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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后盲女的互联网独居启示录 | 人间

90后盲女的互联网独居启示录 | 人间


对她来说,准确地、不偏移、不缺漏地拍下一张报销单,或是不歪斜地给手机贴上一张保护膜,或许比买卖一套房子更难。


配图 | 《你的眼睛在追问》剧照



我与陈语微认识已有两年,起初是一起吃过一顿饭,后来我去家里找她,第三回见面我们已经睡进同一床被里——进展确实有些快,但女生的友谊向来痛快,天一亮,赤裸相见的一对闺蜜就这么诞生了。

其实这样说也不严谨,因为赤裸相见的只有我,没有她。实际上,她根本看不见我,甚至从来不知道我长什么模样,倒不是灵异事件,只是单纯的字面意思——她没有见到我的能力。




陈语微是个视力障碍者。

第一次和她碰面时我就知道这点,所以早早揣了一个刻板印象——戴墨镜执盲杖的盲女,镜片下藏一束凝滞的眼神,出自她好看却无彩的瞳仁里,踟蹰的脚步从盲杖底端乒乒乓乓地敲打出来,人未到声先到。

结果陈语微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了,极其安静的,没有一丝额外的响动,把我吓了一跳。

她先我一步,向一处无人的空白提问:“您是今天采访的记者吗?”这是我第一次与视力障碍者交流,缺乏经验,我点着头回应,可她看不到,脖子还向那处空白抻着要答案。

我后知后觉,才补上一句有声的回应:“对,是我,您是陈语微吗?”她循着我的声音找对了方位,脸庞转向我,我瞧见她没戴墨镜,嘴角含笑,眼角也向斜上一处空气笑望着,好像我正漂浮在半空。

“是我,我来晚了,您等久了吧?”陈语微伸出双手,十根指头灵动地向四周探,摸索着向我挪步子,我赶紧起身,也伸出我的十根手指与她的相接,把她引向我身边:“来,这里有沙发,来坐这里。”

“谢谢您,这里我很熟,让我自己来,没关系的。”

果然,她脚尖刚踢到沙发的边沿,立即把腰深深弯折,灵巧的手指迅速探到低矮的坐垫,手掌抓定,带动身体一翻转顺势落座在沙发上,再一拽背后的双肩包至胸前,从中掏出一只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

这一串连续的意料之外太令我好奇了。这个盲女与我的想象相去甚远——她不戴墨镜,没有故意隐藏自己的缺陷,双手空空不执盲杖,抛掉了盲人的又一个标志;她似乎经常来这家餐厅,清楚布局和陈设;她还会用手机,不是那种只能通话、发信息的专用机,而是正常的、与我同样品牌的智能机,甚至比我的还新一代。

一时间,我这个采访的人倒不知该先抛出哪个问题了,索性不问,盯着陈语微看了半分钟。她很忙,手机里传出AI语调的女声,几秒内可以唧唧呱呱倾倒出百十个字,语速极快,像磁带在录音机里卷带时那种滑稽的声音挤压,听不清内容。我以为她会再播放一遍,可她立即做出反应,她把手机贴在左耳畔,脸向右扭,右手手指快速在屏幕上滑动、选定。

我脱口而出:“不好意思啊,我有点好奇,你的手机装了什么特殊的软件吗?”

AI女声还在唧唧呱呱地倒,等声音停止时陈语微快速抬起头,向我的方位应了一句:“没有,我开了‘旁白’。”话毕,又让手机对着她唧唧呱呱。

我并没听懂,再追问下去倒显得不识趣了,索性发挥一下“明眼人”的优势,向她的手机屏幕瞥了一眼,这一眼看完,又吓了一跳——她正在跟人聊微信,屏幕上是有来有往的大段文字。

一个看不见的人怎么看对方发来的文字?又怎么给对方回复文字?我越来越好奇了。陈语微却先开口,她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你手机里也有。”

“有什么?”

“‘旁白’,你也能开。”

“哦,我也能吗?那我试试。”

陈语微被我的认真逗笑了:“你不用开,你看得见,没必要开,我就是告诉你这个功能你的手机也有。”

她话讲得稀松平常,可我却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再开口时小心翼翼地:“这个‘旁白’好用吗?”

陈语微又从唧唧呱呱的声音里抬起头回答:“好用,我看不见,只能打开‘旁白’听屏幕上的文字信息,像现在,我正听别人给我发的微信。”

“‘听’微信?就是刚才那些吗?你能听懂?”那种卷带一样的语速在正常人的听力范围内?我不相信。

她却坚定:“你也能。”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几下,又补上一句:“一开始都听不懂,只能多练,没办法,要用手机工作呀。”

“用手机工作?”

“对啊,我现在就回复工作微信呢,抱歉能再等我几分钟吗?”

我突然觉得今天的采访会格外精彩。眼前这个姑娘的每一个举动都超出预期,不断冲击我对视力障碍者的基础认知。见她之前,我从没想过一个视障者能像大多数人一样使用智能手机,甚至用手机工作,也没想过她会独自一人赴约,并且从容淡定。


后来与陈语微接触多了我才知道,那一刻的震惊并不算什么。往后的日子,我们先后见过六次面,每一次她都向我展示出一个盲女的无限可能——远离家人北漂,独自租住在小公寓里,在互联网公司上班,去全国各地演出,独自去医院做手术,甚至独自完成卖房、买房、装修等一系列人生大事。

这些对一个明眼人也算不上容易的事,她一件件都办妥了,她彻底扭转了我的认知,也一次次突破了自己的人生上限。

她曾对我说过,要是十年前,像她这样的视障者独自一人北漂,根本是无法想象的事,但现在她能以接近正常人的方式在北京独立生活。我问她是什么变了,她说,是生活方式变了。

“以前出门必须带盲杖,没盲杖寸步难行,现在不一样了,有时盲杖放在包里一天也用不上,但手机会寸步不离。”她用手机打车、查地图,安心地去每一个未知的地方。

在手机背后的庞大数字世界里,没人能轻易发现她的天生缺陷,她可以与明眼人一样,享受同等的尊严和便利,可以在城市里过上自食其力的舒适生活,可以勇敢地走出门,可以有不带盲杖的底气。




那天之后的采访,我和陈语微是在一片黑暗里进行的。倒不是我为了寻求某种宏大的公平特意为之,只是我们提早约好了,她要带我体验一次“黑暗”的午餐。

体验效果实在糟糕,在熄灭所有光源的餐厅里,我头晕得厉害,吃不下东西,采访也是靠意志力强撑着完成。以前我只知道自己不晕车、不晕船也不晕高,现在才知自己的短板竟是“晕黑”。睁着眼却找不到视线的支点,这种奇异的感受让我的小脑在黑暗里一次次试探,异常兴奋,直接带来头晕反胃的副作用,持续不断。

陈语微淡定自若,黑暗是她的主场,我们两人的角色瞬间对调。在就餐的两小时里,我成为事事需要被照顾的弱者,她成了黑暗里的女王,我一切行为都要听从她的指示。

刚进入黑暗的用餐区时,她说:“你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感受我的动作,我迈腿你就迈腿,我上台阶你就上台阶。”我不解:“我看不见你,怎么知道你在做什么动作?”她很确定地说:“可以的,你的手会感觉到我的动作,别怕,试试看。”

我试了,差点在第一个台阶处摔在她身上。她又鼓励我:“你还不够放松,放心,我不会让你摔了。”我想起进入黑暗区之前,在一条明亮的走廊上,我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好,我尝试放松自己,感受她的动作,确实有些效果——她的肩膀在我掌心里耸动,我下意识抬腿,顺利迈上一级台阶,不过脚下还是踟蹰,每一步都惴惴不安。

