计划。啊,哪怕他们是四个人,他们也阻止不了我。一个迅速的转身就足够了,紧接着一推,我脱身了,我穿过浓烟冲进了屋子,顺着楼梯跑上楼,跑向我放置那本书的壁橱……
是的,它对我意义重大——而且我有充分的理由,因为它不是博物馆藏品的一部分。
那本书是索尼娅·图尔克花费三十多年时间亲自手写的,用她工整的聚特林字体,在她将书交给我之前,我亲自修剪了书页,还用红色山羊皮装订了整本书。我是她愿意接收的唯一的弟子……
她是谁?她是马祖里最伟大、最杰出的织毯大师。
会有另一场更大的不幸发生……
书很重,我把它紧紧地贴在身上。污迹斑斑的书页上记载着曾令我们的织毯艺术进入三重鼎盛时期的全部内容:符号的组合以及其久经考验的神奇效果,从一种杜松属植物以及春黄菊和茜草植物中提取色素的秘诀,当然还有我们的双面编制图案以及打结工艺。虽然脚下的楼梯晃得很厉害,我还是成功带着书走进了过道。那是索尼娅·图尔克的遗著,它独具一格,同时书里也有很多的错误,我早就逐渐记住了这本书的全部内容。后来,在楼梯的底部,一截燃烧的栏杆砸中了我,与当年处决失败时子弹击中我的位置一样,几乎有着同样的力道。我摔倒在地,我以为我摔倒时把书牢牢攥在了手里,直到今天,亲爱的,我依然认为我在最后一刻将它压在了身子底下,但是抬我出去的那些人,谁也没能在过道里找到它,马里安·耶罗明也没找到,在将我抬到安全的位置之后,他再一次冲进了燃烧着的屋子——正如我对他所期望的,也是他对自己所期望的——他找了很久很久,直到浓烟迫使他不得不放弃……
这也是我所担忧的,亲爱的马丁·韦特。我也猜想,这本书已经被烧毁了,即使它并不像博物馆里被烧掉的证据一样在真正意义上消失了,因为它已经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而且我打算用索尼娅·图尔克的语言把它重新写出来……
您是什么意思?丢失的太多了?无法弥补的东西?想起这些损失您痛苦不已?亲爱的马丁·韦特,做了断的人总要忍受痛苦,我别无选择,只能在那一切发生之后做个了断,是的,在那一切之后……
不管怎样,他们最终将我带到了安全的地方,在山毛榉树下那些抢救出来的东西旁边,他们把我放在床上,我的目光落在水面上,这样我应该就看不见大火了。但是,每当我从短暂的昏迷中苏醒过来时,我总会看到树梢和许多陌生的面孔中映照着火光,这些面孔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一张面孔向我诉说了我的遭遇:那是我妻子的脸,她找到我,俯下身子,又猛地缩了回去,因为惊骇,因为恐惧。我目睹了她脸上的惊惧,她那令人痛苦的难以置信的表情,我明白她是多么努力克制地忍受着我的目光,然后她抬手捂住脸,一言不发地冲了出去……
我们期待如此,亲爱的,我们期待新长出来的皮肤能很好地愈合,他们给我移植了新的皮肤……我有充分的心理准备,皮肤也有自己的记忆。无论如何我要谢谢您,感谢您的到来。至少您来了,因为亨丽克不会来的——这我已经预想到了……
她毫不知情?您说亨丽克压根儿不知道您在这儿?那我就更要感谢您了。我只希望她不要做任何草率的决定,她是有可能那么做的……
她住在您那儿?那我就放心了,我知道您对亨丽克的影响有多大……她向我讲述过很多有关您的事情……您的影响,是的,影响已经大到让她有一天发现了海洋学,我是指,有可能把它作为大学专业……
您不理解我吗?您不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这只是因为您不了解之前发生的事情。有些事情早就注定了,无论我们选择从哪里开始。道路早已经铺好了,所有的先决条件早已存在并紧密相连。我们似乎只是在执行或者实施某些事情,又或者只是在经历了环环相扣的偶然事件之后成长为了冥冥中我们注定要成为的样子……
彻底地,我已经彻底准备好了,我要将与此有关的一切——没错,我已经准备好告诉您一切事情,即使这会唤醒旧时的痛苦,即使过往的感触会重新涌现。可我该从何处讲起呢?我躺在这里,我可以大胆地追忆非常非常久远的事情,从十字架下穿白袍的先生们讲起,从德意志骑士团的首领们讲起。他们征服了我的同胞,让人们熟悉他们的管理艺术,熟悉他们的十字架,又或者熟悉他们堪称典范的金融体系,正如我们所知,这种体系基于四种收入来源。但我也可以从希罗尼姆斯·罗加拉讲起,他是一位真实且可靠的先祖,凭借着养蜂人和酿酒师的名号闻名于世。有一回他喝得酩酊大醉,倒在一棵松树下沉睡醒酒,别人醉成那样定然是站不起来了,他却因此在鞑靼人对勒克瑙的第二次入侵中幸存,在那次入侵中所有的男人都被杀死了。
那个身披大主教长袍的男子也一样,他自称约翰·冯·罗加拉,马祖里暴发瘟疫后他现身各地,只为了让那些六神无主的幸存者们对自己心生崇拜;他热衷赌博,这最终给他带去了灾祸……
不不,我理解您的兴趣,恰恰是您,亲爱的,我给予您了解情况的特权……只不过,正如我所言,导致这个局面的决定性的起始事件,我恐怕无法确定,因为这个起始事件同时也是某件事的最终结局,某件事情,是的……围绕着这条路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人群、局势和舆论,或者只是失去的土地,马祖里——太多的人强迫自己,强迫自己一定要承担责任……我该从哪儿说起呢,我该先说谁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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