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车英赫
这几日，由于境外媒体的热炒，朝鲜“配给制崩溃”的论调甚嚣尘上。我们公众号后台也收到许多读者的留言，希望我们就这个问题讲一讲。今天我就这个问题和各位读者探讨一二。
境外媒体作出朝鲜“配给制崩溃”的结论，来自于金正恩在朝鲜劳动党第八届中央委员会政治局第十九次扩大会议（即妙香山政治局会议）所讲的一句话。根据朝鲜官方媒体报道，他在会议上公开承认：“没有给地方人民圆满提供基础副食品、食品和消费品等起码的生活必需品，是今天我们党和政府无法回避的深刻的政治问题。”由于对朝鲜的实际情况知之甚少，许多外媒只能通过抠字眼、演绎的方式去报道朝鲜问题。因此，看到这句话后，这些外媒像是发现了侏罗纪的丹东草莓一样，纷纷惊呼朝鲜的地方配给制已经崩溃。
实际上，朝鲜的配给制早在上世纪便名存实亡了。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相继发生剧变，导致经互会体系瓦解。一直受惠于经互会体系的朝鲜，经济迅速陷入困境并进入了所谓的“苦难行军”时期。正是从彼时开始，朝鲜的配给制开始崩溃，大部分居民通过所谓的黑市来获取生活所需品。如果媒体在那个时候说朝鲜“配给制崩溃”，倒也还算得上是一种相对合理的推测（可惜当时他们香槟开得太早，直接开始鼓吹朝鲜政权崩溃论，结果被朝鲜嘲讽至今）。
尽管朝鲜在最近十几年已经事实上不存在什么配给制了，但是今天流行的“配给制崩溃”论恰恰与当前朝鲜的现实是南辕北辙——金正恩讲话的要点并不是承认配给制崩溃，而是要求重新加强恢复配给制。2011年12月17日，金正日溘然离世，金正恩接班成为朝鲜最高领导人。尽管朝鲜在金正日时期采取多种措施试图推动经济发展、建设强盛大国，但金正恩接手的仍然是较为困难的经济局面，配给制名存实亡、黑市经济成为大部分普通人赖以谋生的渠道。面对这样的情况，为了推动国家经济的发展，金正恩于2013年3月开始提出实施“经济管理改善措施”，在企业管理上实行“社会主义企业责任管理制”，给予各个会社企业极大的经营自由度，实际上是把过去的地下黑市合法化了。这种对市场行为的鼓励，极大地促进了朝鲜市场经济的发展、刺激了企业工厂的生产积极性，国内经济实现了一定的增长。当时在朝鲜经商的我，亲眼目睹、亲身经历了这个国家发生的种种变化——当时平壤各个商场超市货架上的各种零食、生活用品琳琅满目，以至于许多想去朝鲜做生意的朋友问我朝鲜缺什么，我竟都一时语塞。因为在我看来，当时的平壤真的什么都不缺。一位光复商业中心的中方合作人员告诉我，中国的许多零食在朝鲜不好卖了，因为每当一个中国零食或生活用品在朝鲜开始流行的时候，朝鲜工厂马上会山寨相同的产品，并且价格还比中国的低，它们会迅速取代中国产品成为货架上的主力军。可见，在看不见的手的伟力下，即使是平壤也能迎来活力与繁荣。但是，由于没有完善的制度和统筹，朝鲜的市场化同时也导致了贫富差距扩大和国家资源的浪费。一方面，部分特权阶层利用手中的政治权力垄断各种赛道，琳琅满目的商品大部分提供给了富裕的平壤市民，而失去配给制兜底的贫困人口生活愈发艰难；另一方面，由于缺乏国家的统一指导，在利润的刺激下，企业各自为战、盲目出击，经常造成资源的浪费。例如，一些企业得知沥青将在国内热卖，便纷纷从国外进口沥青，导致沥青这类商品过剩，外汇则白白浪费；又比如，当时平壤流行建立像海棠花馆这样的集洗浴餐饮一体的多功能餐厅，因此许多会社就相继开设这种餐厅，导致平壤的餐饮企业过剩，使得本已稀缺的用地更加紧张。为此，当时金正恩不得不亲自作出批示，要求各个企业非必要不得再建餐馆。我们公众号曾转载的中央党校钱政宇博士的文章，也曾敏锐地指出朝鲜市场经济中所出现的问题。这些乱象，使得金正恩开始重新思考朝鲜经济的方向。
2021年，在实施严格的针对疫情防控措施的同时，朝鲜劳动党召开第八次代表大会。在八大上，金正恩对过去几年的经济发展实际上是提出了严厉的批评，并警告称，如果再这样下去，“国家经济权和管制力就会逐渐消失，最终导致国营企业违法挣钱恶果”。我一直认为，新冠肺炎疫情实际上正好给了金正恩重新调整国家经济建设方向的契机。金正恩在八大提出了两个重要的内容：一是指出当前朝鲜经济的主题是整饬、整顿；二是强调朝鲜的经济是计划经济，朝鲜的商业是社会主义商业。在疫情防控的背景下，金正恩开始着手整顿国内经济，由国家来全盘把控经济主导权，而不像过去一样由无序的市场和各色利益集团来把控。国家重新掌控经济，配给制也于此时回归。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八大以后，由国家主导的针对各个城市居民的包括住房在内的一系列恩情措施接踵而至。但是，实际上朝鲜这个国家的钱包口袋是有限的。由于疫情以来长期实行自我封锁，朝鲜的外汇收入渠道有限。而一直由国家买单，只会导致国内许多机关不得不向仍然滞留在国外的商贸代表和务工人员要钱，经历了疫情的他们也本已捉襟见肘。在这个情况下，金正恩并没有否定八大以来的政策，而是选择了过去金日成时代就采取的路线——地方工业自立。地方工业自立是金日成提出的社会主义自立民族经济路线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朝鲜语中，地方工业是指“由道人民委员会管理下的产业。主要目的是利用地方生产的原料来生产产品，以满足当地的需要”。在金日成时代，地方工业自立的聚焦点主要在食品和生活必需品的生产上，通过地方工业的发展形成了以地区为单位的、以自给自足经济为目标的体制。这一路线确实在一定时期内为朝鲜人民提供生活必需品作出了保障。金正恩希望通过重走地方工业自立的道路，减少国家的负担，为保障地方居民的配给夯实基础。
回到开头，他在妙香山政治局会议上所指出的：“没有给地方人民圆满提供基础副食品、食品和消费品等起码的生活必需品，是今天我们党和政府无法回避的深刻的政治问题。”这句话并不是指配给制的崩溃，而是承认八大以来国家主导的配给制执行不佳，要求地方干部“在全国范围内用最短时间创造出进一步提高地区人民起码的物质文化生活水平的实际性变革”。因为说完这句话后，金正恩就接着部署“先在金化郡试点兴建现代化地方工业工厂，根据地方郡的实际实现经营常态化来创造经验，并在审查其效益性、实效性和可能性后，以此为基础在全国所有市、郡都新建现代化地方工业工厂，从而提高地方人民最起码的物质文化生活水平、切实保障他们的权益、开创新的地方发展期”。因此，显而易见，接下来朝鲜要动员国家力量投资地方工业，从而使地方产业水平重新回到金日成时代，一劳永逸地解决和加强国家对地方居民的配给制。津津乐道于部分媒体的断章取义，对我们了解这个国家没有什么好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