终于摸到座位,我坐下长出一口气:“看不见真的太难了,寸步难行。”说完就后悔了,忘了对面人的特殊身份。陈语微并没介意,立刻接上我的话:“是吧,难得有机会让你感受一下我的不容易。”她是笑着的,我能听出来。

等菜时,我向她问了一些基础信息。“语微,你好像是先天性视障?”“差不多吧,很小就看不见了。”“家里也有人是类似情况吗?”“没,就我一个。”我试探地问,“你对小时候的生活还有印象吗?”她答,“有,浓烈的药水味。”我没说话,在黑暗里等她继续:“小时候天天在医院里治眼睛,每天都闻药水味,这个印象最深了。”

很显然,这些药水味在她身上并没奏效。我顺着问,“医院之后呢?”“之后就去外地上残障学校了,我们老家没有这种学校。”“爸妈跟你一起去吗?”“没有,我一个人。”“一个人?几岁?”“七岁。”“一个人可以吗?”“是那种寄宿学校,有生活老师。”“后来呢?”“后来在那里读完中学又来北京念大学。”“残障类的大学吗?”“不是,普通的大学有残障专业。”“包就业吗?”她轻浅地笑了一下,“不包。”“大学也有生活老师吗?”“那倒没有了,毕竟成年了。”

我知道一个残障人士的成年与否与他的民事行为能力挂钩,说白了,不能照顾自己的残障人士,即便成年后也要由父母监护抚养。这么一想,语微的答话里有了几分积极的光彩。

有人慢慢靠近了,一股轻柔的风扫过我的手臂,语微在黑暗里比我感知更快,她率先对端菜的服务生说:“给我吧,我来放。”我下意识去看菜色,当然,什么也看不见,只好发问:“这是什么菜?”服务生告诉我是沙拉,我突然好奇了,等服务生走后,问语微:“你说这个服务生是视障者吗?”“是。”语微斩钉截铁地答。我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答:“他手上有茧子,我摸到了。”

这话像一枚锋利短腿的大头图钉,瞬间把我钉进她的世界。在如长河般的黑暗里我看见她正探出十根手指四下摩挲,指腹上是一层摞一层的死皮,积淀出她的顽强和老练。她突然从桌子另一端来拉我的手,手指在桌板上滑动,摸索我的手指:“来,把手给我,我带你摸摸这盘沙拉。”

“摸沙拉?”她的用词总能超出我的理解。

“对,你看不见不知道有什么菜,摸摸就知道了。”

可我有些抵触摸到一手沙拉酱,婉拒她:“我还不太习惯摸菜,我先尝尝吧,应该能尝出来。”

“好啊。”她答得爽利。

我右手拿叉子去取菜,第一次叉歪了,再一次把类似西兰花式的菜拱到桌面上,叉子当当地在盘子里吵,但一无所获。这回不用提醒,我的左手自觉去盘子里摸菜,触碰、捏住,右手再拿叉子与左手会和,左右配合着才顺利吃上第一口,两只手也不可避免地沾上粘腻的酱汁。那一刻,我是真的恨上了黑暗,居然让吃饭这么美妙的事变得费力又邋遢,实在扫兴。

陈语微不动声色地听着我的动作,恰当地补上一句:“一会儿热菜不能急着摸,会烫伤,等我摸过再告诉你。”

她说的有道理,我顺着说:“你也别摸,别烫到。”

“我没事,我摸习惯了,手上有茧子,不怕烫。”

我头一次知道手上的老茧还有这种作用,又想起刚才服务生手上的老茧,问她:“你平时吃饭都要摸着吃吗?”

她笑了:“不完全是,我先摸盘子定位,摸完也用餐具吃。”

“哦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想解释一下,但陈语微欢快地打断我:“我知道,我开玩笑呢。”甚至反向劝慰我:“你不用这么在意,我没那么敏感,我这人皮糙肉厚的,真的,昨天早上我出门在走廊撞到铁架子,今天就好了!”

她嘴里的磕碰其实与我们刚才聊的不是一码事,但我知道她是故意转移话题,感念她真诚的善意,我关切地问她,为什么走廊里会有铁架子?她说是邻居临时放的,我又问家里人没提醒你要留心吗?她说她一个人住,家里没人。

我大为震惊。

从那刻开始,我的采访彻底偏航,卡在她独居的问题上跨不过去——倒不是怀疑独居的真实性,而是我那时就置身于黑暗中,正在直观地感受着吃一顿饭的艰难,如果要在这样的黑暗里独自一人完成日常生活里的饮食起居,那是我无法想象的难度。


话题是从有铁架子的走廊开启的。那是一座公寓楼的走廊,陈语微说自从大学毕业后她一直住在那里,离她的大学不远。其实独居不是她最初的打算,毕业时她忙着找工作,没赶上同学们搭伙合租,错过了时机。等学校宿舍不再许她住了,只好独自找地方落脚。挤在房屋中介的电动车后座上,她跑遍大学附近的一居室和大开间,每到一处,先由房屋中介简单介绍屋内的面积、装修、家具,她再从门口摸起,手和脚上下同步丈量,摸完两三套房,手脏得不成样。

我问她家里人怎么不来帮忙租房,她说租房可以找中介,搬家可以找搬家公司,大家不都是这样?我又问,你怎么找中介和搬家公司?她在黑暗里敲敲手机的屏幕——我差点忘了她可以熟练使用手机。

我意识到,我比她更容易放大她的缺陷。

陈语微大学毕业时是2016年,那时智能手机已经流行起来,陈语微是同学中较早开始通过“旁白”功能使用智能机的一个,她也没想到这会让她的世界重构。在那之前,手机对她来说只有一个功能——通话,她不会发短信,因为她只学过盲文,不识字。自从手机有了“旁白”这双眼睛,她也可以“看见”智能手机,可以下载APP并操作,后来又有盲文输入法,一进一出的双向通道都被打通后,她的现实世界就在无意间一寸寸挪进数字世界里,再分不开了。她可以不出门,在APP上找房源和搬家公司,也不再到处找人打听,担心别人拿她的缺陷来坑骗,从APP的评价系统里,她能对服务品质有大致了解。

后来网上各类生活经验的帖子丰富起来,她学习的渠道也越来越多,甚至从中找到一份工作。如她一样的视障大学生,最常见的就业方向,其一是盲人按摩,其二是音乐类,比如钢琴调音师,但这两项都不在她的就业考虑内。她的理由站得住脚,她说盲人按摩的工作环境太闭塞,社交圈子窄,一旦接受了“盲人按摩师”的身份,他们很难再打破圈层去接触新的事物和群体,相比明眼人,视障者的职业改道是极有难度的挑战。至于调音师的工作,要随客户的需求提供上门服务,工作地点不确定,常常面对陌生的环境和服务对象,对她来说都算不上友好。

她的话,让我想起前几年一部叫《推拿》的电影,男男女女的盲人推拿师分住在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里,上钟、吃饭、睡觉,生活被框定在这三个主题里循环往复,过着复制粘贴似的日子——这也是她的大多数同学最后选择做盲人按摩的原因。陈语微说,这个群体的人会更偏向在熟悉的环境里做熟悉的事,最大限度降低视障带来的生理和心理影响。

但她似乎是个“异类”。

她自认是一个幸运的人,刚毕业时正巧遇上一个APP测试团队招募无障碍产品的测评员,一个拥有智能产品使用经验的视障人士是最佳人选,她在这个赛道里几乎罕有对手。就这样,她入职了,又找到一处闹市区里的公寓,独自住进一间二十几平的大开间,有独立的卫浴和简易的电灶厨房,每周在固定的时间去工作,正式开始一个人的北漂生活。她很少开火,除工作餐外,用手机叫外卖可以解决一日三餐。外出上班前,她会在地图APP里查明路线,独自搭地铁通勤。日常的一应采购也全部从实体换到线上,她再不必冒着磕碰摔倒的风险外出,生活所需直接送到家门口。

饭吃到尾声时,我问陈语微,后来没再找人合租吗?她说原本打算找,可一个人住久了,好像那些预想中的孤独和不便都有办法消解,找同伴的念头也就淡了。“而且,我找合租伙伴很难,情况跟我一样的都有稳定的生活环境,不会轻易改变,找明眼人的话,怕人家嫌我是个麻烦。”

我赞同她的说法,即便心里并不舒服。


我再吃不下东西了,呆坐在黑暗里出神,似乎察觉到我的异样,隔着一桌的黑暗,陈语微用柔和的嗓音问我:“吃好了吗?”

