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口的琴行老板,在乡镇自救
文 | 吕煦宬
编辑 | 毛翊君
镇中心街道的显眼位置,黄底蓝字招牌还挂着。每次路过,李玲都加快脚步,不敢看悬在二楼的招租横幅。4年前,她顶着疫情,从银行贷款30万,给机构换了这个场地,360平的面积比以前大了两倍多。
去年12月初,生源彻底见底,她撑不住了。听说要关班,十几个家长以为她准备跑路,在一个夜里,把她堵到前台,“李老师,你要把机构卖了?”领头的跟她认识四五年,承包了机构孩子参赛的化妆工作。李玲没从中赚差价,自认为对这位家长很好,但最后对方联合众人来讨学费,她寒了心。
那阵子,当地对教培机构进行规范管理,她的消防许可证出了岔子,资质成为问题,雪上加霜。她向家长解释,正和同行商量合作,让学生到别的机构继续上课。家长不买账,说“我们可不是商品”,接着闹。顶不住压力,李玲当场退款。
35岁,负债——围着钢琴干了7年,她成了这样一个失败者。回头看,李玲清楚,其中更多是无意识被命运推着走,而非对钢琴的爱。初二时,合唱团老师告诉她,文化课成绩一般,又想上重点高中,可以考虑学艺术,学校免费教钢琴。她就上了这条船。
压线考上广东省内一所二本师范院校的音乐教育专业后,她考虑做音乐老师,但到大四实习,才发觉自己不适合——一站上讲台,她就双脚发颤,不会控场。三个月下来,她被学生打了最低分。出身乡镇,父母做小本生意,“没钱、没关系,就考不进学校”,李玲彻底打消了这念头。
回到老家前,她从佛山市里一家国际幼儿园辞职,说好进去做音乐老师,但课外班没做起来,她变成了英语助教,每月1500块,和同事关系也一般。投去广州的简历没有回音,她才在自己镇上一家幼儿园做了副班老师,没到三个月,又因为人际关系离开了。
●资料图。源自东方IC
待业那段时间,母亲嫌她对工作挑三拣四,问她为什么不直接进厂。她想起考上大学时,母亲反复说,“这个大学一定要读吗?”到了大三,母亲就开始逼她相亲,找的对象都是各种“奇葩”,像是想赶紧把自己这个包袱甩出去。她始终觉得,母亲压根不希望自己上学,最好直接去工厂打工,一直在用最低标准来安排她的一生。
在她心里,有一个假想敌,就是同母异父的弟弟。5岁时,她生父抑郁轻生,母亲改嫁后生下弟弟,一心都在弟弟上。他读到初中毕业,之后也不工作,就靠李玲母亲为他建的房子收租。而李玲高中时,母亲一周给50块生活费,要她“感恩戴德”。李玲气不过,觉得自己从小到大,都渴望抵达更高的目标,这似乎是在向母亲证明,自己配得上更好的生活。
后来,一个当地琴行老板打来电话,终于让她回到老本行。2012年,她的简历被这里看中,作为陪练入行,课表竟然被排满,不到两个月,她就升为主课老师。工作日有三四节课,周末更多,寒暑假“忙到吐血”,从上午八九点一直到晚上,平均月收入七八千。
“钢琴热”的甜头开始追着她走。90块一节,一整年学下来要5000,并非只有条件殷实的家庭会报名。李玲接触的家长有开产业园的大老板,也有普通的银行职员和公务员。出手大方的,孩子一节课还没上,就先把上万的钢琴买回家。当地的商场和琴行举办含金量不高的比赛,他们也乐意花几百块钱给孩子报名,赛前又花钱加课练习。
据她了解,这里面,有七成是外地人。李玲所在的市辖区在佛山西部,以生产五金、灯饰出名,2009年开始发展新能源产业,之后三年集聚了90多家氢能企业。广东省情网2020年数据显示,这里吸引了11万外来人口。
钢琴成了一些外地人制造归属感、排解育儿焦虑的出口。李玲教过一个孩子,妈妈是辽宁人,爸爸来自广东某地级市,两人在佛山市区上班,分别月入上万,但住在镇上。孩子大班就被送来学琴,面临小升初时,这位妈妈已经把当地初中的底摸透了,还给李玲定目标,让她无论如何要给孩子在五年级前拿下十级——如果申请私立学校,这是不错的加分项。
带孩子参加钢琴比赛时,李玲会被主办方拉到一个群里,通知比赛顺序。2014年后,李玲觉察到,这些群里冒出了越来越多不同机构的名字。琴行组织的讲座上,来听课的人也在变多。
教师队伍混入一些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在李玲兼职的一家琴行,有一两个幼师中专出身、“只是摸过钢琴”的人也在给孩子上陪练课,一边教孩子,一边自己学。热潮下,在镇上辗转过几家琴行,做了四年钢琴老师,李玲决定自立门户。
