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疫情三年,航班数量急剧减少,导致空姐的收入跌入谷底,这是空乘大规模转行的主要原因。但也有人在熬过低谷后,决定转行。当空姐的职业光环不再,想加入的和想离开的人,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文|刘车仔
编辑|陆一鸣
来源|新周刊(ID:new-weekly)
封面来源|Unsplash
晴子算了一下,如果自己一天飞4段国内航班,意味着一天要帮旅客放行李一两百次——弯腰、直立、抬起,20吋的行李箱,说重不算太重,但长此以往,她落下了腰肌劳损的毛病。此外,空姐的职业病还有皮肤变差、失眠、甲状腺功能减退……在空中飞了6年时间,熬过了厌飞阶段,晴子最终还是向往起地面的规律生活。随着飞机出行越来越稀松平常,空姐这份职业也完成了祛魅,空姐厌飞、收入暴跌、转战新能源汽车销售等变化也逐渐成为新常态。尤其是过去几年,受疫情影响出现了大规模的空乘离职潮。《2022年民航行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截至2020年12月31日,全民航共有102314名乘务员持证上岗,但到了2021年末,这个数字变成了97307名,到2022年末剩下85001名,两年时间,空乘人数减少了近17%。
空乘在乘客登机前做准备工作。(图|Unsplash)空姐的自我修养
晴子曾经在一家航空公司工作长达6年,离开的时候,已经是见习乘务长。在展开谈论这份工作的细节之前,她首先向我强调,空乘的主要任务是保障客舱安全,其他服务是其次。这是民航相关规定对“客舱乘务员”的定义。追溯民航的历史,最早的空乘其实是护士,彼时飞机颠簸严重且可能给乘客造成一些身体不适,需要有医护的保障。随着客机的不断改进,飞行体验越来越舒适,但客舱安全依然是最重要的航空服务之一。比如,空乘要提醒、监督旅客系好安全带,防止旅客乱换座位(否则会造成飞机载重平衡的问题);飞机上出现的各种意外,都需要机组人员按照规定灵活应对,甚至是组织逃生;此外,还有针对特殊人员(残障人士、儿童、孕妇等)的帮助。伴随着民航市场化的改革、大型客机的引进、航线的拓展等,国内航空公司的竞争经历了从价格战到比拼服务项目的过程,如今各大航司的服务已经高度同质化,提供贴心服务则成了内卷的核心。为了吸引乘客,航空公司会按照里程数给乘客不同等级的会员。不同等级的乘客服务要求不一样。比如,某航空公司规定乘客上飞机之后,必须给会员一人一份拖鞋、毛毯、枕头、报纸,然后仔细询问其他需求。如果指定服务区域有60位会员,平均一名空乘需要在乘客登机的短短十几分钟内服务完30位旅客。但即便如此,在服务期间,她们始终要保持令人舒适的语调、声音,面带微笑,遇到乘客有任何需求,都需要周全地应答。投诉是空乘们的紧箍咒。晴子之前所在的航司规定,每个乘务组每季度不能超过5个投诉。一般问题一定要在飞机上解决好,因为如果被投诉了,无论事实情况如何,空姐几乎都会遭到扣分处理。一位空姐告诉我,有同事因为飞机爬升期间坐在前面跷二郎腿,被乘客投诉坐没坐相,但现实情况是,由于空姐穿的是短裙,不跷二郎腿则有走光风险。但即便自身没有什么错误,这位空姐最终还是被航空公司予以警告。因为在飞机上,“乘客是上帝”。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情感劳动”一词便诞生于对空乘人员的研究中。1983年,美国社会学家阿莉·R.霍赫希尔德在《被管理的心:人类情感的商品化》中指出,除了脑力和体力劳动,在服务业劳动者还付出了情感劳动,这意味着劳动者需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和心理状态,也包含为了让服务对象感到舒适满意而做出的表情、肢体动作、声音的情绪管理。资本通过对女性劳动者的情感投入的控制,以满足消费者的需要,进而实现对劳动力的支配和剩余价值最大化的榨取。在空姐这个特殊职业中,以身体为核心的颜值和外形也成了产品的卖点。