我点点头,或许是一顿饭聊下来两人之间的关系拉近了,我敢于坦诚了,对她说:“吃好了,抱歉,我总是忘了,刚才又用点头来回应了。”

她笑了,笑了很久,很响亮,然后问我,那我们正式开始采访?我说采访已经完成了,她惊讶地问:“刚才的聊天就是采访?”我又要点头,迅速改成一声“对。”她没再说话。

我们又似来时那样的,我跟着她,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一起走出黑暗的用餐区,见到光亮那一刻,我眼前一片晕眩,她好像早预料到了,紧紧拉我的手,引我去明亮的走廊里找座位休息。我反抓住她的手,跟她说,我来带路吧,她默默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有个奇怪的念头:这样的点头回应,也会时常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吗?

后来我送陈语微离开,她的右手挽住我的小臂,手掌握住我的肘关节,身体紧紧贴住我的右侧身体,比我与女伴们一起挽手走路时贴得更紧密一些。一开始我确实好奇,但没发问,走了一阵子,我们遇上一处直角拐弯,因为缺乏给人引路的经验,我只在嘴上提醒了一句“左拐”,身体立即跟着扭转过去,没给她预留足够的反应时间,她的身体像遇到应激反应似地立刻牢牢贴住我,挤得我一个踉跄。我这才恍然大悟,她一开始贴近我正是为了预防这种突发情况,与我靠得越近,才能降低她的危险——这大概是她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吧。

快到路边时,我问陈语微要去地铁站还是打车,她说打车,我随即掏出手机想为她叫车,她捏了捏我的手臂,说已经叫过了。我又忘了,她可以熟练使用手机,打网约车自然不在话下。我们并排站着,一起等来接她的车。

陈语微突然开口:“今天的采访很愉快。”我快速回忆刚刚交谈的过程,揣摩她的话是否出于客套。她接着又说:“以前也有人采访过我,但和你的采访很不一样,你像是来跟我聊天的。”我坦诚地说我本就不是专业的记者,只是临时受托来完成一项工作,紧接着,岔开话题问她,能不能加微信,我想以后再和她一起聊天。她立刻解锁手机,递过来,我们就出现在彼此的联系人列表里。

车来了,我把手护在她头上,送她安稳地坐进去。道别时她对着我的方向说:“一定要联系呀,再一起聊天。”我看着她的眼睛说“好”,她还像见第一面时那样,眼角向斜上一处空气笑望着,好像我正漂浮在半空。




一别半年,到了初秋,我才回应陈语微的那句“一定要联系呀”。我站在陈语微家楼下,给她发了一条语音:“我马上到啦,在楼下。”通常我习惯发文字,但给陈语微发信息前,会刻意换成语音,让她更便利些。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约在她家,在家里她会更自在些。上楼前,我先去便利店挑了些零食,打算边吃边聊。

陈语微住的公寓楼在一处十字路口,楼下是四通八达交汇的主干道,地铁站、公交站、大型超市和餐馆、面包店满布街道两侧,生活十分便利。但后来我才知道,这便利对陈语微来讲是障碍。超市的卸货区紧邻公寓楼所在小区的出入口,早晚高峰时行人、车辆和送货的货车交织在一起,混乱又嘈杂,陈语微总要避开那里,选择走侧门。

怕我绕路,陈语微发来消息,让我沿着她说的路线走:“直走然后在第一个路口右转,会看到路的尽头就是小区北门。”她不仅对路线十分熟悉,还用了“看”这个我常常提醒自己不要在她面前用的字眼,用得很自然。

我有种感觉,与她在手机上交流时我会忘掉她的特殊,或许是她常常发文字信息,也会发表情包,熟稔视觉化的交流方式。我也翻看过她的朋友圈,发自拍、美食、旅行时的风景,就是一个普通女孩的朋友圈。我甚至恍惚,好像那天我只是临时起意去闺蜜家玩,在路边店里买了一袋零食,一边发微信一边告诉她我正走到哪里。

陈语微住的公寓楼很高,一层十多个住户,她选在离电梯最近的一户,只需十几步的距离。走廊里灯光微弱,她为我开门的一瞬,房间里泄出刺眼的日光——来自正前方那片落地窗。我记得上次见面时她说过,她可以感受到微弱的光,分得清白天和黑夜,我猜她租下这里的原因之一,也许与这组高大的落地窗有关。

进门时陈语微嘱咐我不必换鞋,她说地板该擦了,我低头看了看,白桦色的木地板延伸到窗边,确实蒙了尘,但还算干净。不大的房间里床占去一半,床边一个简易的衣柜,一组抽屉柜,一台冰箱,以及落地窗前一张折叠四方桌,桌上方悬挂几件晒干的T恤和连衣裙,正随着空调送出的风摇曳。虽然布置简单,但生活所需一应俱全,空间虽小,但陈设摆放整齐有序,看起来,她把自己照顾得不错。

床上早早换了凉席,陈语微说她家不常来客,没有坐的地方,让我直接坐床,说完她先坐下了,然后仰着脸向我的方向笑。她一坐下,我反倒像主人似的,把带来的零食一一翻出来拿给她吃。陈语微反复地抚摸包装袋,一连声道谢,我打开几包她感兴趣的,把包装整理好送去她手里。还有些需要冷藏,原本想交给她去收,话到嘴边,却真像个主人似的说了一句:“有些要冷藏,我放冰箱了啊。”陈语微正舀一勺酸奶往嘴里送,空洞的眼神直直投向前方的白墙,对我说:“嗯,你看着办就行。”

来她家不过五分钟,我却真的“自便”起来。开冰箱,腾挪出空间,把酸奶一瓶瓶摆放进托格里,又对她说我放在什么位置了,在哪天之前要记得吃完,她就昂着头高兴地应声,像孩子得了奖励。我在那一瞬间竟有些心疼,看得出来,“独立”只是陈语微不得已的选择,她喜欢依赖着另一个人。

我们聊起这间住了几年的公寓,陈语微说各方面都满意,只是住在高层坐电梯是麻烦事。我不解,来时我特意观察,虽然住户多,但三组电梯同时运行,早晚高峰也不成问题。可陈语微口中的麻烦,是我意料不到的角度。她说,不怕等电梯,只怕电梯里人多,倒不是担心被挤或撞到别人,而是担心自己不知道电梯运行到哪一层了,尤其回家时,“电梯一停我就紧张,要是我去的那层只有我自己还好,其他人都不动,应该就到我了,要是有跟我同楼层的,他下去之后我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常常坐过”。我问她不求助同乘电梯的人吗?她说每次搭电梯都不可避免地频繁提问同乘的人“请问现在到哪一层了?”可常常这样麻烦人,她心理过意不去,有时宁愿在人多时多等几趟,等到只有她一人了再坐。