2017年,她把自己的店开在了之前代课的琴行附近。那里离她家10公里左右,已经到了两个市辖区交界处,聚集学校和新开发的楼盘,人流量大,但只有那一家琴行——他们就三个没窗的小房间,层高低得令人压抑,还是有不少生源。
李玲要“拼一把”,一口吃下钢琴、声乐、舞蹈、跆拳道、架子鼓、吉他多个课程。月租金3000元,她盘下一个140平的店面,分出琴房和舞蹈室,钢琴课定价100元一节。她觉得这些市场需求都有,“成本也不高,有个场地,摆几张桌子不就完了嘛,连教材都不用。”
店还没有装修完,李玲在空荡荡的门面上拉起条幅,把能想到的课程一股脑儿写了上去,然后去请大学生来开班。丈夫的债款加上创业贷款,李玲家背上了近40万债务,“回想起来,觉得那时自己是疯了。”
●李玲的琴房。讲述者供图
丈夫支持她,不懂琴也不懂这个圈子,但跟她一起经营。是回乡那年,在亲戚介绍下,两人认识的。丈夫高中毕业后一直待在乡镇,在工厂、网吧打工,但开朗,有点冷幽默,一家子关系挺和谐——这些都吸引李玲。
婚后他们和公公一起住,住房和育儿的负担不大。丈夫做了六七年网管,自己经营起一家网吧,后来智能手机兴起,经营资质又抓得紧,最后负债15万倒闭。他和亲戚试过早教,没做成,正愁没事干。
盘下店铺后,他们在一进门的位置,安了扇玻璃幕墙,挂上吊灯,摆上一台三角琴,过路的人一眼能看到。依托这个,半年还卖出去了四五台钢琴。附近新楼盘也找来了,邀请学生去开音乐会,请家长吃烧烤。开张一年多,还有几个家长试探,能不能入股投资,李玲都拒绝了,就想自家赚。
机构成了他们家的重要经济来源。前三年,钱来得很快,每个月刨除租金等成本,净赚七八万。“风口上的猪”,李玲吻合了这个形容。欠款逐渐还掉,她给机构更新一批新钢琴,还帮公婆家里换了一批新家具,让小孩报上英语班,自己开了美容卡。
说起来,丈夫都觉得那时候“充实、舒适”,一家人下馆子、旅游、买东西都不犹豫,他一年换一部手机。李玲还花十万买了一款理财产品,号称“每个月返一万块,一年营收2万”,三个月后发现上当了,7万块打了水漂。
李玲还是在暗自较劲,现在目标对象变成丈夫弟弟一家。嫁进来后,她总在细微处捕捉到,婆婆有区别对待。婆婆平时跟丈夫弟弟一家住城里,带薪为他们看孩子,对985硕士、性格强势的弟媳挺客气。每次春节回乡镇团聚,婆婆总指使李玲做事,最近一次还责怪她没收拾干净厨房,说连“农村妇女都做不好”。
李玲给自己下目标,要在事业、投资等各方面都赶上丈夫弟弟一家。2021年,机构运营得不错时,李玲不顾丈夫劝阻,在佛山市区买下一套房产,高位接盘,背上了每月4000的房贷。
●资料图。源自东方IC
那时候,李玲的店附近已经开了十来家培训机构。疫情也来了,有些小机构开始倒闭。李玲也摸到了天花板——每个课程几乎都只能开一个班。她想到的办法就是接着扩张,“把竞争门槛提高”。于是,她有了后来的新场地,使出各种营销手段,生源依然在流失。
去年9月后,原来的150个学生几乎走了一半。家长不续课一般不会说原因,李玲从孩子的口中得知了一些:一口气报过4种课程的家长遇到金融诈骗,夫妻闹离婚,小孩要跟着其中一方到外地生活;有人嫌她定价高,要去别的机构;还有家庭因为升学问题不得不离开佛山。
去年,李玲机构所在的市辖区有三个镇(街)发出学位预警信号,称本年度秋季学期适龄入学的户籍人数大幅增加,积分入学学位有限,提醒外地家长做好带孩子回到户籍地读书的打算。暑假期间,李玲就遇到两个家庭来告别,要带孩子回老家读书,或是去外地上更好的学校。
疫情后,李玲丈夫明显感到,这个乡镇的人流减少了。当地工厂每月1号会放假,那天镇上的集市原本很热闹,现在冷冷清清,马路上也不常看到外地车牌的大货车。
以前,体验课的转化率能达到一半。有一种家长希望“用最少的钱实现最大的利益”。他们来咨询课程时,第一句话就是“学多久可以考级?”有时,孩子主动提出想学一些非考级曲目,会被家长劝阻,催促老师抓紧考级。考级也就成了李玲留住生源的杀手锏。
后来仅剩的学生也基本是奔着考级去的。“双减”后,孩子们的时间反倒变少,总以“很忙、很辛苦”为由,拒绝练琴,李玲教得吃力。她过去会严肃地批评,但这情形,就只能哄着、顺着。
更常见的家长,是把所谓“童年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有一个学生学了四五年钢琴,还停留在入门阶段,好像“手和脑子不在一根线上”。李玲劝家长放弃,对方求她,还想再交一期学费,就因为自己小时候很喜欢,但没有机会学。