对比国内主要航空公司的空姐招聘要求,不难看到细致严苛的外形需求,如年龄不能超过28岁(资深的除外),身高在164厘米到174厘米之间,形象需要五官端正、身材匀称、面部皮肤好等,甚至有的航空公司还有对空姐牙齿的要求“牙齿整齐洁白,无明显缝隙或变色”。在面试的时候,面试官也会要求撩起头发看鬓角,看看微笑好不好看。2017年,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的一个针对空姐的访谈中,还发现了不同航空公司对空姐脸型的偏好有着明显的特征,比如“A航一般喜欢鹅蛋脸,比较端庄;B航喜欢大脸盘”,以至于受访者提到,如果“一群空姐穿着便装在一块吃饭,我基本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哪个航空公司的”。6年前,当晴子进入空乘选拔最后一轮面试的时候,航空公司甚至还请来了“大师”看面相。职业形象的隐形“性化”塑造,让飞机上的性骚扰如影随形。晴子随便就能举例很多。比如,有一次,在发餐食的时候,飞机突然颠簸,她便马上蹲下来保护自己,结果就有前方的男乘客直盯着自己的腿部;还有的旅客会说“你好漂亮,想娶回家做老婆”。遇到这种情况,晴子还是得保持职业素养,一笑而过。
蓝天梦和厌飞症
“空姐梦大家肯定都有,但(空乘圈)就像个围城一样。”2018年,刚大学毕业的时候,唐唐原本收到了英国一家大学的研究生offer。当时她在学雅思,正好附近的大学有一场空乘招聘。抱着陪朋友一起去面试的想法,唐唐穿着借来的白衬衫、小裙子和大了半码的鞋子,也去面试了。她记得当时现场很多来面试的人都拿着小本子在背一些内容,只有她心态很放松,没想到就这样无心插柳地顺利来到了终面。实际上,空乘筛选的通过率很低,说万里挑一并不为过。以南航为例,据公开资料显示,2023年1月,南航开放的第一场空乘招聘,有22000余人报名,最终共有500余名面试者通过,通过率仅约2.27%。在通过面试和体检之后,预备乘务员还得经过三个月的训练考核才能最终入职。被选中的女孩是幸运的,“成为空乘”不仅意味着对一个女性主流价值的某种肯定,另一方面,这份职业也许诺蓝天和自由给女孩们——她们可以随着飞机去各个地方旅行,如果被安排了国际航班,还可以免费出国游。空姐是唐唐的第一份工作,从24岁到29岁,不长但也不算短的时间,是一个女孩从学生到社会人的转变时期。但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好像是从一个大学到了另一个大学。这种感觉最初来源于第一年进入航空公司时在训练部期间的“军事化管理”。比如当时的经理会随时弹来视频查看空乘在不在寝室,如果不在寝室,就必须在视频里展示下具体位置;经理甚至会检查空乘的抽屉和衣柜,看看是否有私藏的违禁品。一年之后,她和同批的空乘终于从训练部来到乘务部,军事化管理结束了。但接下来的整个职业生涯,所有空姐都会面临被随时考核、抽查知识点的压力。航空公司的安全服务知识点每个阶段都在更新,乘务长会随时抽人起来回答问题,如果回答不上,则面临扣分等惩罚。这十分考验人的应变能力。另一位从业4年的空乘七七说,即便已经是老空乘了,在飞行前一天她还是会焦虑紧张,害怕突如其来的考核。
还有,空姐的社交圈子也可能非常窄。这让她们产生某种程度的孤独感。由于每次航班的人员安排都是随机的,于是她们几乎无法处在熟悉的同事圈中。晴子说,一般空姐关系比较好的朋友都是“同批”,也就是当年一起进航空公司考核的人,因为大家有“同学友谊”,会互相照顾。唐唐则提起了一些传言中的空乘圈“很乱”的八卦。她认为,也许这个圈子里两极分化特别严重,八卦属于一群人,而另一群人处在一种极度的“单纯”当中,因为“一毕业又相当于到了另一个大学,大家接触社会的机会很少”。久而久之,唐唐开始渴望看看外面的世界。压倒唐唐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航空公司越来越多的“形式主义”的工作。比如,当时她的组长给了她一个题目,让她在一周之内写出三篇论文,用来参与部门的评奖。不仅如此,各个部门要参与的评奖五花八门,层层下达的任务让唐唐觉得越来越没有意义。熬夜、长期的飞行辐射也带来了一定程度的身体损耗。晴子说,正常时间的航班实际上很少,更多的是红眼航班,她最早的时候是凌晨3点10分起床,到了晚上2点多才抵达酒店。长期不规律的作息,让她们皮肤变差、身体免疫力变差、内分泌失调,但吊诡的是,这份职业又需要她们保持良好的身材和外形。直到离职之前,唐唐去体检,发现胸部里长出了5颗结节。甚至很多空乘人员经常被体检出来“甲状腺功能减退”,原因是接触了过多的辐射。