我试探性地问,试过其他方法吗?她说有个最好的解决方式,“如果像有些商场里的电梯,每停一次就播报楼层那就方便多了,我也不用再麻烦别人”。

说得口渴了,我去接水。饮水机是陈语微网购的,液晶屏上有三个按键可以调节出水温度,其中两个粘着透明胶布,我随口问了一句,陈语微说现在的电器大多用液晶屏,对她来说反倒没有以前的机械按键操作方便,“这种液晶的按键摸不到,我只能贴胶带,横着贴的是热水,竖着贴的是冷水”。

她接过我递来的水,边喝边说,其实不需要社会特意为这个群体做出多大改变,就像在电梯里加上语音播报一样,只在现有基础上做一些细小的调整,不必很复杂,但会给他们提供极大的便利。

喝水时,我在想她这句话,难点或许不在于复杂与否,而在于我们这些明眼人是否能意识到什么会给他们带来困扰,又该去改变哪些细节。就像坐电梯、饮水机,这些在我的日常生活里寻常到可以忽视的细节,竟然是她生活里的麻烦,这种阻碍或大或小,无时无刻影响着她生活的流畅与舒适。我隐隐感到,好像在黑暗的世界里有一套完全不同的生活常识,不足为外人道,却造就了他们的生活规则,也缩小了他们的生活空间。在我面前的陈语微是积极且聪明的,她会主动拆解横亘这两个世界之间的壁垒,但其他人呢,他们该怎么办?

这问题想得我心里憋闷,我提议一起出去吃点东西,陈语微说她可以叫外卖,不必麻烦,可我坚持出去吃。我尝试从她的角度去想,当她一个人独居时很少有出去吃的机会,既然现在有我这双眼睛在,为什么不让她换换新呢。

楼下有家米线店,我们一人点了一碗米线,陈语微说她常叫他家的外卖,来店里吃还是头一次。我记得她跟我说过,与视障朋友们在一起时,大家出来吃饭的机会不多,在陌生的环境里吃饭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危险系数不小的事,只有与明眼人一起时,她才能放心地出来吃。陈语微嗦一口粉,对我说,“现煮的就是香,比外卖送来的好吃”,我听了,心里的滋味比那碗粉还杂乱。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关系还远远谈不上亲密,但那天下午,我却陪她去医院做了检查。在此之前,我只陪家人和密友一起去过医院,我把这类事看得很私密,可陈语微问我时是这样说的,她问我能不能陪她去医院,如果不方便,她可以请志愿者陪同。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或志愿者只是协助她去医院的帮手,与我陪家人和密友去医院时的角色不同,所以我答应了,我认为相比志愿者,我与她更熟悉些——后来才知道我又理解错了,那些为残障人士提供志愿服务的人时常出现在陈语微的生活里,去陌生的地方办事时,相比麻烦明眼人朋友,她更喜欢找志愿者,哪怕需要付费。

医院离她家很近,吃完粉我们一路步行过去。这一次我多了些领路的经验,我学着电影里导盲犬的方式,在所有需要转弯、上下台阶的地方站定停下,提醒她路况有变,等她准备好再前进。我让她走盲道,可陈语微说没必要,盲道常被占用,有时路况变了,可盲道不随着变,跌得全身淤青的亏她没少吃过。我望向面前这条盲道,二十几步开外的地方果真停了五六辆电动自行车,我想象着一个人迎面撞上去那画面,大腿一阵麻疼。

我们聊起她的病情,陈语微说不是大病,但需要做微创手术。那一天是她的术前检查,我又被她吓了一跳,微创手术、术前检查,这些词让她说得稀松平常,好像我只是陪她去做一次常规的体检。

“什么时候做手术?”

陈语微答:“今天检查结果都没问题的话,就这两天吧。”

我诧异极了,又问:“家里人来陪你吗?”

她说不来,她妈妈最近也病了,在老家养病,父母一早离异了,她很少与父亲联系,还有一个亲哥哥,前两年生了孩子,也离不开。

“你一个人做手术?”

她说“是”,然后进一步讲给我听:“我问过医生了,问题不大,术前我行动自由,可以照顾自己,病房里也有护士可以帮忙,术后我请一个护工,大概住四五天院吧,就能出院了,出院之后我也能下床行动,可以照顾自己。”

这是一个双目失明的人说出的话,这样的镇静和勇敢,足令我震惊许久。我告诉她我可以来照顾她,她却立即婉拒,怎么也不肯。

初夏的暴雨突至,我和陈语微躲到一处药店门口避雨,我看着密集的雨帘挂满眼,她侧耳听着一颗颗紧迫的雨滴砸在路面上。我又提起陪她做手术的话题,陈语微撒娇似地跺脚,对我说:“哎呀没事的,你也有工作要忙,我可以搞定啦,别担心嘛。”

我想,如果换作是我,恐怕会接受他人的援手,我不愿去想一个人做手术的孤独和无助,何况她还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后来我退了一步,提议在她出院回家后来照顾她,可还是被婉拒了。她的理由让我惭愧——她说术后她一定狼狈又邋遢,她自己瞧不见也不介意,但不愿把那样不堪的形象展现给我——是啊,我们不过是才见过第二面的朋友,比陌生人多不了几分亲密,即便她的身份特殊,但也有自尊和骄傲。

她的一双手紧紧挽住我的右手臂,雨停了,路上积水很深,我带着她避开深深浅浅的水坑走去医院,再不提手术的事了。进诊室做检查,我把她安顿好之后让她自己褪去衣服,我退出来,把眼睛从她身上挪开。要做的检查不少,我们两人一个个诊室去跑,跑到紧邻中医科的一个诊室,她闻到熟悉的味道了,跟我讲起以前常陪她来医院的志愿者,那是一个岁数大些的阿姨,每次都不向她要费用,作为回馈,她常常给阿姨安排来中医科做推拿。她有个同学就在这个科室工作,做盲人按摩师,她也常来按摩的,然后顺势问我:“你要不要也推拿一下?”我说不了,先做检查吧,然后顿了顿才想起对她说:“你不用跟我那么客气的。”

我能感觉到,陈语微今天与我相处时总是小心翼翼的,不似第一次见面那时的淡定与从容。似乎是觉得给我添了麻烦,她每说一句话都要笑,笑得我心里别扭。

检查做完,我们一起去见主治医生,得知今天要做入院准备,次日一早就得来办理住院,比预想中的速度更快一些。我从医生手里接下一张住院通知单,上面细细罗列了不少必备品。医生问陈语微,做手术时家里还是不来人吗?她说对,她自己能行,医生向旁边陪着的我看了一眼,没说什么,眉头不经意地蹙了起来。

离开医院时天色渐暗,我提议打车回去,多留出些时间置办住院用品。陈语微先我一步打开叫车APP,说她打车有残障优待,免排队。我头一次听说这个,站在医院大门外好奇地问她,这种优惠需要申请吗?她说有残疾证就可以,当她打车时,APP会提醒司机乘客是残障人士。

“司机会主动下车帮你吗?”