李玲丈夫也希望儿子能掌握一样乐器,再学一样体育,“升学也比较有优势。”儿子3岁时,李玲开始教他弹琴。她觉得儿子节奏感好、上手快,就是不爱记谱。见他不努力,李玲着急上火,两人一个吼,一个哭,要丈夫出场劝和。断断续续学了两年,儿子实在跟不上,李玲也决定“放过彼此”。后来,夫妻俩还送孩子去学过篮球、游泳、英语和大提琴。
选择增多后,钢琴也似乎不再是“鸡娃”的风口了。打开短视频平台,李玲常会看到有人宣称,学钢琴没有用了,“要重新规划孩子的升学路”,鼓吹大家送孩子去学编程。和家长沟通时,她发现,的确有人要带孩子去卷新的风口。那个辽宁妈妈告诉李玲,自己现在还给孩子报了航模班、编程班,一年花费上万,“哪个高大上就去哪个。”
去年,李玲体验课的转化率已经不到5%。在媒体报道中,中产家庭收入的萎缩也在给钢琴热降温,“慎重、纠结、犹豫,成为主旋律”。有南京的钢琴老师公开称,半年没有招到新生,还有老师发现缴费时,家长们变得局促,一位家长直白地说,家里挣的少了,不再能大手大脚花钱。
那段时间,李玲上学时就出现过的抑郁情况复发。有家长看她状态不好,背后说她“挂脸”。李玲只能找条退路——和其它机构合作,把生源无偿转给对方,让学生上完课。她花上千元找来宣传团队招募合作对象,这方法在丈夫看来是“急病乱投医”,但她听不进去。有天突然她给他打电话,喊着说自己要不行了。丈夫赶回家,看到李玲坐着发呆,一动不动。
“雪崩,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被堵在前台那晚后,接连有家长要求退费,李玲一口气退了7万。没有办学资质,学生也几乎跑光,机构倒闭成了定局。一位合作过的跆拳道教练借出一间小办公室,让她把剩下的课上完。她变卖机构里的空调、灯具,换回一万多,加上折价卖琴,还有20多万亏空。
现在,重担落在了在工厂打工的丈夫身上。疫情那年,夫妻俩看到风险,丈夫离开机构,另找工作。先进厂做产品包装设计,又转行干五金,但工厂接单量下降,又波及到他,工资未必都能准时发。今年春节后好长时间,他都没接到开工通知。他羡慕弟弟,人家夫妻俩都在体制内,在佛山市中心有两套房,想换车就换了,生活看上去稳定又随性。
在崩溃的边缘,李玲回过娘家一阵。母亲先是骂她笨,后来看状态不对,怕她想不开,安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一场生意。”只有她知道,这场较劲输得有多彻底。刚结婚时,李玲就想生二胎,让孩子有个陪伴。后来忙着创业,计划一拖再拖。2022年好不容易提上日程,但机构遭遇重创,夫妻俩都认为,目前不适合再要一个。
丈夫没有存钱的习惯,李玲埋怨时,他总说“不差那一点点”,但家里的钱就是在“那一点点里慢慢流失了”。最近,夫妻俩才开始盘算家里的财务状况,对话往往发生在两人睡醒或是睡前,围绕着“什么时候还贷?”“你手上还有多少钱?”“工资发了吗?”
李玲停掉了儿子的一些兴趣班,只留下了他最喜欢的街舞。这个10岁男孩似乎感受到了父母的焦虑,有天跟李玲说,如果缺钱的话,可以从自己的存钱罐里拿。李玲甚至打算,等找到工作,她要尝试网上流行的“现金存钱法”。
●资料图。源自东方IC
前两天,李玲的朋友花500块买了一架二手钢琴,想让李玲去看看值不值。弹完琴后,李玲心情非常糟糕。除联想起机构倒闭,她还感到一种恐惧——这几年,把重心放在经营机构上,疏于练琴,指法变得生疏,记忆力也在下降。她不想继续做钢琴老师了,最近开始写简历,强调自己创业、管理的经历,才发现风口落在了直播和自媒体上,但她对此毫无头绪。
前段时间,有房产中介收了她500块培训费,推她做中介——管理平台上的房源,带人看房,成交就能分成,但一直没有人来找她看房。她每天在家消磨时间,丈夫理解这个处境,在他看来,男性到这个年纪,去做体力活也能挣五六千,但乡镇就业市场提供给女性的选择有限。
现在支撑李玲的,是10岁儿子的一句话。去年,在娘家调整状态时,母亲劝她回家,让她别吓着孩子。回到家,儿子问李玲发生了什么。李玲概括说,自己努力了很久的事,现在什么都没了。儿子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我也试过很努力地复习,但还是没考好,我心情也很差,但也只能下次继续努力。”
(为保护隐私,文中李玲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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