但空姐如果体重BMI值超标,或者有其他一些问题,就会面临停飞。随时面临的考核、投诉和与社会脱节的感觉等,让空乘圈出现了关于职业倦怠的专有名词——厌飞症。薪资上,空姐似乎也不具备优势了。曾经,空姐算是高收入职业,但十几年来,空姐收入标准基本没有变化。空乘的薪资,主要由基本工资、飞行小时费、飞行补贴组成。基本工资很少,每月2000元左右;其余收入全是“辛苦钱”,飞得越多挣得越多,飞得越少挣得越少,相当于计件制的收入。大部分航空公司喜欢招实习生,实习生一个月飞七八十个小时,也只能拿到五六千元的工资。离职前,晴子已经是见习乘务长,底薪扣完五险一金为2800元,如果每个月正常飞七八十个小时,小时费以70元/小时计算,加上夜航费、过夜费等,她一个月可以拿到一万元多一点的工资。过去的疫情三年,航班数量急剧减少,导致空姐的收入跌入谷底,这是空乘大规模转行的主要原因。晴子和唐唐都熬过了这个低谷时期,但也正是这段时间,让她们重新审视这份工作,最终决定转行。
空姐光环不再,稳定才是最重要的
理论上说,空姐并不是一份“青春饭”,晴子和唐唐都向我表达了这点。只要通过体检,没有犯下大错,空姐这份工作可以一直干到退休。晋升制度也很明确,随着飞行小时数的增加和个人资历的积累,一个空姐可以朝着经济舱乘务员—头等舱乘务员—区域乘务长—主任乘务长的方向晋升。但为什么我们看到的大龄乘务员相对较少?在主流的航空公司招聘中,一般要求年龄在26或者28岁以下,除了少部分要求高学历资深空姐的年龄会放宽到30岁。这意味着空姐一旦离职,便不容易继续回归到这个领域。也就是说,26—28岁对空姐来说可能是一道煎熬的分水岭,这个年龄,“围墙感”愈发清晰。首先,年龄一大,从空姐换到其他任何工作都更困难。2023年,网上曾出现过一些空姐转战新能源汽车领域后月入十万的新闻。但晴子说,空姐转行其实很不容易。如果此前就是空乘专业出身,加上空姐这个职业积累下的工作经验在别处能运用的地方很有限,离职空姐的一个普遍选择是去干前台、销售的工作。另外还有很多人选择去做自媒体,用“前空姐”的身份建立人设和内容,但自媒体运营并不容易。
然而,如果继续留在这个岗位,就意味着工作与婚姻家庭生活有极大冲突。中国劳动关系学院2020年的一项研究调研了2018年离职的S航空公司空姐,结果离职的150人中,有100人与家庭有关系。这个职业由于性质特殊,无法朝九晚五上班,不利于婚姻家庭生活。曾经,晴子在生完孩子休完产假后回到了空中,但随后她开始无比渴望朝九晚五的正常生活。由于自己英语专业的底子,她顺利地找到了一份在空乘培训学校当老师的工作,于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航空公司。可以正常上下班,可以拥有正常假期和家庭生活,让她感到幸福。在离开航空公司之前,唐唐原本还做着一份主播的兼职。但由于实在太累了,她便辞了空姐的工作,专心在电商直播工作,而这份工作有着比空姐更高的薪资。随着30岁的临近,她开始有了生育焦虑。她想着努力赚两年钱,到32岁如果没有适合结婚的对象,就去精子库找一个精子,生一个自己的宝宝。距离辞职过去一年多,唐唐说,“说实话,换了这个工作之后,我现在有点想回去”。这一年,她体会到了外面的社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结果她有点失望,“每个公司都是这样的”,都要做一些没有意义的形式主义工作,“以前是我不成熟”。最近,“围墙外”不稳定的感觉愈发强烈。2024年,航空公司新一轮的春招又开始进行了,唐唐犹豫过要不要参加新一轮航空公司的招聘。在新闻里,今年航空公司春招人潮涌动,通过率依旧很低。空姐的光环不再,薪资上也没有优势,但求职的00后们似乎比以往都更“成熟”,她们在社交媒体上积极向老前辈们提问,问得最多的问题就是:参考资料:
[1]《资本控制与个体自主———对国内空姐情感劳动的实证研究》,李晓菁、刘爱玉《妇女丛论研究》,2017年
[2]《生育政策调整背景下民航女乘务员高离职率和生育的社会支持问题研究》,黄茜,山东工会论坛,2020年
[3]《2022年民航行业发展统计公报》,中国民用航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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