“不一定,还是看人。”她说,也有司机非但不帮,甚至以为她好欺负。

正说着,一通电话打进陈语微的手机,就是那家叫车APP的客服,原来她昨天刚刚投诉过网约车司机,这一通是回访电话。沟通中,她语气坚定且坦然:“我希望你们平台能认真处理我的投诉,不要因为我是残疾人就糊弄我。”对方先是道歉,随后提出送上大额代金券作为补偿。陈语微语气依然坚定,但我听得出,她打算接受了。

我在一旁听着,有些赞赏。后来我们就是用那张回馈的大额代金券打车回了她的公寓,优惠下来几乎可以算没花钱,我们两个人在车里为这十几块钱的胜利开心了许久。

原本我打算帮陈语微把必备品都购置妥当再离开,但她打定主意自己网购,理由是既不必费时出去买,也不用往家拎,我也可以早早回去休息。若是没经历这一下午,兴许我会继续坚持,但现在我对她多了些了解,凡是她能独立解决的困难,我乐于成全她的勇敢。

我不想再放大她的特殊身份了,我知道,她的能力和心态已经足够填补上她的生理缺陷。我想,今后要像对待其他朋友那样待她了。与人提起时,大方坦诚地说一句,我有一个盲人朋友,她很了不起。




陈语微的手术进行顺利,出院后半月,我又去找她,她的身体几近恢复。

正赶上中秋节前夕,记起她说过因为疫情的原因已有两年没和家人一起过节了,我就提议陪她住一晚,她的反应比我预想中更兴奋。

周六上午我们约在她家附近的地铁站碰面,当天她有残疾人乐团的演出活动,要去北五环外,我陪她一起。以前只知道她擅长弹琵琶,这次能亲临演出现场,我又多了一个了解她的角度。

这也是我头一次与陈语微一起坐地铁。在地铁站外相遇时,她的手臂熟练地挽上我的手臂,另一只手把盲杖收起,塞进背包的侧袋里,顺势又掏出自己的残疾证递给我:“用我的证可以换两张地铁票。”

“可以换两张呢?”

“对呀,我这个级别的可以免一个陪同人员的票,以后咱们出去都不用花车票钱。”她用了“咱们”这个词,我听得很愉悦。

第一次体验用残疾证去地铁站的服务台换票,正巧遇上工作人员外出,陈语微早料到了,她指引我拿起服务台上的呼叫电话,拨通,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立即回应,顺道问了一句:“您有陪同人员吗?需不需要我们去接您?”

挂了电话,我问陈语微,她独自出行时会不会呼叫工作人员帮忙?她说去熟悉的地方,比如上下班时不需要,但去陌生的地方,比如去演出,即便可以在地图软件上查路线,但站内的情况、换乘情况软件上没有,还是需要人帮忙。

赶来的工作人员从服务台内送出两张地铁票。进站后,我又问陈语微,你的视障朋友们也会经常坐地铁吗?她说地铁是所有公共交通方式中对他们最友好的一种,不仅站内有工作人员帮忙,车况也稳定,报站清晰,坐熟悉后离电梯最近的车门是哪个、换乘最便捷的车门在哪里也容易记住,大大降低出行的风险。相比之下,打车时上车地点不固定,车辆也不好辨别,有时一着急难免磕碰摔倒,陈语微还特意加了一句:“容易暴露我们的特征,不像地铁,很多人一起坐,我只要不拿出盲杖,不戴墨镜,谁也不会关注我。”

我若有所思地听着,不知不觉要拐下一处扶梯,陈语微突然拽停我,问:“这里是扶梯吗?”我说是,你能走这里吗?她答,平时一个人会走直梯,我说,这次有我在呢,要不要试试坐扶梯?她点点头,手从我的手臂滑到我的掌心,由我牵着她。我先站上一级滚梯,看准下一级冒头的时机,立即喊她迈步,手上吃吃地拉紧她的一双手,直至她恢复平衡,待到下电梯了,我正要提醒,她却先一步跨了出去,笑着对我解释:“下电梯时扶手的高度有变化,我能摸出来。”

就像陈语微说的——不执盲杖、不戴墨镜的她会埋没在地铁的人群里,果真如此。地铁上没有空座,我们站着,与其他人一样,手缠住悬在头顶的拉手。车厢里一半人倚靠着座椅补觉,另一半把注意力埋入手机,甚至爱心座位上的那人也没发现陈语微的不同,安稳地坐着。我站在陈语微身旁,她不提,我也不打算去为她要那个座位,我了解,相比于大庭广众下暴露缺陷,她宁愿皮肉受些劳累。

地铁的噪音很大,我们不再说话,也都不掏出手机,两人一起呆立着。我望着陈语微——见三次面了,还是头一次这么宁静地观察她。其实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发现,从陈语微的眼里是能看出玄机的,她的瞳仁总会不自觉地向斜上瞟,好像她眼里的万事万物都漂浮在半空中。与她沟通时她的眼神无法精准固定在对方的脸上,只要稍加留意就能看出她的与众不同。可即便这样,她也从不戴墨镜,我喜欢她不戴墨镜,她的眼睛原本就是好看的,圆杏似的大、明亮,眼白发出幽蓝色的健康光泽,瞳仁是浓重的棕褐色,搭配在她的鹅蛋脸上,是水乡女子的秀气形容。

我想,她这女子本身就是矛盾的,有时极需依赖别人,有时又深藏自己的短处,怕人来施舍和怜悯,更怕被归为异类。她的“度”在哪里呢?她的需求和疏离好像可以同时出现在同一件事上,比如现在,她需要有人帮她搭乘地铁,可进了车厢,在人群之中,她又希望自食其力,隐匿弱势。既在意生活上的顺畅舒适,又在意人格的尊严和骄傲,她有错吗?怎么会有错,这不就是每一个人的需求?错的是我们这些明眼人,太习惯以自己的角度定义他们的需求,以我们的认知揣度他们的困难。

看来我该把注意力换一换了,不仅仅指一两件事,而是每一事、每一物,全都平等地加上她的角度。把注意力从“我”换到“她”,把选择权还给她,只做沉默的铺路人。


借陈语微的光,我在她的乐团里又遇到几位残障者,他们当中有些人与陈语微一样是视障,有些是肢体残疾,但每个人都擅长音律。乐团团长是个健全的中年男人,这伙人与他极熟,交谈和玩笑不断,我插不上话,也不敢轻易多话,只安静地观察他们一伙人忽地散布在后台化妆,在朴素的面孔上涂抹光彩。绚烂华丽的表演服遮蔽了他们的不足,等登上舞台,被光束暖起来的好气色挡也挡不住。

陈语微抱着琵琶坐在中间偏右的位置,脸上有闪亮的光波。前奏响起,古筝悦动,紧接着陈语微的右手迅捷扫拨琴弦,一串高亢的亮音切进主乐章,她点头轻摇,舞台上灯光紧凑地闪动起来,十几个乐手灵动的指头跳动翻飞,十几人随着节拍默契地前后伏动。我耳边响起汹涌澎湃的卷浪声,正在海面上群起群落,拍打出最激动人心的乐段。我听得忘情了,什么残障,舞台上的他们分明耀眼得如春风和星辰,徜徉在海水之上,是自然界最完美的杰作。

演出结束后,我在后台给陈语微和其他视障者发盒饭,问他们“要吃鸡肉还是牛肉?”“要热豆浆还是橙汁?”接着把饭递到他们手里,坐在一旁,默默留意他们摸索着掀开盒盖、拆筷子、插吸管,看着他们每人顺利吃上饭。一个团友问我还有没有多一份饭,我又递给他一盒,陈语微不高兴了:“她不是工作人员,是我朋友。”她介意团友使唤我了,虽是玩笑,大家嬉笑而过,可我很高兴。


那晚我和陈语微都累坏了,回到她的公寓,先后冲凉。卫生间很窄,一半被洗衣机占据,洗澡时要先把洗衣机拉出来。我问陈语微,每次洗澡都要拉来拉去吗?她说对,我又问,搬得动吗,她张开双臂手指扣住洗衣机两侧,半搬半拉地向外挪出几步,空出足够一人侧身而过的空隙,对我说:“就搬到这儿,我能挤进去就行。”我笑了,她是解决问题的能手,总有她的办法。

洗净的两人并排躺在床上,一人穿一条及膝的睡裙,凉席和空调带来的凉气从小腿凉遍全身,舒爽许多。她的手机又传出熟悉的唧唧呱呱声,AI女声在替她“看”微信,过一会儿又变了,变成直播间里的男主播正在推荐产品。她的手机拿在手里,放在腹部,屏幕对着她的肚子,正在听直播。虽然没看屏幕,但我还是认出那个主播的声音。

“你常去他的直播间呀?”我问她。

“对啊,每天都来。”

“常买吗?”

“还行,买的不多,就是习惯开着,热闹。”

我这才意识到她家里没有电视,以往我一人在家时,屋子里空寂了就会打开电视当背景音,她的直播间应该也是同样的作用。聊到这里,我顺势问她:“语微,你平时在网上买衣服吗?”她说买,基本都从网上买。我又问:“那你怎么挑款式和颜色?”她开始给我介绍她的方式——首先看详情页的介绍,唧唧呱呱的AI女声会读给她颜色、尺寸、风格和产品描述,她心里就有个大概了,接着再听购买评论,听听别人的反馈和上身效果,这就差不多能确定要不要拍下付款了。

我接着问:“你怎么搭配衣服的?”我隐约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敏感,尤其对于一个盲女来说,有一种无法道明的敏感。可我并不打算回避,服饰搭配本就是闺蜜之间再正常不过的话题,我不愿因为她的特殊而回避,何况陈语微的穿衣风格并不糟糕。

陈语微说,她会把衣服分为深浅两类,收到新衣服后归入所属类别,选衣服时从浅色的上衣里取一件,再从深色的下装里取一件,或者颠倒过来,总归,就是深浅搭配着拼成一套。她还有不少连衣裙,我见她穿过两条,白粉的碎花式样和惹眼的一抹红,冬天的棉毛裙子也有,里面配一条打底裤袜。即便看不见,但丝毫没阻碍她把自己扮美。

我们躺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又说起取快递的事,她说通常快递和外卖会送到家门口,但疫情居家时,她愁坏了,那时小区封闭,配送只到小区门口,她并不发愁下楼拿快递,发愁的是怎么在众多快递和外卖里找到自己那份。如同她坐电梯时情愿等到电梯里空无一人,去小区门口取外卖时,陈语微也是这样等在一旁,正午的太阳任性地晒人的头皮,晒得她满身热汗,等到没人再来领外卖了,货架上只留孤零零的一份时,她才摸索着提起来,回到家打开盒子,外卖附着了一层食物久闷的水汽,发散出剩饭菜的陈旧味道。

原本我想问她为什么不向社区志愿者求助,但话到嘴边了,止住了。这一次我大概猜到原因了,以她的行事风格,若真有必要会立即求助,若没求助,也不是羞于开口,只是她想靠自己的力量体面地解决。我惋惜的是,她每一次都要折损自己的利益,比如她的时间、体力和饭菜的口味。

陈语微打开一档脱口秀综艺,那晚正好是新一季的第一期,于是我们又聊起各自喜欢的脱口秀选手,说起来,那其中也有一个视障者。陈语微说她曾和这个选手共在一个微信聊天群里,我问那是什么群,她说是病友群,他们患有同样的视力疾病导致失明。

“你看看,人家现在不得了,上综艺讲脱口秀了。”听得出,陈语微很羡慕。

我说:“你也不差呀,你还进互联网公司工作了呢。”

她得到安慰,笑了:“还是差远了。”

我枕着枕头,看不见她的脸,但听得出她对未来的野心。我想起她落地窗边那张桌子上放的台式电脑和键盘,我曾问过她怎么用电脑和键盘,她当时二话没说,坐下来给我演示,用盲文输入法敲字,像在手机上打字一样流畅。她说第一次去互联网公司面试时,对方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他们担心她的工作能力。她那时用行动证明了自己,就像后来证明给我看一样。在她的野心之下,好像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困住她,即便是失明。

越聊越乏,我们一觉睡到第二日一早。我早起洗漱时,外卖已经送上门了,原来陈语微早就点好了早餐,一人一碗热粥,一人一个煎饼,还点了小菜,她还洗了一盘水果。我们一起坐在窗边那张方桌上慢慢地吃,我觉得有趣,第一次来她家时我像个主人,照顾她的吃喝,这一次她有了主人的模样,照顾我的吃喝。只是对我来说,顺其自然地接受她的照顾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总是不自觉地想多照顾她一些,现在喝着她为我准备的热粥,再想想那些刻意怜悯的念头,实属自我感动了,有点可笑。

那天下午,我们一起去第一次见面的餐厅,参与月饼的制作体验。一起团馅,包饼皮,再入模压形,陈语微第一次做月饼,很激动,我把工具放在她手边,让她摸索着一点点去做,时不时停下等她的进度。陈语微完全沉浸在做手工的成就感里,一直在笑。最后我们两人做了七八个月饼,她那几个饼比我的更规整。陈语微说要把她做的送给我,我说不好,因为我做的不好看,这样交换她就吃亏了,陈语微笑得前仰后合。

月饼送去后厨烤的功夫,我们又在那里吃了一顿饭。这次我们没坐在黑暗区,与第一次在这里吃饭时的氛围也完全不同,我们两人很安静,不似上次一来一往不住地攀谈,只是吃,不再多话。或许是做月饼把人忙累了,或许是肚子饿了顾不上,或许我们抛下了客套和见外,不再刻意找话,也不怕冷场,自然而然地沉默着相处。没有谁觉出难堪,也没有谁被故意冷落。

我就是在这无声中确定了,我们现在在彼此心里有一个位置了。




由秋转春,又是半年的忙碌,我再次见到陈语微时,是在她工作的地方——她说过几次,要带我吃公司的食堂。来之前,我预想过她工作的环境,也预想过食堂的丰富餐食,唯独没预想过,她竟然又一次给我带来不小的震撼。

吃完饭在走廊的天井下坐着聊天时,陈语微说起她这半年的生活——先是独自去外地卖掉家里一处房产,拿了钱,又回北京买下一小间公寓,跟我说这话时,这间公寓已经装修得七七八八了,“下周末就能交付了,再下一周我打算搬进去住”。

我吃惊极了,短短半年,她竟忙活出一套公寓。

陈语微说她请了一周的假去外地卖房,用手机提前买好火车票,打车去车站,由工作人员引着登车。期间几天,除了她母亲来陪,全程都由一个中介带着她应对一批批买家,谈价、签合同、去房产局过户,最后还差点让这中介骗了万把块钱。我问她是不是手续费的问题,她说兴许是那中介瞧她看不见,于是糊弄她,说缺了一份手续让她花钱补办。可那个中介找错了下手的对象,独自北漂多年,陈语微机警地嗅到异样,她拿着资料独自去房产局求证,果真,那份缺失的手续只需提交申请就能补办,分文不花。不声不响地,陈语微默默把手续补齐了,再去找中介时,她不与中介争执也不计较,那人看到补上的手续,也知道她不是个好糊弄的,后面的事也就顺当了。

再回到北京,她的假期只剩一天了,她找了名气最大的一家中介,一天之内东奔西走看了几套房,然后从中果断选中一套50平米左右的公寓,就这么在北京买了房。

“是不是太着急了,没时间多看看吗?”我问她。

“我没时间了,不能再请假了。而且,我这边房租马上到期,再拖下去还要多交一个月房租。”

“阿姨呢?阿姨不能替你来北京看房吗?”

陈语微这才给我解释,她母亲文化水平不高,也不识字,她担心母亲非但不能帮忙,如果出意外还要她请假去解决,不如快刀斩乱麻。

我不得不赞叹陈语微的处事果断,买房这样的大事,竟可以在一天之内完成。后来陈语微又解释说,这次买卖房子还牵扯到家里的人际矛盾,她不愿夜长梦多,所以一切行动的准则就是快。

之后陈语微又在网上找到一家规模不小的在线装修平台——相比实体,她更习惯以网络的方式解决问题。她就这样组建了装修团队,从设计师到监管人员,一应俱全。与对方碰面签合同时,陈语微开诚布公地说:“你们都能看出来,我的眼睛看不见,但我希望你们不要因为我看不见就糊弄我,我会投诉的。”

每周末,陈语微会去查一查装修进度,其他时间按时去上班。我越听越不放心,问她,靠谱吗,房子最后不会要返工吧?她却踏实:“反正我丑话先说了,验收时只要我不满意就扣钱,合同里也写了。”

我提议空闲时去帮她盯一盯装修,她不愿麻烦我,只说已经大概完成了,剩下一些装橱柜、灶台的零碎工作。她那故意疏离我的体面劲头儿又来了,我也不好再坚持,可心里还是打鼓。


下一周,我提议带她去逛她家附近一个手工集市,实则想问问她装修的进度。她说那个周末正巧要做新屋的开荒保洁,这才空出时间来逛集市。

“放心吧,装修一切顺利,马上就能住进去了。”陈语微反倒来宽我的心,这丫头做事比我爽利,我的担心确实有些多余。

去找陈语微逛集市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她最近的“壮举”。她并不是家里的独女,父母健在,上有兄长,按道理讲轮不到由她出面处理房产大事,何况她还有特殊情况。可有趣之处也在此,即便家人无力管,真的轮到陈语微了,她也可以以失明为由推掉,没有哪个明眼人会执意为难她这样的女孩,但为什么最后出面的还是陈语微?

我一直没问过她,但似乎猜到了,陈语微并不喜欢失明这个可以逃避责任的借口。否则,她满可以以这个借口回老家啃老,或者干脆找个轻松的差事生活在舒适圈里,又怎么会有后来的北漂。这就是陈语微,决定孤身北漂是对自己负责,这一次独揽房产大事,四处奔波操劳,是对家庭负责。

她一直在弱化自己的缺陷,去闯荡,去承担,去与生活里的欢乐和苦痛正面交锋,尽力活得像一个普通人。大概那些我们所谓的磨难和苦痛与失明相比都不算什么,当陈语微尝过苦到极致的滋味后,余下的都是甜。

因为很少逛手工集市,陈语微那天格外有兴致。我带她一个个摊位去转,凡是我觉得新奇有趣的就拉着她的手去摸一摸,摸之前她主动向摊主解释:“我眼睛看不见,可以摸摸吗?”每一次换来的都是对方的理解,他们主动把东西塞进她手里,再特意为她讲解一番,陈语微认真地回应,再夸赞一番,然后礼貌道谢。我发现,她比从前更从容了。虽然她从不避讳自己的缺陷,但不会像今天这样主动提起。一会儿功夫,摊主们几乎都知道今天集市上来了一个盲女,向他们的作品表现出真诚的好奇,脸上的笑意不断。我想,大概与最近的经历有关吧,在买卖房屋这等人生大事里,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的利益,又让她成长不少。我甚至羡慕了,她成长得太快,倒显出我在原地踏步了。

最后我在集市上买了一个矿石灯送给她,作为乔迁之礼。说来,本不该买视觉类礼物送她,可这礼物是她亲自选的,我向她描述这个矿石灯时她就爱上了。这其实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灯,嵌在一个木制的画框内,框里有大量留白,只在最中间的位置用琥珀石拼出一个正方形,四周点缀发光的灯带,在黑夜里点亮,琥珀石会被灯光打穿,通体发光,现出斑驳的色彩。她听完就说,“这盏灯好美”,她想买。我不懂,她并没真切看见过,只是她脑海里的一个意象,但却斩钉截铁地认定它是美的。当我说要送她一个音质不错的蓝牙音箱时,她却坚持选择这盏看不见的灯。

当我自以为对她的了解越来越深时,她又一次给了我惊喜。这让我不得不承认,我对她的了解还十分片面。




陈语微搬家后两个多月,要入冬了,我带了一瓶红酒,在她家楼下地铁站外的炒货店买了一袋刚出锅的糖炒栗子和糖雪球,备齐了北京初冬的好滋味,在一个周日的下午去为她温居。

记起我们第二次见面时,我也是这样拎着吃食去她家里,眨眼间,时移世易,她不再住出租屋了,我们也不再是只见过两面的陌生人。

这房子位置极其便利,虽然房龄大了些,但在北京能有这样一个住处已经算得上惬意了。巧合的是,楼道里依旧陈旧昏暗,但陈语微为我开门那一刹,扑面而来的又是一个窗明几净的世界。在这一点上我和陈语微有些共通之处,我们都对房间的采光十分看重,喜欢置身于洒满日光的空间里,所以我对她的住处总有个不错的第一印象。

我正找地方放下手里的东西,打算换鞋,陈语微问我:“你怎么又带东西了?之前你给我买过礼物了呀。”我知道这不是客套话,是她真的难为情了。“给人温居哪有空手来的呀!”我把手里的红酒塞进她怀里让她摸,再把栗子递去她鼻子边让她嗅,“都是吃的,一会儿咱俩就给消灭了!”陈语微这才笑了。

房子的装修与她先前跟我形容的差不多,冷白色、简约,因为手头紧张,家里还有几件别人送的二手电器,虽然表面挂着几道划痕,但她里里外外擦得很干净,在这间新房里并不显出突兀。

布局方正的一室一厅里陈设不多,中间仅一道推拉门做空间的阻隔,常打开着,简易的厨房连着客厅,有灶火,但没有使用的痕迹。室内的留白很大,连通玄关、客厅和卧室的一条主行动路线上可容纳三人并排通行,我想这是方便陈语微,为她留出足够的空间,避免磕碰。

我惦记先前装修的事,在屋里一处处细细地看,她也陪着我。看到窗边一处储藏柜时,她手拍在柜板和墙壁的交接处,说:“这里罚钱了,柜子尺寸没做好,比预计的多出一段。”我问她能调整吗,她说不调了,不影响使用。我又问:“还有其他地方出问题了吗?”她答都是小问题,按照约定一项项都处理好了。我看出来了,当初我的担心她都记着,来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我“汇报”,让我安心。

原先我们都认为新家的最大问题是装修,可等陈语微住进来,才知道最大的问题竟是邻居的噪音。真是世事难料,陈语微的人生也因此添了些记忆深刻的体验。

我和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把红酒打开,一人一杯喝着,借着酒的微醺,她开始向我倒苦水。她先打开手机给我播放一段录音,一开始听不出玄机,但突然间极快速的响动轰隆起来,像摩托车在耳边呼啸而过——她说这是卧室天花板上的噪音,会毫无规律地出现,有时凌晨两三点睡得正香,这声音响起,她猛然惊醒,这种间歇性的惊吓一天里会有几次,每次都吓她一身冷汗。被扰急了,陈语微上楼去敲邻居的门,楼上住着一对年轻的情侣,态度和善,见了陈语微更是礼貌有度,一问才知道,那噪音来源于一扇推拉门的轨道,讽刺的是,那推拉门的卖点正是“静音”。年轻的情侣与推拉门的厂家沟通过几次,除非换门,没有其他解决办法,但他们只是租客,没权决定换门的事,事情僵住了。

就在这时,另一种噪音出现了。这一次十分规律,每天清晨六点必定响起,像是有人在敲打家具。陈语微问楼上的年轻情侣,他们说这声音之前也响过一阵,后来停了一段,最近又开始了。虽然这声音不如推拉门的轰鸣吓人,但有规律、持续时间长,在她熟睡时苍蝇一样嗡鸣环绕,把她吵得几乎要犯神经衰弱症了。

那对年轻的情侣选择忍耐,可陈语微忍不下,她敲开附近邻居家的门一户户去问。邻居们这才知道新来这一户是个盲女,胆子大得很,敢一个人上门兴师问罪。可陈语微没敲开嫌疑最大那一户的门,去了几次,都没人来应。兴许那家人想憋着不回应,这盲女就会放弃了,但他们实在不了解陈语微,她投诉去物业和居委会,几经周转加进小区业主聊天群,在群里点名投诉,几乎闹得人尽皆知了。可这家人还是厚着脸皮不出面,打定主意装傻到底。

说到这里,我替陈语微捏了把汗。听上去,这一户绝非普通人家,不好对付,何况她孤身一人又相对弱势,要是对方真被惹急了,她的胜算实在不大,可危险却很大。

谁曾想,陈语微根本不顾及这些,她说,后来报了警,警察上门的时候反复确认才相信报警的是孤身一人住的盲女。警察答应出面协调,临走前语重心长地劝她:“噪音扰民其他邻居也听得见,你看不见,这种事以后就别牵头了,让其他人去操心吧。”

“他是好意,可哪来的‘其他人’?除了我没人去找。”

我不知说什么好,警察说的没错,陈语微说的也没错,邻居有错吗?说不上,各有各的难处。我也只好劝陈语微,让她下次不要用这么强硬的方式:“或者下次你再想上门去找,提前告诉我,我来和你一起。”

“那不行。”陈语微严肃起来,“你工作也忙,好不容易休息了不能让你再操心我的事。”

意料之中,她还是习惯性地拒绝我的援助。不过这次又有些不同,后来再回忆起来,我甚至觉得这是她开始依赖我的一种表现。


我和陈语微又坐在沙发上喝了一阵,栗子吃空了,她说竟然不知楼下地铁站旁有卖这么好吃的栗子。

我调侃她:“你每次坐直梯嘛,当然不知道扶梯的出口外面有什么。”

她点头称是,然后说:“还好你来了,以后我就有地方买好吃的栗子了。”

“我来了就这点好处啊?”

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你来了,有人帮我给地板打蜡了。”

我不解地看着她,这才知道她卧室里铺的木地板一个月前做过保养。那次是她请人上门打蜡,来的那人心思细腻,看她一个盲女独居,把打蜡的产品名称讲给她,让她下次自己买来打蜡,还劝她少请人来家服务,毕竟不安全。可他忽视了,对于陈语微来说,即便是面积不过二十几平米的地板,她也很难独自清扫打蜡。以前她租住的公寓小,只过道处的地板拖一拖就算打扫完了,如今换成五十多平米的里外套间,打扫会是个大问题。

“地板蜡在哪里?我来。”我说着起身,寻找工具。陈语微去厕所拿来干净的拖把和地板蜡,陪我一起在卧室里一寸一寸地拖。

“不用拖那么细致,差不多弄一弄就好啦。”

“一遍就好了,不用拖第二遍啦。”

“客厅的地砖你不要管,我有扫地机器人,让它来。”

……

碎碎的念叨里满是陈语微的难为情。我知道这是那种她很难自己克服的麻烦,虽说不大,就像她卧室的地板,不大,向人求助不好开口,不求助又确实是难题。这种尴尬最让她犹豫。

打完蜡,地板亮起来,附着一层淡淡的哑光,显得卧室里格外温存。我描述给陈语微,她依靠着推拉门的门框,换上一脸的满足与欣慰。

我问她还有什么事我可以做,她有些扭捏,但拗不过,还是把一份保险报销单递过来,对我说这个需要在手机上拍照、上传,还有一件事——替她的手机贴膜。

都是这样可有可无的小事,但细细去想,或许只是在我的生活里可有可无,因为随手就能做,所以无足轻重。可对她来说,准确地、不偏移、不缺漏地拍下一张报销单,或是不歪斜地给手机贴上一张保护膜,或许比买卖一套房子更难。

我心里难受,手上忙活着,嘴上却再没话了。陈语微听出我的安静来,特意找话与我讲,一会儿说她买的这台扫地机器人又能扫地又能拖地,但还是打扫不干净,一会儿又说管它干净不干净,大不了多扫几遍,总比她收拾得干净。一会儿说她买了一个厨余垃圾处理器,果皮垃圾都能处理掉,下楼的时候不必再一手执盲杖一手同时拿两类垃圾那么累赘。

“对啊,你以前下楼要拿两包垃圾的。”我突然插了一句,想起上次我们同住时,下楼时是由我拿那两大包垃圾,她一个人的时候,这边摸索着路那边又要提垃圾,这样不起眼的细节就是她生活里无法避免的麻烦。

“这个垃圾处理器买的好,有用。”

陈语微答:“是啊,真的帮我很多。”

我继续手上的事,脑子里胡乱地想,垃圾处理器、扫地机器人就像手机里的“旁白”吧,在我的生活里用处不大,可能让陈语微获得便利,让她过得舒适又体面。这是少数人的价值,可换个角度去看,它又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每一个人。谁能保证在未知的某一时刻我们不会成为弱者呢?只有这样的价值越多,陈语微那些不起眼的麻烦才会越少,而陈语微们的人生才会多一点公平与自由吧。

天色暗时,我打算离开,陈语微留我,她问我什么时候能再来住一晚,她的朋友不多,家里也常冷清寂静,她盼着我再来。

我答应她,点了点头:“啊,记得,下次我来时再给地板打蜡,你自己不要弄。”

陈语微害羞地笑了,我又重复一遍:“记得呀,不要自己弄啊。”

她也点点头。我笑她,竟有她不好意思开口的时候了。

走到玄关处,正巧看到上次我送她的乔迁礼物,那个矿石灯,通着电,在置物架上温吞吞地闪着光,好像冬日漫天大雪里突然一抬眼,见到路旁灯杆上顶着一颗暖黄色的光球,只一眼就从眼窝暖至心窝。

我好像突然懂了,陈语微为什么选择这个她根本看不见的礼物。这是一种抗争,抗争她人生里的黑暗。她当然知道,这抹微弱的光亮投进她如深渊的黑暗里不会改变任何,换成出租屋里的落地窗、新家里的窗明几净也是一样,大概再强烈的光也无法照亮那道深渊,那就任凭深渊来吞噬吗?

要是这样的话,就不会有我们当初的碰面,我们也不会成为朋友,不会彼此陪伴。

这么说来,与陈语微的友谊,是她用抗争换来的,我实在愧疚,我碌碌无为了,只好以后多为她的地板打几次蜡,聊作补偿。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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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 夕

不如随鹿上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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